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词- 第16部分

人情冷暖，大抵如此。

哄哄闹了一阵，又渐渐冷清下去，一晃眼便是二少爷娶亲，外头吹吹打打，喜乐震天，听得池玉心里直发酸，她进府之日，悄无声息，莫说喜乐，便连个招呼之人也不曾有。

晚香遣了芙蓉出去打探，隔了一阵子小丫头欢天喜地跑回来，道：“二少爷骑着马迎亲去了。”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池玉便端坐着，让晚香替她盛装打扮。新人进门，她要随着大少奶奶去新房里坐陪，现在打扮，正好能赶上新人拜堂。

等打扮好了，正要出门，池玉忽想起一事，道：“让芙蓉陪着吧。”却是她怕二少爷见了晚香，要横生枝节。

晚香会意，口中却道：“芙蓉跟着见见场面也好，不过姨娘身边还是让奴婢陪着吧。”犹豫了一下，她才低声道，“他并不是……不识大体的人……”

池玉想想也是，二少爷若是不识大体，在被她回绝后，只怕要闹上门来，虽说至今仍不曾见过二少爷，但这般想来，竟也有些好感了。

芙蓉听得要带上她，顿时欢呼雀跃，被晚香瞪了一眼，道：“到外头可得稳重些，不然丢的不是你自个儿的脸面，而是姨娘的脸面，那时看我可轻饶了你。”

芙蓉知她是和面人儿，哪里怕她，笑道：“姐姐放心，我定是一脚一个印儿，眼不斜视，做个闷嘴儿葫芦，决不让人拿错儿，你看我这般行走可好？”

说着，她小脸儿一板，面色严肃，扶了扶鬓角，胸一挺，规规矩矩走了几个莲步，乍一看去，还真有几分晚香的样子。

池玉噗哧一声笑了。

晚香也是气笑不得，恨不能踹上她一脚，口中只道：“你个死妮子，乍什么死样儿，还不上前开门去。”

芙蓉瞬间恢复原形，一溜烟地跑去开门，等晚香扶着池玉出了院子，她才拉上门，然后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

侯府里，到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

到礼堂时，侯爷、夫人已经在堂上坐着了，客座上端坐着一位老者，衣着华贵，举止颇有风范，似是侯爷请来的主婚之人。大少奶奶、三少爷和三小姐坐在下首相陪，另外还有两个少年，一个大约十一、二岁，一个才七、八岁，池玉不认得，但见他们的穿着打扮和座次，便也猜出来，这大概就是妾生的四少爷和五少爷了。

听说四少爷早产，一生下来，生母就血崩而亡，四少爷也胎里带了病，隔三岔五的就要病一场，是个药罐子，因此平日都不太露面，这一见，果然是身形赢弱，面泛青白，一副病秧子的模样。

又都说侯爷最宠爱五少爷，如今看来，却也不是没有道理，五少爷的面相，竟比大少爷还要更似侯爷几分，只是现下年纪还幼，顾盼间少了几分老练与犀利，倒是一派的清俊样子，像极了观音座下的善财童子，十分讨人喜欢。李姨娘平日也宝贝成什么样子，轻易不带五少爷出来见人，今日是二少爷大喜，却是不得不让他出来了。

池玉目光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大少爷，只见屈姨娘和柳姨娘都在堂外站着，旁边还有一众侯爷的姨娘，只是没看到纪贵姨娘和二少爷的那两房姨娘。她便也去了那一堆，一个个招呼过去，柳姨娘照样不理会她，屈姨娘冲她一笑，和善得紧，其他姨娘们也是和颜悦色，说笑起来，其乐融融。

未过一柱香的功夫，便有小厮一溜小跑地来报：“花轿已到十字街口。”

姨娘们大哗，有嘴甜的已经开始恭喜侯爷又得佳媳了。侯府就位于十字街口西弄堂里，不过百余步，到了十字街口，几乎便可以说是到了侯府大门口了。

片刻后，便又有小厮来报：“二少爷踢轿门了。”话音还未落，又一个小厮跑来，高声唱诺道：“新媳妇已下轿。”

又隔了半柱香的功夫，却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手中拿了一份册子，先是端端正正拜了侯爷，起来说话时，才知道他是新媳妇的陪房管事，那份册子不是别的，就是新媳妇的嫁妆，侯爷打开看了看，露出笑容，便让那陪房管事大声报出来。

报嫁妆也是新媳妇的娘家给新媳妇撑腰长脸的一种方式，嫁妆越丰厚，婆嫁便越看重新媳妇，这也是富贵人家娶亲才有的一项仪式，穷人家哪里敢这样做。

池玉在边上听了一阵，暗暗啧舌，什么象牙筷、白玉碗、琉璃杯的，都是以百计，不带个儿的，家什、布料、陪房什么的不提，光铺子、田庄就有十余座，另外金银头面都是成套成套的，足足装了一大箱，另外还有五大箱子杂物，却都是些封包儿、香袋儿、胭脂、水粉、络子、坠子、帕子什么的，都是预备下打赏下人的物件，这可比晚香当初跟她说的纪贵姨娘的陪嫁多了二三倍去，看来这陆家不光是官宦之家，只怕也是巨富吧。

