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床之后,尤奇就压低嗓门,把母亲的心思说给谭琴听了。
谭琴怔了片刻,才说:“看来你们尤家传宗接代的事指望我了?”
尤奇调侃道:“天降大任于斯人啊!”
谭琴一侧身,背对着他:“你怎么想?”
尤奇想想道:“我想反正要生的,不如早生,遂了母亲的心愿,对你也安全一些。”
谭琴说:“那不行!三十而立,我什么都没立起来,一生孩子,这一辈子就完了!”
尤奇说:“那要立不起来呢?就当丁克?”
谭琴说:“我没想过。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当丁克呢,没牵没挂,洒脱一生!”
尤奇缄默一阵才说:“有没有孩子,我倒无所谓,我只是不想让妈失望……”
谭琴说:“我们不能为了满足你妈的老观念就放弃自己的生活……要孩子,就要对孩子的一生负责,你想想,你无职无权也无钱,拿什么来对他负责?!”
妻子的理由结实有力,尤奇无从反驳。
他悄悄叹了一口气,心里放弃了对母亲的承诺。
仿佛为了寻找某种安慰,他把手捂在妻子柔软的乳房上。
谭琴说:“别乱动,今晚没指标。”
他涎着脸:“就不能给个计划外的?”
“没门!”
谭琴摘下他的手,甩到一旁。
尤奇心里立时就黯淡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急着要回尤家湾去,说是好多家务等着她干,嫂子一个人忙不过来,还说你们俩口子都要上班,她一个人在家呆着也没意思。尤奇只好给母亲和哥嫂还有两个侄女都买了些礼物,送母亲去了汽车站。
望着车窗里母亲那询问的目光,尤奇心里一颤,急忙用手背去揉眼睛里那一粒并不存在的灰尘。
8
尤奇赶到局里上班时已是八点半。办公楼里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他沿着楼梯往上走,经过会议室时,他怔了一下。
会议室的门关闭着,呈现着一种死板陈旧的灰色。平时无论会议室是否在使用,它一律是关闭状态,只有在会议开始之前,它才是敞开的。
他之所以怔了一下,是因为听到了门内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以他敏锐的听觉分析,里面正在召开一个近乎于全体人员的会议。而之所以只能说是近乎于,是因为他还站在门外。 txt小说上传分享
溺水的鱼(13)
他舔舔嘴唇,转身离去。
他猜不出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会。党员政治学习?他不是党员所以没通知他?或者是在推荐选拔对象?他没有得到任何信息。
办公室专出通知的黑板上没有写,科长李模阳也没有对他说。谁也没对他吐露一丝半点风声。
走廊里弥漫着油墨与纸张的气息,寂静得像一条隧道。他缓慢地从这寂静里走过去,脚步显得格外清晰。两侧的办公室大都关闭着,寥寥几间敞着门的也是人去房空。
他踅进自己的办公室,沉沉地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陷落在一种巨大的虚空里。
这是一种从来未有过的感觉。
按照固定的程序,上班之后就要扫地抹桌,然后冲茶看报纸。但今天他没有情绪做。
他坐着发呆,也不晓得自己乱七八糟想了些什么,没有一点头绪。
尤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后来他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就出了门,走入局办公室。
小袁在值班守电话,见了尤奇就问:“你没开会?”
尤奇轻描淡写地:“我没资格。”
小袁说:“开个会,还要什么狗屁资格?你又不是那些退休老干部,忘了通知他就喳喳叫,说没有给他政治待遇。哪次开会你不溜出来聊天?难道你还想开会不成?”
不想开会是一回事,不让你开会却是另外一回事。尤奇翻着报架上的报纸,缄默片刻才顺口问道:“哎,这个会那个会的,又是什么会呀?”
小袁摇摇头:“不晓得,听说是临时开的紧急会议,马主任亲自发的通知。你管他呢,既然没通知你,说明与你无关,乐得清闲。”
尤奇没有作声,但在心里反驳了小陈:如果唯独没有通知你开会,正好说明与你有关。
顺着这条思路一想,尤奇莫名地有些紧张。
这时小袁提起两瓶开水说:“你多呆一会,帮我接接电话,我给会议室送点水去。”
尤奇心里一动,说:“办公室的事还是你亲自处理为好,水我帮你送去。”
小袁连声道谢,尤奇充耳未闻,接过两个开水瓶就往会议室而去。
开水瓶是他敲开会议室门的由头,在门拉开的刹那,他是能够从与会者的脸上捕捉到一些内容的。究竟是他被有意排除在会议之外,还是无意间漏了通知他?有可能因此而得到验证。倘若是后者,人们无疑要顺手牵羊留下他开会,他将名正言顺地进入到那扇灰色的门里去,成为嗡嗡嘤嘤的一分子。
开水瓶吊在手上,很有份量。尤奇迎着门走去,那个灰色长方形慢慢大起来。
门忽然开了一条缝,挤出一个人来,冲他矜持地一笑,就踅到卫生间去了。
尤奇的心被这个笑刺疼了。这个人与他同是科员,有什么理由笑得这么高人一等?
