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很好找,不用看门牌,因为附近的房子都拆了,只剩下一幢破败的木质结构的老宅。夕颜在那扇红漆斑驳的木门上敲了几下,一个细细的嗓音良久才回应:“谁啊?”
“薛婷之,是我,杜老师。”
木门很快打开,薛婷之站在门内,看见她,眼圈立时泛红:“杜老师……”
夕颜随她走进去,里面有一个不小的院落,中间种着一棵栀子树。那串带着清晨露珠的栀子花,就是薛婷之的外婆从树上摘下来的吧。
薛婷之的家,只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桌椅床之外,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祖孙俩相依为命,靠政府发的一点低保金维持生计,经济状况相当窘迫。
薛婷之的外婆是位瘦小精明的老太太,虽然头发花白,皱纹密布,但双目炯炯,身子板还很硬朗。老人生性高傲,执意不肯收夕颜带来的礼品,只握了她的手,恳切地说:“杜老师,希望你能帮帮忙,保留下这幢老宅子。”
年纪大的人,都很恋旧,住了大半辈子,有谁愿意搬家乔迁?何况,老人手头拮据,薛婷之的母亲另嫁,又下了岗,实在拿不出钱来买房子。
虽然如此,夕颜还是劝说老人:“这次拆迁是政府行为,恐怕由不得您老人家,最后还是得搬。不如搬到指定的安置小区,您这房子的面积大,按市价折算房款,不用补多少钱。如果实在有困难,我可以先帮您垫着……”
“这哪里行?”老太太激动起来,“你先前替我们婷之交的学费,我还没有还呢!我家外孙女虽然命苦,但能遇到您这样的好老师,也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老人最终被夕颜说动,同意搬迁,只是希望宽限几天,因为要收拾东西,还要另寻住处。夕颜说:“不如这样吧,您和婷之暂时搬到我的学校宿舍去住。暑假我都住在家里。”
老太太感激不尽,连声说“太麻烦杜老师了”。夕颜再安慰了祖孙俩几句,便告辞出门。临走时,趁老人不注意,偷偷地将礼品留在了屋内。
她循着原路,返回巷口的时候,不小心踩着了一颗钉子。
尖锐而锈迹斑斑的铁钉穿透了凉鞋底,刺进肌肤里,钻心的疼痛。
夕颜强忍着剧痛,一瘸一拐地走出那片废墟,向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走去。
看她行走艰难,路边经过的出租车,故意减速,甚至有按喇叭的。夕颜无奈地摇头,刚才来的时候打车、买礼品,口袋里仅剩下几块钱,只能坐公交车。
一辆黑色的汽车自她身旁驶过,开出几米之后,突然紧急刹车,然后掉转车头,向她的方向驶来,最终停在了她面前。
夕颜有些奇怪地转头,发现这辆黑色的奔驰好生眼熟。
心下不由一跳,没想到,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在她如此狼狈如此无助的时候。
车门迅速开启,一股冷气迎面扑来。
“杜夕颜,上车。”简短的五个字,低沉有力,字字敲进她的心底。
她抬眸,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再次在空中相遇。
夏日上午的街道,阳光炽烈,长风寂寂,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叫她“杜夕颜”,他早就认出了她,却把她像猴子一样耍着玩。
不管是现在的翟清涟,还是以前的乔轶,都喜欢玩捉迷藏的游戏。
Chapter 15
'迷藏'
乔轶爱上捉迷藏的游戏,全是因着夕颜。
自从那天傍晚以后,他便留意观察她。这个天使般纯洁善良的小女孩,其实和他一样孤独。
夕颜没有玩伴,所有接近她的男孩女孩,最终不过是奔着她那个骄傲而美丽的姐姐而来。
不得不承认,杜朝颜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冰肌雪肤,明眸皓齿,招摇而时尚的打扮,让她更加明艳动人。
但乔轶却不喜欢她,觉得她傲慢自私,而且做作。当然,彼时像公主一样高傲的杜朝颜,被男孩子们包围,也不会注意生活在阴暗角落的乔轶。
夕颜刚从乡下回到家,卑怯内向,不合群,杜耀华担心久而久之,她会变得很自闭。为了找人陪女儿玩,他甚至不惜物质收买。有个星期天,杜耀华在巷子里拦住独来独往的乔轶,用一根牛奶冰棍作回报,请他陪着夕颜玩一个下午。
既香甜又清凉消暑的牛奶冰棍,对十岁的孩子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乔轶满口答应,于是,杜耀华将女儿交给他,急匆匆地去单位加班。
“说吧,你想玩什么?”乔轶问。
“捉迷藏。”八岁的夕颜头垂得低低的,羞怯自卑,和那天夕阳下笑容灿烂、宛若天使的女孩判若两人。
玩了半个小时,这个瘦小单薄的女孩,畏畏缩缩的样子,让乔轶觉得索然无味。他很快抛下她,只顾着自己去玩了。
等到了黄昏,乔轶去巷口扶外婆回家,又帮着母亲收拾摊子。忙乎了半天,天都黑了。一家人正要坐下来吃晚饭,杜耀华突然在外面敲门。这个很书卷气的斯文男人,一进门就抓住他,焦急地问:“看到我家夕颜没有?”
