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在……
她已经是唯一的晏家人了。
跟在莲徘身边的这几个月,她学到的东西甚至于超过以往几年的。
莲徘。
那个看起来事事不上心却心事深沉的青年。
……或许,也是圣上忌惮莲家的原因之一吧。
她坐在荷眠亭,慢慢地拿小炉子热着壶里的醅酒。
喝下一杯,她忽然有些神怔。
……清夜悠悠,谁可共?
她想到以往过年的时候,晏府同样热闹欢腾的场面。
灯火映天,炮竹脆响,声声入耳。
哥哥总会提前自宫宴回来陪她一同过这大年夜,说她又长了一岁,过不了几年就该到嫁人的年纪了……
燕语总是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小姐小姐的喊着,说这个菜好吃你多吃点那个菜好好吃你快尝尝……
老管家总是抱怨自己年岁大了,不像人家年轻人,已经放不动炮仗了……
回想那些画面,恍若昨天,又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一般遥远。
她深深的明白,那些,是她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回那个晏徊。
又或许,即便她变成了晏徊,也不会再是过去的那个了。
更何况,她或许连“晏徊”都无法变回了。如今甚至于她都期盼能有谁唤她一声“晏徊”。不是“梅三”。
也不过是期盼了。
她盯着那醅酒怔怔地出神。
却忽然听到有人唤她。
“晏徊。”
……晏徊。
她怔忪了一下,然后才缓缓抬眼望去。
【注:关于莲止,详见系列文《莲色轻轻燕歌行》。】
第四章:回心院
第四章
莲徘抱着一把琴站在亭下。他已经换下了朝服,此时正着一身平日里贯穿的白裳。衣袂翩翩,恍若欲盛风而去。
在寥寥疏月光下,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见她怔怔地看着他有些出神,他笑了一下:“怎么,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着,走上了亭。踏上小石阶,带起雪色衣袂。
炉火温吞地烧着,烟雾袅袅,在寒冬里溢出暖意,带着清淡的酒的薄香。
他把琴搁在小石桌上,在晏徊对面坐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他依旧是笑,“晏姑娘,今夜好雅兴。”
她微微垂下眼:“公子,还是别这么叫我的好。”
莲徘向来当着她的面处理朝事,还偶尔指点她一二,让她如今也微懂朝事,明白这莲府上下可还大有别人的人在。
“放心,这附近没人。”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托着下巴。
见她欲为他倒上一杯,他慢吞吞地道:“别给我倒了,我刚刚在宫里喝的已经够多的了。”
她闻言起身:“那我替公子去厨房煮碗醒酒汤?”
“不必,还是给我倒杯茶吧。”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
晏徊端了茶回来的时候,听得他在亭中弹一首小曲。
曲声玉润珠圆,汀汀淙淙,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
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
已入破。
是一曲……《梅花三弄》。
姿态从容而优雅。雪裳翩然欲渡。
她端着茶,无声地在亭下凝望着他。
……清夜悠悠谁共?
月轻霜重,听彻《梅花弄》。
一曲终了,她方才走上亭。
杯中的茶已凉。
“时候不早了,”他从容起身,“我便先回房了。”
他走下亭,却复又转身,正对上她一双清湛的黑瞳。
“天气凉,你也早些休息吧。”他轻轻地笑了笑。
“……是。”
见他又走出了两步,她张口道:“公子,你的琴……”
“那个啊,”他停下步,“送给你了,新年大礼。”微顿,“我觉得它的名字很配你。”
她微怔:“……名字?”