他想,倘若不是刚才领导亲切地拍了这个人的肩膀,就是因为门内确实是在开一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重要会议。别人的矜持意味着他的另类,显示出他身份的贬低,这是毫无疑问的。
尤奇感到事情似乎已无须证实,或者说已经得到证实了,脑子就有些懵然,一时丧失了推门或敲门的勇气和愿望。他呆立在门口,听着门内语焉不详的话语,有点不知所措。想到上卫生间的那人快回来了,这才硬着头皮将门挤开一条小缝──若是敲门会惊动更多的人──将两瓶开水递进去。
坐在门边的一个人接过水瓶,一言不发,却意味深长地窥尤奇一眼,迅速地将门掩紧了。
尤奇居然没有认出这个人来,但那审视异己的眼神却像一条蚂蝗一样叮在他脑子里。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溺水的鱼(14)
尤奇在走廊里徘徊了一阵,又习惯性地朝远山眺望了一阵,仍是烦躁不安,心绪不宁。他没有再去局办公室。他怕万一小袁让他去会议室叫人接电话,会给门内的人留下一个削尖脑袋往里钻的印象。他不是胆小怕事的觊觎者,既然这确是一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会议,那么最明智的作法就是离那扇门远远的。
于是尤奇下了楼,在机关院子里遛了一圈。看看天上的白云,抚抚花坛中的花草,显得很闲适。平时,他是难得有这种诗意的举动的。瞟瞟手表,见到了每天分发报刊信函的时间了,就进了传达室
兼管收发的吴伯正在忙乎,见了尤奇,就将一迭报低信函塞进他手中:“你们科的……你又逃会呀?”
尤奇翻看着信函,闷声道:“逃什么会,我没资格。”
吴伯笑道:“这种会,只要是人就有资格,你想逃还逃不掉呢!昨天马主任跟各科科长交待又交待,说任何人都不许缺席!”
尤奇愣住:“真的?”
吴伯说:“我骗你你发奖金?”
尤奇心里先是豁然开朗,紧接着又阴沉下去:既如此,李模阳为何不通知他?这不仅剥夺了他开会的神圣权利,而且使他在不明真相的群众和领导眼里成了异端──群众以为他无权与会,而领导则会认定他目无组织蔑视权威。自从上次李模阳过生日他没有前往祝寿以来(只怪他把那个重要的日子忘记了),他一直没见过科长的好脸色。科长是有充足的理由忘记他一回的。
尤奇从信件中翻出一封李模阳的信,满怀怨忿地捏在手里,郁郁地问:“开的什么了不得的会?”
吴伯说:“嗨,市里不是要创建文明卫生城市么?大搞卫生的动员大会!这不,我扫帚撮箕都买了一大堆回来了!”
尤奇愕然,随即自嘲地笑了。但他心里怨忿未消,这么一个鸡毛蒜皮的会议,李模阳竟然也不让他参加!他绷着脸出了传达室,回到办公楼。路过会议室,那扇灰色的门正好打开,与会者打着呵欠伸着懒腰鱼贯而出,这个与他无关(或有关)的会议看来不是休会就是散会了。
李模阳的脸晃了出来,尤奇视而不见,转身要走,但科长把他叫住了。科长的脸严肃得像一份红头文件,厉声喝道:“尤奇,这么重要的会议,你怎么可以不参加?!”
尤奇反驳道:“你通知我了吗?”
李模阳眼睛鼓凸出来:“你没长眼睛吗?我特意写了张便条,放在你办公桌上的!”
尤奇全身一紧,快步回到办公室。
自己办公桌上果然有张便条,用烟灰缸压着的。他拿起便条,揉揉眼睛,白纸黑字,非常清晰。他的视力很好,刚才为什么没看见它呢?他一点也不明白。
尤奇颓丧地坐下,回想起刚才一系列的心理过程,不由深深地鄙视自己。这种状态完全不是他应该有的,也完全不符合他的一贯性格。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你那种卑琐的心态是从哪儿来的?你到底也还是免不了俗呀,你这可怜的家伙!
尤奇想,这机关只怕是不能再坐下去了。
9
吃过午饭,尤奇和谭琴正准备午睡,门被敲响了。尤奇一开门,西装革履的娄卫东满面春风地跨进门来。
谭琴眉一扬:“哟,卫东回来了!”
她那惊喜的样子很让尤奇看不起,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尤奇把娄卫东让到沙发上,调侃道:“嗬,举手投足都有点华侨味了!卫东,我还以为你投奔资本主义不回来了呢!”
