尉迟恭点了点头:“这事怨我。”
“你可知道,自玉芍在中秋宫宴上舞了棠纱妃子之后,那日便被留在了宫中伺候?”
徐曼青惊讶道:“这!玉芍的出身乃下九流,如何能留下伺候?”
这秀女尚且要在官家闺秀中挑三拣四的,玉芍不过一介歌姬,若是这般收入宫去,就不怕被言官的口水给淹死?
尉迟恭道:“其实这事也并非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你应该知道玉芍在沦落风尘之前也是官家嫡出的小姐,只是被父辈之事连累,才被贬谪为官妓。”
徐曼青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在引荐玉芍入宫之前,我便已收到风声说圣上似乎想给玉芍的家族平反,但却没有起复之意。”
徐曼青想,若是没有起复之意,那便是皇上想借玉芍这把刀杀人了。而这尉迟恭不过是摸到了皇帝的心思,顺水推舟地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将玉芍送入宫去罢了。
“玉芍的家族实乃朝堂权力倾轧之下的牺牲品。在先帝继位前的双王之乱时,玉芍的祖父因保持中立拒绝站队而被燕王的党羽陷害,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后来局势变迁双王皆殁,先帝得以继位,为了不激起两派势力的反弹,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这件事情。”
“当年燕王被宁王杀害后,燕王旗下的重要势力——当时官居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冯嗣侗向先帝投诚。先帝继位后,宁王的势力一度蠢蠢欲动,欲拥立宁王的遗腹子为新帝。可惜先帝在继位之前被废去太子之位贬为庶民幽闭深宫多年,朝堂上早就没了势力,当时为了镇压宁王一脉,只得仰仗冯嗣侗的兵马。”
“之后先帝继位,冯嗣侗因护主有功被加封至正一品的太师。”
“可那冯嗣侗乃屠户出身,后因在燕王麾下立了大功步步高升,后又因拥立燕王官至正三品。燕王殁后,转而投奔先帝。先帝继位之后,他向来以功臣自居,外加因手握重兵无人敢惹,在朝堂上的风头一时无两。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先帝继位之初根基不稳,也少不得要看这位太师的脸色。”
徐曼青叹道:“果然是帝王难为,想必先帝早就对这个冯嗣侗嫉恨已久,但为了封住悠悠众口,不能落下个‘飞鸟尽良弓藏’的名声,就算有再多的气也只能忍了。”
“然也。”
尉迟恭道:“可惜冯嗣侗十分擅长于结党营私巩固势力,为人狡猾且处事滴水不漏,先帝虽对他处处防范,但也拿他无可奈何。”
“于是在先帝薨时,留给太子,也就是现下的圣上的密诏里就有这样一条,让皇上定要铲除冯氏一族,我大齐江山才能坐得牢固。”
徐曼青一听,便知此事兹事体大,又想到玉芍在这个大背景下的作用,不仅惊道:“难道,难道玉芍手上还留有什么杀招不成?”
尉迟恭点了点头。眼前这小女子果然聪颖,立刻就能从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中理出头绪来了。
“玉芍的家族是被燕王所害,而冯嗣侗又是燕王旗下的得力干将,听说当年强烈主张要将玉芍一族置于死地的就是这个冯嗣侗,由此大略可知是因为玉芍的族人手上抓有冯嗣侗的把柄。可惜当年局势混乱,先帝哪里有闲情去清算这个?最后也只得让玉芍族人含冤,让那冯嗣侗逍遥法外了。”
徐曼青的眼皮跳了跳:“那玉芍此次入宫献舞,是不是拿着什么去的?”
尉迟恭再度点了点头。
“所以皇上将玉芍留在宫里伺候,为的也就是要搜集罪证,将冯氏一族一网打尽了?”
徐曼青总算是理清楚这盘根错节的事情了,可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事儿跟她能扯上什么关系?
尉迟恭叹气道:“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像你这般冰雪聪明的。有些头发长见识短的人,一见皇上要将玉芍留在宫中立刻就急眼了,还为此跑到太后那去告了一状,说玉芍是什么九尾狐妖转世是要来迷惑圣上的。”
徐曼青道:“我之前也大略听闻过高太后的事儿,想必她不会为难玉芍才是。”
高太后既然能从一介舞姬做到今日的皇太后,其手段可见一斑,难道还看出不皇帝的这点心思不成?