“她不是早就回家了吗?”
“没啊,她一直没回家。”
乔轶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心下一慌,赶紧冲出家门,朝着白天玩捉迷藏的地方跑去。
那个晚上,他和杜耀华把整条巷子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夕颜的身影。
“杜夕颜、杜夕颜……”他大声呼喊,心急如焚,不停地埋怨自己。为什么要丢下她呢?万一她有个三长两短……不,不会的!她不会有事!
向来冷漠高傲的男孩,第一次尝到了恐惧和担忧的滋味。
突然,巷口的栀子树后面,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像是女孩子的啜泣。
他绕到树后,看见瘦削的夕颜蹲在树下的暗影里,满脸鼻涕眼泪。
“杜夕颜,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他喘着粗气,近乎恼怒地问。
夕颜仰脸望着他,突然绽开了一个笑容,明媚灿烂。
下一刻,她扑进他的怀里,嘴里嚷着:“你终于找到我了!”
傻瓜,她还以为他们在玩捉迷藏的游戏呢!
乔轶想着,心底一阵酸楚,不由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了她。
夕颜偎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半晌才低低地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我,你是第一个……”
乔轶的心紧紧一缩,低下头去,正好看见她乌黑晶亮的眼眸,泪光闪烁,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脸。
虽然懵懂,他还是隐隐约约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同了。
很快,杜耀华循声寻了过来。乔轶再没有说任何话,沉默地回家吃饭,做功课,一切照旧。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把脸埋在被子里,眼前出现的,却是无数双澄澈清亮、泪水盈盈的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夕颜是他二十几年记忆中唯一的温柔,也是他的……初恋。
翟清涟坐在车里,静静地盯着她,眼中渐渐浮起温柔的光。那些儿时的回忆历历在目,清晰如昨,紧叩着他的心房。
夕颜却觉得受不了。他的眸光如此灼灼热切,仿佛看到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另一个自己。
她避开他太过明亮的眼睛,迟疑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杜夕颜!”他第二次唤她的名字,“我叫你上车。”
她停住脚步,盯着驾驶座上的男人。俊美无俦的五官,优雅倜傥的举止,像骑着白马来拯救落难公主的王子。可惜,她的生命中早就有了另一个王子。
她清了清嗓子,略带挑衅地说:“先生,我为什么要上车?我又不认识你!”
翟清涟的心悸颤了一下,眸底的光逐渐褪去,转换为凝重的表情。
“你……”他忽然有些紧张,声音沙哑,“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在人前镇定自若、在电视镜头前落落大方,难得见他如此窘态。夕颜突然生出一丝捉弄之心。她扬起眼睫,故作吃惊地瞪着他:“奇怪!我应该记得你吗?你到底是谁啊?”