他回过身来,抬眼望向她,眸色如磨出的上好的龙香御墨:“它名为燕归。”
当世九弦古琴两把,一为花落,另一便为燕归。
那把落花人道藏于帝都深宫之中,而那把燕归……
她轻轻地垂下自己的眼帘,指尖轻抚琴弦。
燕归。
晏归。
这把琴,原为晏家所有。
只是晏家被抄家之后,这琴也不知流落何方。
如今,又阴差阳错地重回她的手上。
恍惚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只是琴上的小篆依旧。
燕南飞,莫忘归。
她勾起琴弦,拨弄出《梅花三弄》的几个音节。复又放下手。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
城中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护百姓不护君王,护江山不护朝堂。
她知道,他这是起了谋反之心。
便也罢,总是该来的。
她慢慢地饮下一杯酒。
沉坐久,金波渐转 ;,白露点苍苔。
新的一年已然到来。
这是她在莲府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美酒响炮烟火都被她忘诸脑后,她所清晰记得的,是他对她的一记轻笑,还有那一曲薄月下的,梅花三弄。
【注:一钩残月带三星,为一个“心”字。来自秦观词。】
第五章:燕台春
第五章
清风拂柳冰初绽,细雨消尘云未散。
二月风和始日暖。
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
晏徊站在莲徘身旁,细细地为他磨着墨。
倏忽听得窗外有隔叶燕声,似学秦娥唱。
她的动作微顿。
莲徘写折子的笔未停。
后几日,她便时常有闻燕语声声。
又一日午后,莲徘在书房的榻上小睡。
她在一旁为他翻看下官上书的几本折子。
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有还无。
飞絮濛濛,燕语东风中。
她细细地阅着,写下摘要。
此时有小厮敲了敲窗。
怕惊动了才睡下的莲徘,她轻轻地搁下笔,开了窗低声问道:“何事?”
“是这样的,”那小厮答道,“我们在这儿发现了一个燕巢,打算把它打下来……怕惊扰了公子,特来知会一声。”
晏徊闻言望去。屋檐下,果然有一个燕巢。
难怪最近总是听得声声燕鸣。
“梅三,何事?”莲徘的声音从内室传来。许是方才午睡的关系,声线比平时要模糊慵懒一些。露出几分困意。
她示意小厮留在窗口,入了书房内室:“回公子的话,无他事。不过小厮来打燕巢。”
“唔。”他应了一声。这便是许了。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踌躇着道:“公子……”接着便说不出下文。
她终是难以启齿向他留下这巢燕。
他又“唔”了一声,懒着语调道:“你若是喜欢,便留着吧。”
她轻轻地垂下眼帘:“多谢公子美意。”
窗外,丹杏殷红犹未遍。
暖日迟迟花袅袅。花不能言唯解笑。
又过了几日。
新英遍旧丛。触处杏花满袖风。
叶有清风花有露。日脚沉沉天色暮。
她从书房里出来,一路朝西苑走去。
春意更甚。柳色殷行路。
路经小池,正瞧见汉秋站在安澜桥上,倚着栏杆弄柳条。难得见她日里偷闲。
晏徊自小池而过时,却被她叫住了:“梅三。能过来陪我一会儿么?”
晏徊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了小桥。
听得汉秋低声吟道:“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晏徊站在一旁没有说话。
然后,汉秋转过脸来与她道:“我明日就要走了。”
“走?”晏徊微讶。
看到她略显惊诧的神色,汉秋慢慢地敛下眼眸:“公子已把我送给原先的礼部侍郎刘大人填房。”
残阳红满,春入柳条将半。
晏徊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之前我随公子去宫宴的时候,那刘大人就已有意向……他前几日刚刚高升为尚书。”
汉秋顿了顿,低声道,“公子看似多情,实则最无情。”
“你应当也能猜到我们的名字是如何而来的吧?”