尉迟恭道:“话虽如此,毕竟皇上现下并未打算将所有的事情挑明,太后既然知道了,就算是装样子也得过问一下。”
“所以?”徐曼青立刻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太后将玉芍宣了去,只是口头上询问了几句,并无甚特别。但后来却忽然问到玉芍的妆是何人上的,说她老人家看着觉得挺好,于是那黄工手也被宣进安华宫去了。”
“那黄工手虽然上妆的手法不错且性子温和,但明显就是个头脑不灵光,顶不住大事的。让她去上上妆倒还成,可她一见到太后立刻便跟老鼠见了猫般做贼心虚的样子,太后才问了没两句,她就误以为玉芍犯了太后的忌讳此番宣她来是要来兴师问罪的,就想把自己撇清了去,便直说她并不是这个棠纱妃子的妆法的创始人,只是顶替你进这宫里来的。”
徐曼青心下一紧,但又想到这黄工手跟她无亲无故的,也确实没这个必要顶着欺君之罪的风险撒替自己这个谎。
尉迟恭叹气道:“于是太后一时兴起,便问起了为何要让黄工手顶替你入宫上妆之事。”
“黄工手当时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后一看她那个样子当下就明白了几分。听说当时太后大约是笑着将手中的杯盏放下来,轻声问了一句‘是不是因为看不上玉芍这个舞姬的身份怕被这风尘之名牵连所以才找人来顶替的’。”
“太后这话一出,当场所有的人都给跪下了。”
“要知道,这高太后当年,不就是跟玉芍一样的出身么?”
徐曼青心里一个咯噔,大叫不妙。
若被太后坐实了这件事,她真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就像侏儒都会反感听到“矮”字一样,高太后虽然现下已贵为后宫之首,但对于过去的那段黑历史还是耿耿于怀的。
这就跟徐曼青之前听过的一个段子那般,明太祖朱元璋继位之后也总爱戏称说自己“乃布衣出身”,底下的官员们听这话听得多了,有个不长眼也当着朱元璋的面直接原意转述了一下,没过几天就被问罪下狱了。
同理可得,敢在她这个皇太后面前嫌弃舞姬出身的女人,不就是直接挖坑要把自己给埋进去么?
“好在当时玉芍机灵,冒死为你开脱了一番,在太后面前说你是仁义为先,在群芳宴之时就已不计较她的出身来帮她上妆。还说这次你没有入宫完全是因为要在家照顾你有病的寡母婆婆,是至诚至孝的举动。”
徐曼青听了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在心底直叹还是玉芍够义气。
“可是太后听了玉芍的话也并未尽信,还说了一句‘是真仁义还是假仁义倒是要亲眼见见才能分辨’。”
徐曼青惊诧道:“太后不会为了这事儿就要召见我吧?”
尉迟恭道:“那倒未必。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太后这话说出口,她可以不当真,但我们不能不当真。”
“虽说现下太后那边还没有宣你入宫的意思,但我们这边早点想出应对之策防患于未然也是必须的。”
“况且现在玉芍留伺宫中,按照惯例就算没被册封也已经有‘侍御’的身份了。”
徐曼青听言皱眉,显然不大明白这“侍御”在后宫中是个什么角色。
尉迟恭道:“良人谓妾也。侍御则兼婢矣。”
徐曼青一听便了然了,若放在寻常大户人家里看的话,玉芍现下算是所谓的通房丫头,可因为伺候的对象是皇上,所以名讳也有了变化,成了“侍御”罢了。
第76章
“既然玉芍已经被召进了宫里;想必皇上想拿到手的东西一定能拿到,又何必把人留在内宫,还因此而了惊动太后?”徐曼青对此十分不能理解。
尉迟恭道:“你也知道目前边疆战事正酣;虽然这次领兵出征的骠骑大将军秦远征是皇上的心腹,但冯嗣侗贵为太师,之前又出身武将;军队里定然少不了还有他阵营的人。估计是冯嗣侗那条疯狗已经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了,这次竟然想趁外乱夺权。”
尉迟恭迟疑了一下;问道:“不知你近日是否听说过坊间流传的大齐兵败的传言?”
徐曼青想起病倒在床上的项寡妇,继而大惊道:“难道这事也和冯嗣侗有关?”