翟清涟仿佛听见胸腔里某根心弦迸裂的声音。
其实,他不应该感到意外。
早在十年前,她就不认识他了。
Chapter 16
'擦肩而过'
见到翟清涟,勾起夕颜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一股亲近而又遥远的情绪,自心底升起。
十多年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那时候,乔轶几乎是她唯一的玩伴。总爱和她玩捉迷藏的游戏,无论她躲在哪里,他都能找到她。
这个男孩也很寂寞,基本上没有什么朋友。他性格孤僻冷漠,而且处事极端。小学阶段,过于漂亮的长相,对于男生来说,并不是什么优点,反而会被同性嘲笑为“小白脸”。大人们不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出身,背地里骂他“小野种”;男生们对他心生畏惧,避而远之,因为传说他有暴力倾向,打起架来不要命,曾经一个人单挑几个小混混。没亲眼见过的人,很难想象,俊秀斯文的少年,打架的时候会那样凶狠和狰狞;女生们则仰慕那些成绩优异乖巧聪颖的优等生,不把打架跷课成绩烂的他放在眼里。
也许是同病相怜吧,那段时间,夕颜和乔轶走得很近。放学后,他们一起去附近的江边捡贝壳,用沙子堆砌漂亮的城堡,用干树枝烤土豆和红薯吃……
有一次,她带着他番强进入一户人家的后院,去摘桑葚子。这种果穗长在桑树上,黄豆般大小,一串一串,熟透了是黑紫色的,吃在嘴里酸酸甜甜,滋味很好。在乡下的时候,她和同伴们经常上树摘来吃。
夕颜一个人爬到树上,边摘边吃,嘴里唱着不成调的儿歌。乔轶安静地坐在树下,仰着头,看她赤着脚,像小猴般左右摇晃。一头短短的碎发,红扑扑的脸蛋,银铃般的笑声……他看得呆了,仿佛有一团柔软的云絮飘浮心间,久久不曾游移。
良久,夕颜才从树上滑下来,手中握着一大把桑葚子,递给他:“你尝尝,酸酸甜甜的,很好吃。”
乔轶将那黑紫色的东西放进嘴里,果然酸酸甜甜,很有味道。
两个孩子正吃得津津有味,身后传来几声狗叫。他们回头,一只凶恶的大狼狗虎视眈眈,眦牙咧嘴,眼看就要猛扑上来。
“快跑!”乔轶一把牵起她的手,拔足狂奔。翻过院墙的时候,夕颜挂破了裤子。
她怕母亲知道了又要责骂,不敢回家。乔轶带她回了自己的家。很简陋的房子,没几件像样的家具。冷冷清清的墙上,挂着他和母亲、外婆的合影。
“我没有父亲,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乔轶站在她的身边,仰着头,盯着墙上的照片,平静得看不出任何表情。
夕颜却似乎看到了他深藏的忧伤和脆弱,忍不住将手放进他的掌心,轻轻一握。
乔轶回头看她,月光一般清冷的眼神,一直看到她的心底。
她不知道,这友善的一握对于孤独得太久的乔轶意味着什么。
从此,这抹细瘦纤弱的身影,就悄悄进驻了他的心扉,长达十八年之久。
乔轶的母亲收摊回来了。这个被大人们嫌恶的女人,性情温和,有着柔美而细致的眉眼。她换下夕颜的裤子,拿去细细缝补。
晚饭前,乔轶送夕颜回家。他看着她迈进家门,然后转身,一路慢慢走回家。
深蓝而纯净的天空,星星很亮,夜色迷人。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残留着夕颜的余温。她的手很小,软软的,却带给他温暖踏实的感觉。
他好想这样握着她的手,一辈子……
夕颜却浑然未觉。那样的年纪,是不懂爱情的。八九岁的孩子,异性之间不管再怎么亲密,再怎么要好,也不会联想到男女情爱。
乔轶到底比她大两岁,又是那种太过早熟的小孩。卑微的身世,复杂艰辛的环境,逼他太早开了慧眼,太早明白世态炎凉,也太早识得爱和恨。
十岁的时候,乔轶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搬离紫竹巷时,他拉住夕颜的手,慎重而坚定地说:“记住,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夕颜已经泣不成声,在狭小逼仄的巷子里,一路跌跌撞撞。搬家的汽车带走了乔轶,也带走了她童年的快乐。
两年后,夕颜家也搬走了。
她再没有见过乔轶,听过他的任何消息。后来,随着岁月的增长,儿时的记忆逐渐淡去,甚至连他的面貌也模糊了。
再见面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不再是夕颜印象中那个性格暴戾、孤僻不讨喜的少年,变得优雅温文,从容笃定。而且,他也改了名,换了姓。
莫怪她眼拙,实在是他气质变得太多,唯一没变的是,更加俊美耀眼的外表,还有眼神中透出的骄傲。
英俊潇洒的贵公子,身家数十亿,翟氏集团的执行董事、总经理,那么多炫目的头衔,他早就不再孤单了吧。身边一定不乏气质优雅、光鲜亮丽的异性朋友。
那么,她算什么呢?童年的玩伴?儿时的旧友?
不是夕颜妄自菲薄,像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没名没利的中学老师,身份如此尊贵的“朋友”,还真是高攀不起。
如果说开始的时候,夕颜只是想开一个玩笑,捉弄翟清涟,那么,现在她是真的不想和他相认了。
“这位先生,看你的座驾和穿着,也不像是那种会当街追女孩子的人。你平时就这样和女人搭讪的吗?方法好老土哦。”夕颜歪歪头,脸上带着一丝鄙夷的笑,“对不起,我记性不太好,实在想不起你是谁。”
翟清涟的车在马路中间停得太久,身后已经排成一条长龙,有司机烦燥地按起了喇叭。
他望着夕颜,动了动唇,却没再吭声。
过了几分钟,他发动车子,扬长而去,只留下一抹淡淡的白烟。
夕颜目送那辆黑色的汽车消失在人潮汹涌的街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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