溺水的鱼(15)
娄卫东笑道:“哪能呵,外国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美不美,还是故乡水呀!”
尤奇说:“那是,还是在国内当公仆强,要是在国外,这一趟东南亚之旅,就得自己掏腰包了是不是,一个人得花四五万吧?”
娄卫东说:“不用那么多,每人两三万吧,都是几家农场掏腰包,政府穷得只能开工资,哪有这笔开支?”
娄卫东说着递过一包礼物。
尤奇接过一看,是椰子糖,口里说:“嗬,要开洋荤了。”心里却在想,该不是南方哪家合资企业产的吧。他抓了一把给谭琴,又剥了一粒扔进自己嘴里,说:
“卫东,资本主义花花世界到底啥样子,给说说,我们洗耳恭听!”
娄卫东就眉飞色舞地侃侃而谈起来,先是新加坡,接着是吉隆坡,然后是曼谷,是芭堤雅,一路惊叹下去,感慨下去,赞美下去。
尤奇没有听到多少实质性的内容,他更多的时候瞟着妻子的脸。他很不喜欢谭琴坐得离娄卫东那么近,很不喜欢她脸上那种童稚般的专注和毫不掩饰的向往。那种专注和向往与其说是对旖旎多姿的国外风情的憧憬,不如说是对能够公费旅游国外的身份的膜拜。
娄卫东描述到曼谷的时候,津津乐道地提到了人妖,并拿出他与人妖合影的照片来。娄卫东说,这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美的女人。其实人妖不能算是女人,人妖是从小由男性阉割培养而成,应该说是没有性别的人,但尤奇懒得去更正他。
尤奇拿过照片仔细端详,那人妖比娄卫东高过一个头,穿三点式泳装,戴一个插满彩色羽毛的头饰,很亲热地搂着娄卫东的肩。模样确实漂亮,制造这种漂亮的残酷人们却常常忽略不计,这是一个追求表象的时代。
尤奇放下照片,忽然问:“卫东,去过红灯区吗?”
尤奇的这一询问很富有挑衅性,其动机应当说有点阴险。因为这个考察团的回程飞机甫一落地,各种传闻就在莲城各机关沸沸扬扬了。传说考察团去了曼谷不该去的地方,不仅看了艳舞,还看了*表演,女人用生殖器开啤酒瓶等,真是骇人听闻。尤奇本来将信将疑,偶然地遇到一位文学同道,同为考察团成员的《莲城日报》的副总编辑,传闻便得到了证实。副总编辑绘声绘色地将他们的经历描述了一番,还说看表演时,某部委那位一贯道貌岸然的女书记也在场。尤奇听后,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脏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堕落、更恶心的吗?
娄卫东到底是官场中人,久经考验了的,脸不变色心不跳,只是微微一笑,迅速地瞟了谭琴一眼,轻轻地摇头,就全盘否定了。
尤奇说:“没关系,我们给你保密。”
娄卫东笑道:“你们不要听信谣传,真没去。作为一个城市的党政代表,能去那种地方?这点党性原则还是有的。我即使不怕艾滋病,也要顾忌身份呀!”
尤奇见他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真,也就无可奈何了,只好点头附合道:“对对,前程要紧。”
谭琴立即伸手往尤奇身上一戳,对娄卫东说:“你别听他的,正事都被他说歪了。”
娄卫东大度地笑道:“老同学嘛,想说啥就说啥,别人那里,还享受不到这份轻松随意呢!”
谭琴叹了一口气:“咳,卫东,我们这帮同学中你最有出息,不像我们……”
娄卫东夹烟的手左右晃晃:“呃,话可不能这么说,尤奇的知名度就比我高嘛!”
谭琴说:“那只是虚名,屁用。” 。 想看书来
溺水的鱼(16)
尤奇说:“还没有屁有用呢,屁还可以臭一阵子。”
谭琴不快地白尤奇一眼,接着说:“其实呢,我们也不是很在乎这个,只是在政府机关这个环境里,几年不提拔人家就会认为你这个人不行……你看,只要一碰到熟人,总是问你,提了没有?怎么还没提呀?好象你犯了错误似的。事实上我们局里像我这样有文凭、有能力、有工作实绩的有几个?本来,按规定进机关工作两年以上就可以提到副科级,现在我都快七年了,还没动静!这不正常啊!”
尤奇笑:“谭琴你算找对了师傅,这事让娄大秘书指点指点迷津,助上一臂之力,准成。”
娄卫东点点头:“这问题确实也该解决了。有合适的机会,我找人做做工作。关键是在你们局长,提副科级,完全是局里说了算,只要往上一级备个案就行了的。你们局长我了解,他资格老,一直想升一级,没如愿,就把气往下属身上撒了,搞成了武大郎开店,能力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