尉迟恭点头道:“那是自然。虽然现在皇上手中还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就是冯嗣侗命人假传军令,引秦远征带兵误入敌军包围,大齐因此伤亡惨重的事,但这事十有八/九跟他脱不了干系。”
“只要秦远征一死,其下的副手就有机会接任主帅的职位。到时候能不能打退外敌倒是另说,一旦冯嗣侗的走狗重掌兵权,皇上就算要动他也得先掂量掂量后果了。”
徐曼青一听顿时只觉得脊背生凉,将士征战沙场,死于外敌之手堪称壮烈,但若是死于这种龌龊的内斗,便只能说是悲哀。
徐曼青只觉得那冯嗣侗简直禽兽不如,竟为了一己私利将国家兴亡至于不顾,又想到这大齐还有无数像项寡妇那样苦等儿子归来的母亲,期盼着丈夫平安的妻子,等待着父亲回家的儿女,当下就恨不得将那个只顾弄权的冯嗣侗给生吞活剥了。
“如今秦远征生死未明,军中冯嗣侗的势力趁乱抬头,皇上纵使有雷霆之怒,此时也不能立刻拿冯嗣侗开刀。”
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拔了冯嗣侗一个萝卜,后边还得带起一堆泥。目前兵将在外变数颇多,皇帝也只能暂时隐忍不发,故而也先给玉芍找了个名头安顿下来,以图后事。
尉迟恭见徐曼青脸色青白,猜想她应该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事,便出言安慰道:“你莫过分忧心,我已经托人帮你打听你夫君项望山的事情,若是有音讯定会通知于你。”
徐曼青这才回过神来,“那便有劳姐夫了。”
尉迟恭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徐曼青一番,他倒是不大相信这小女人会对从未谋面的挂名夫君有多少好感,私心里他倒是希望项望山能死在这场恶战中,这样一来他这边能够出手的机会也更大些。
不过现在因为徐曼青的事牵扯到了高太后,如今太后的意旨不明,他也只觉得焦头烂额,除了赶紧商量对策摆平此事之外哪里还有心思想其他有的没的。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还请姐夫多跟我说些高太后的事儿才是。”
光是听说书人讲的那些野史终究是不靠谱的,若真想摸清这高太后的心思,还得跟尉迟恭这种在体制内摸爬打滚的人打听才行。
尉迟恭此次叫徐曼青过来也正是此意,便将高太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道开来。
高太后这个女人的一生,完全可以称之为传奇。
高太后出身卑微,原是从四品少府作监梁世峰府上的家生子。
其间更有传闻说高太后其实是梁世峰与婢女私通后生下的庶女,但由于梁世峰的嫡妻乃姑苏县主,这也算是个压了丈夫一头的强势女子,眼里哪里能容下这种沙子?对于私通而出败坏名声的私生女,这姑苏县主直接找了个名头随便将她安在了某个家奴身上,连个庶女的名分都没有给。
待高太后以家生子的身份在梁府逐渐长大,姿容愈发俏丽,身段婀娜多姿,登时吸引了府中不知内情的嫡子的目光。
为了防止近亲淫/乱的丑事发生,姑苏县主遂将高太后送给了嵩阳公主。
恰巧当时的嵩阳公主有心插手朝堂之事,正想找各种由头往中宫塞人,于是一眼便相上了容貌傲人的高太后,将其送去教坊练歌习舞。
高太后自小寄人篱下,又因为身份敏感被当家主母排斥,这日子过得可不是一般的苦。
待到了嵩阳公主手下,她便刻苦习舞,终不负众望练得绝妙的歌喉舞技,并在嵩阳公主的府宴上以一曲艳惊四座的轻灵掌中舞夺去了太子赵成敖的视线,被赵成敖纳为姬妾接入中宫。
可那时,高太后虽得入宫,但日子过得也并不舒心。
且不说当时赵成敖已经有了一位身出名门的太子妃,且其他的姬妾亦是容貌俏丽,在讨好男人的本事上可说是各有千秋。
高太后入府之后虽得了一段时间的宠幸,但也奈何不了男人的喜新厌旧,再加上她出身低微没有母族可靠,很快便被冷落一旁。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原本稳坐中宫的太子赵成敖因与当时在位的明宗政见相左,又被有心之人诬陷意图谋反,明宗大怒之下将其贬成庶民移至废宫,并扬言此生不再启用。
于是那赵成敖便一日之间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不仅门可罗雀不说,在搬至废宫之后险些连口馊掉的饭食都吃不上,甚至还要看一些品级高的宫女太监的脸色过活。
受了连累的赵成敖的妻妾们一个个哭天抢地的,那太子妃更是求着母族以病重要回娘家休养为由自请下堂,在幽禁三年之后终于离开了赵成敖。
那时的赵成敖是众叛亲离,落魄挫败到几欲轻生的地步。
但就在这种最危难的时候,只有高太后坚定不移地留在了赵成敖身边。
赵成敖在废宫中熬了整整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里,赵成敖其他的妾室死的死疯的疯,别说是伺候赵成敖了,还反过来各种添乱,成天在他面前不是冷言讽刺就是发疯哭号,弄得原本就难过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
也只有高太后一如既往地温言细语,不断地安慰和鼓励着这个落魄的男人。
她甚至将自己被赶来废宫之时仅有的一枚玉簪送给领班太监,苦求了多时才求来了几包菜籽。
于是这堂堂的皇帝之子便与身份低微的舞姬一起在废宫中开垦种地,勉强解决了温饱问题。
在赵成敖被幽禁废宫之时,朝堂的局势也变幻万千。
明宗因太子被废一事颇为郁愤,此后一直心有疑虑迟迟不肯新立中宫,以至于燕王和宁王日渐坐大,争夺储位的势头也越发激烈。
最后,明宗在下江南游玩时意外驾崩,而燕王在出事前被任命为监国留守咸安。当时陪同明宗下江南的宁王害怕燕王得知明宗驾崩一事会顺势登基为王,便故意将丧事压下不发,反而纠结兵马一路北上,欲图围堵咸安。
谁知此事在宁王赶回咸安的前一天被燕王得知,燕王大怒之下当即发了国丧,并宣称明宗是被宁王所害,继而起兵要将宁王一脉剿灭。
这事出突然,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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