大少奶奶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弟媳的陪嫁，一下子就将她当初的陪嫁比下去了，只怕以后在弟媳的面前，她很难抬头。

喜乐声骤然大震，却是二少爷牵引着新媳妇的手，已经走到了礼堂外。一直遍寻不见的大少爷，就陪伴在一边，竟是做了宾相。

第　33　章

这是池玉第一次见到二少爷，原以为是个和大少爷一样英俊硬朗的男人，不料这时才发现她猜错了。二少爷长了一张圆脸，白白净净的，身材略略有点胖，但胖得并不难看，反而透出一股憨厚感。

晚香垂下了头，往池玉的身后退了退，池玉会意，便拉了芙蓉一把，让她站到了晚香的前面。可是芙蓉毕竟年纪还小，个头儿不高，挡住了晚香大半个身子，却还是没有挡住她的脸。

二少爷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晚香，脚步突然一顿，新媳妇原本是被他牵着走，红盖头遮住了她的脸，并不知道二少爷停住了，仍旧往前走着，冷不防就撞上了二少爷的背，惊得她“啊”了一声，旁边立时便有个打扮华贵的年轻妇人堪堪扶住了她，避免了当场摔跤出丑。

这场意外让旁边许多来观礼的人开始发笑，笑声传出来，新媳妇的身体微微一颤，似乎有些难堪。

大少爷脸色难看，重重哼了一声。二少爷蓦然清醒过来，赶紧重新牵着新媳妇往前走，几步便入了礼堂。

池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还好，这位二少爷果然是有分寸的，她也放了心，继续观礼。这时那位主婚的老者《》已经站了起来，先向侯爷道了一句恭喜，然后开始致词，一连串的雅语听得池玉晕头转向，反正她是半句没听懂。听到旁边姨娘们低声议论，这才知道，这位主婚人居然就是陆大学士，三小姐的闺蜜陆萍儿的父亲。看陆大学士气度不凡，一派儒雅，怪不得能生出个慧质兰心的女儿。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随着观礼结束，池玉及一众姨娘们便跟在大少奶奶后面，到了洞房外头。

二少爷挑了新娘的红盖头，媒婆便又上前为他们结发，一整套的洞房合髻之礼行下来，足足闹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算结束。这时二少爷才松了一口气，对着自己的妻子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低声道：“我去堂上陪客人，你与嫂子说说话儿，不会闷的。”

说着，便出了洞房。这时大少奶奶及姨娘们才鱼贯而入，一起陪着新媳妇。

池玉走在最后，握了握晚香的手，低声道：“你回去歇歇，这会儿让芙蓉陪着便好。”

晚香欲言又止，终是应了，转身离去。

池玉进了屋，却见大少奶奶正跟新任的二少奶奶彼此见礼，她连忙侍立在一旁，倒跟二少爷的那两房妾室花姨娘、辛姨娘正好面对面，看着那两位姨娘面上带笑，温柔谦恭地侍立在二少奶奶的身后，不由得心中暗暗一叹：也不知日后会是个怎么样的景况呢。

一旁那个先前扶了二少奶奶一把的华贵妇人，正拿着眼睛瞪着花、辛二位姨娘，虽不知她是什么身份，却也知必是二少奶奶的娘家人了。

这时大少奶奶已经跟二少奶奶见礼完毕，各自坐下后，大少奶奶才又笑道：“弟妹新来，也不必拘束，这是你大伯的几个姨娘，柳氏、屈氏、池氏，还有位贵姨娘，近几日身子有些不好，怕冲撞了弟妹，我也没让她来。还有花姨娘和辛姨娘，她们……往日也没个人管，如今弟妹来了，可算是有人能管着她们了。”

说着，脸一转，对着池玉等几个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二少奶奶见礼。”

柳、屈、池三人不敢迟疑，连忙齐步上前，对着二少奶奶福身为礼，口中道：“恭贺二少奶奶大喜。”

那花、辛二位姨娘更是直接下跪行礼。

趁这工夫，池玉偷眼打量了一下这位新来的二少奶奶。十七、八岁的年纪，个头儿不高，脸圆圆的，一副珠圆玉润的面相，跟二少爷倒确实是极相衬的，只是目光凌厉了些，减损了几分颜色，但到底是大家闺秀，那副气派却不是作假的。

许是因为刚入门，二少奶奶脸色微微发红，目光先在花、辛两位姨娘脸上扫了扫，然后虚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初次见面，我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便有几个封包儿，请姨娘们不要嫌弃。”

说着，她一摆手，身后便有丫环奉出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端端正正摆了五个鼓鼓的封包儿。

“二少奶奶您太客气了，这……怎么好收呢？”柳姨娘自认在五个姨娘之中为长，便先开了口。

“这是见面礼，姨娘们不收，莫非是瞧不起我。”二少奶奶淡淡道。

柳姨娘干笑着，偷偷看了大少奶奶一眼，见大少奶奶微微点头，这才上前一步，道：“那就却之不恭了，婢妾谢过二少奶奶。”