晏徊道:“想必是取自《汉宫秋月》与《梅花三弄》。”出自古代十大名曲,择了第一字与第三字。
“如此,你便应能想到,我们这批丫鬟,原先共有十人。”
晏徊望向碧波池面,东风吹水琉璃软:“你果然早就知道我不是梅三了。”
第六章:杏花风
第六章
她低声回道:“那日从牢中回来,我便明白梅三已经不在了。我们自六岁起便由老爷亲自指点。我与她同寝这么多年,自是一眼就能看出真伪。”
她不过是顺着公子的意思,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明白而已。
汉秋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而是继续说了下去:“当年我们十人是老爷精挑细选出来的,入了府便在老爷的教导下,一心忠于公子。我们自幼在学习琴棋书画之外,还要习得如何对男人使用色相,如何套得朝中讯息,如何使用各类暗语密报……我明白,我们就是为了成为莲府的工具而存在的。而同时,我们与公子年纪也相仿,若说是一同长大,或许也不为过。”
“我们十人,无论如何也陪伴了公子这么多年。”
她看着晏徊,轻声接了道:“但是,公子在把我们送走的时候,从来没有一点儿犹豫。”
他带她赴宫宴,便是已有做顺水人情将她送走之意。
“第一个被送走的是渔问。她是个寡言的姑娘。她被送去内务府总管府上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送去填房做妾的。”
“接着便是广散。性子活泼,公子书房窗外本是一片朱槿。是她改为了丹杏。她爱慕公子的心思,府中的人几乎都明明白白。只是,”汉秋的眸色微微转深,“公子不在乎。他只需要她的忠心,不需要她的爱慕。”
“若她的爱慕能让她加倍忠心,他便留着;若她的爱慕有损他的工具,他便斩断。就是这样。一清二楚。”
“原先与公子关系最为贴近的是夕箫。她自小便是公子的贴身丫鬟。她被送去了翰林院潘学士那里。那位潘大人的年纪,说是做她的父亲都还有余。夕箫在公子的房前跪了一夜都未能转变他的心意。”
“我说了这么多。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晏徊没有回答。
汉秋只是轻轻地叹息。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她卷着柳条,侧过头去低低地叹道,“欲留不住啊。”
似乎是有清泪落在柳叶上。
夕阳流水,红满泪痕中。
……垂杨直解惹春风。
何曾系得行人住。
晏徊在斜阳柳色中,走下安澜桥。
她的意思,她明白。
这是对她的规劝。也是一记忠告。
只是,她望着绕岸夕阳疏柳,慢慢地垂下眼。
这对她而言……已经太晚了。
次日,汉秋便坐了软轿自莲府后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莲徘对此事只字未提,只是那日在写折子时,若不经意一般对她说了一句:“以后府中的事,只怕是要你多费些心了。”
她回道:“公子言重了。不过梅三分内之事。”
再无多言。
【注:夕箫,来自《夕阳箫鼓》;渔问,来自《渔樵问答》。
汉秋言柳,因“柳”与“留”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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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柳梢青
第七章
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残杏枝头花几许,啼红正恨清明雨。
正是清明时分。
晓燕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
天未破晓,她便醒来。再无睡意。
翆被晓寒轻,宝篆沉烟袅。
……试问丹杏花,昨夜落多少?
清明祭奠时分,她却无法为已故家人上香。
甚至于,晏家除她以外的47口,包括她的哥哥,连一个简陋的坟头都没有。
连尸骨只怕都已难寻。
如此家恨,她慢慢地闭上自己的眼睛,她来日定当血偿。
当今圣上宝和帝,昏庸无能。
几乎和他父亲景阳帝如出一辙。
楽朝自开朝皇帝以来,便留下了少娶妃子的传统。(。pnxs。 ;平南文学网)开朝皇帝宸高帝后宫甚至只有皇后一人。如此律例是希望帝王能远女色而重朝事。
景阳帝由于受此束缚,无法广纳妃子,便把主意打到了宫中女眷的身上。如此尽管他花名在外,成日沉溺于女色,也因而留下的子嗣只有宝和帝和如今的长公主沉曦公主。
宝和帝登基以来也同他父亲一般,沉溺于美色,鲜少有作为,还为了享乐大兴土木,大费人力物力修筑自己的行宫。最该万死的是,他十分听信身边巧舌如簧的宦官佞臣小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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