屈、池二人见状，也跟在后面谢了，这才取过封包儿，又退回大少奶奶的身后。花、辛二位姨娘见她们都取了，也才取了自己的那份儿，又侍立到二少奶奶身后去。二少奶奶也没怎么搭理她们，早在出嫁前，她就已经知道丈夫屋里纳了两个姨娘，她现在刚入门，眼下还不是收拾她们的时候。

这时那华贵妇人也起了身，对着大少奶奶行福礼，口中道：“陆门贺氏，久闻侯府大少奶奶贤名，日后我家妹妹在府中，要承蒙大少奶奶多加照顾。”

原来是陆家的二儿媳，听说这位贺氏颇能生养，嫁入陆府后三年抱两，这般福气，怪不得是她给小姑子送嫁呢。大少奶奶心中琢磨着，便也笑盈盈地回了一礼，口中只道：“陆家嫂嫂笑言了，日后我与二少奶奶便是妯娌，还要彼此扶持才是。”

趁着大家注意力都在那陆门贺氏身上的时候，池玉暗暗掂了几下封包儿，又感觉了一下大小，心中便抽了一口冷气，封包儿里的东西不大，只一两的银锭儿大小，可是重量却要重得多，恐怕是金锭儿。

这个封包儿，可是十足的分量。

一下子，池玉对二少奶奶的观感，就变得深刻起来。虽说是见面礼，可是礼太厚了，那就不是礼，而是威。刚揭了盖头儿，连这侯府里的人都没有认全，就开始立威，这位新来的二少奶奶，实在是个厉害人儿，想到李姨娘那句“眼里不容沙子”的评价，池玉已经开始为花、辛二位姨娘紧张了，更万分庆幸，晚香没有跳进这个火坑儿。

只是，咱们几个大少爷的姨娘，跟二少奶奶之间也没瓜没葛的，二少奶奶这又是立的哪门子威？要立，也该对着花、辛二位姨娘立才是，莫非是敲山震虎？

第　34　章

正在疑惑间，却听大少奶奶与陆贺氏寒暄完毕，又对二少奶奶笑道：“弟妹，吃些糕点，一路坐着花轿，怕是早饿坏了吧，眼下不赶紧吃点垫垫，等前面堂上酒宴散了，二少爷回来，弟妹却没力气洞房了。”

一句话把二少奶奶的脸又说红了。

池玉蓦地明白过来，二少奶奶这威是立给大少奶奶看的，潜在意思很明白，虽然你是大嫂我是弟妹，但是我娘家也是有背景的，不比你低，我的陪嫁也是非常丰厚的，不比你少，所以，我也不是好欺负的，日后相处，你给我面子，我也就给你面子，只要你不犯我，咱们妯娌之间就和和气气的，你做嫂子对我好，我也不会亏待你。

大少奶奶显然是看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不气不恼，只随口臊了二少奶奶一句“没力气洞房”，就把二少奶奶臊红了脸，有些话便说不出口了。

池玉用指尖掐了掐掌心，让自己清醒些。平日只觉得大少奶奶是极宽容的品性，待自己也十分的好，今儿方知，大少奶奶虽是不显山，不露水，可手腕子着实也不低呢，怪不得以纪贵姨娘那般厉害的手段，却始终没能在大少奶奶手下争得个“姨奶奶”的称呼。

二少奶奶吃了瘪，垂头坐着，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来，一时开不了口。那陆贺氏却是【文】个绵软性子，并不【人】擅争斗，陆家让【书】她来送嫁，也是自知【屋】自家女儿性子刚强，吃不得半点亏，怕刚入婆家门就闹起来，因此才让性子柔和的陆贺氏夹在中间好帮衬着些。见此景况，她忙出来打圆场，对着侍立在身后的花、辛二位姨娘道：“呆着做什么，还不请大少奶奶和诸位姨娘们品尝糕点。”

却是自己不好出场，干脆将二少爷的两个姨娘推出来吸引注意力。

花、辛二位姨娘不敢怠慢，连忙在桌上捡了几碟子糕点，送到大少奶奶跟前。

大少奶奶一笑，拈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然后才笑道：“这是枣泥裹了花生、莲子做的糕，里面还添了桂花糖，有个兆头，叫做早生贵子。”

二少奶奶先前被臊了一次，这会儿已经有心理准备，便抿唇而笑，羞道：“大嫂子就会取笑我。”言毕，眼珠子一转，却又道，“也巧了，这糕儿正合大嫂子吃。”

却是不甘被臊了两次，反戈一击，直指大少奶奶膝下没有子嗣。

陆贺氏顿时呛了茶，几个姨娘都倒抽一口冷气，原还笑着的面容都僵住了，一个个屏住呼吸，真正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下。谁不知道，嫁入侯府几年，没能生下一男半女，一直都是大少奶奶心中的隐痛，没人敢提，就怕刺着了大少奶奶，就连纪贵姨娘那样的傲性，都从没有拿这桩事情戳过大少奶奶的心窝子，这位新来的二少奶奶，果然是胆大包天了。

大少奶奶的脸色微微一变，眼见着就要发青了，却又骤然回转，笑道：“说来，正是我当日嫁入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