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如梦·织梦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山河如梦·织梦人- 第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半边残月,在厚厚薄薄的云层中沉浮,混浊而带暗红色的光,从云的裂隙处射出来,有似碰溅出的血污,若深若浅,投映在后院的荷塘中,给落梅院里增添了种可怖而惶悚的气氛。尽管云层在不停地涌动,池里的云天在变幻着色彩和形态,可那血色却像永远凝冻了似的。

    宋元向来怕看水底变幻不定的天,更怕看血污似的水面,她曾被夕阳染红的血海似的水面,吓得捂住了眼睛。今日宋元坐在水榭中,跪在绒毛毯上的双膝已经有些发麻,却定睛看着水,双手缓缓覆上微凸的小腹,她认为这是种不详的预兆。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宋元回神,只见陈子毅手捧一件蜀锦氅衣缓缓走来。

    她又回首望着那微澜的水面,漾着腥色的红。

    陈子毅上前,一身月白的锦袍挡住了宋元的视线。可就连那月白色,也染上了一层清淡的嫣红。陈子毅伸手去扶她,“别让自己想得太多。”

    宋元像握住了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着陈子毅有力的双手,牙关磕磕绊绊,一双混浊的眼中也涌动着不安。“我总觉得不安,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不会有什么事。”陈子毅微微一笑,笃定道,“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这日用过了午膳,宋元吐得昏天黑地,胃里直泛酸水。慧云心焦地拍着她的背,一叠声地问:“郡主没事吧?要不要请陈丞相过来替郡主瞧瞧?”宋元虚弱地摆摆手,道是习惯了就罢了。

    “那郡主还去街上吗?”

    宋元点点头,强笑着说:“正好去街上看看有什么东西能提起些食欲。”

    “郡主想吃什么,让厨子做就是了,犯不着亲自去跑一趟,累着了可怎么是好。”

    “哪行呢。”宋元颤颤地直起身子,一手撑在腰后,一手爱怜地抚着小腹,“孩子出生之前,我这个做娘的,总得亲自给他置办些东西。”慧云还想劝说,已经被宋元拦了下来:“慧云你什么也别说了,莫要担心,我让伏彦一路护驾呢,身旁也有织阑照顾着。”

    慧云心知自家这郡主素来固执,她一旦决定的事儿,是没什么转圜的余地的,只得惴惴不安地嘱咐着:“那郡主一路可小心些。如今胎儿还不稳当,您可千万一切以孩子为重。”

    那金装玉饰的马车缓缓驶出落梅院,车角上玉佩琤琤,幨帷上的金银丝线熠熠生辉,绣着吴国王室的标志。只是慧云如何也想不到,这玉辇一个时辰后回来时,已经被血污沾满,车辕几乎断裂,驾车的伏彦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血流覆面。车里的织阑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叫:“来人!快来人!君夫人!君夫人……”

    而那刚做了母亲的女子,如一枝枯槁的花,无力地靠在织阑瘦小的怀中。从她的襦裙下缓缓流出深朱色的液体,熏得她们二人的衣裙,甚至是整个玉辇,都充斥着血腥味。

    她嘴里还喃喃地唤着:“文旻……文旻……”
第 002 章  昔少时(1)
    宋元生于江南水乡,是这硝烟四起的天下中,东南霸主吴国唯一的郡主。她打小跟随父兄习武练剑,遂养成了个男儿心性,最见不得女儿家欢喜的女红、朱钗,成日素颜朝天,将长发束成一个简单的马尾,手持月影剑,吆喝着“杀杀杀”“冲冲冲”。

    林夫人一瞧见她那舞刀弄枪的张狂样子,总免不了头疼,侧首嗔怪宋维:“主上把元儿给教得愈发不像个女孩儿了。”

    宋维却瞧得连连点头,一手抚着长髯笑道:“我瞧着倒是挺好的。夫人,她是吴国的郡主,是我宋维的女儿,这天下大事,多少是要插手的。”

    林夫人心下惴惴,面上却嫣然一笑:“主上说的也是,咱们元儿今后定是能担大任的巾帼。”

    宋维未语,笑着拥住了林夫人。

    那满树的嫣红的寒梅,随着宋元乱无章法的剑法洒落在她的发间、肩头,粘在她素白的衣裙上,好似无意泼就的碎花圆点,梅香绕体,将她一张比傲梅更加娇艳的笑靥衬得倾国倾城。稚嫩的脸,在岁月中,一日日出落得更加精致,更加清丽,更加动人心魄。

    一个利落的转体,衣袂翩翩,刀光剑影伴着梅香腾空,又急速降下,寒浸浸的月影剑已直指男子的喉头。看清了来人,宋元收起月影,扑入他怀中,甜甜地喊道:“哥哥!”

    宋陵亦是浅浅一笑:“母亲怕你给冷着,让我给你送来大氅。”

    宋元扭扭身子,瘪了瘪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宋陵却不由分说,温柔地替她披好大氅,在她雪白的颈前打了个结。

    “你倒也体谅体谅母亲,她是担心你。你都十岁了,多少也学个正常的女儿家样子出来。”

    宋元笑嘻嘻地望着宋陵,眨了眨眼睛。宋陵“嗤”地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一头青丝,道:“就知道跟我撒娇!”

    “你最疼元儿嘛。”宋元又往宋陵怀里蹭了蹭,乖得跟一只猫儿似的。“哥哥,过几日我就十岁了,你带我出去走走吧,爹爹总说外面不安全,不让我出去,我从小到大还没离开过这宅子呢,我想出去嘛……”

    “就知道你不怀好意。”宋陵喟叹,“倒也不是我不带你,过几日我替你向爹爹说说——也是,你都十岁了,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了。”

    宋元心知宋维一向器重宋陵,只要是宋陵发话,十有**能成,这便卖乖讨巧地冲他做了个揖,带着明媚的笑颜说:“元儿先在这儿谢过哥哥了!若事儿成了,改日元儿一定亲自给哥哥做一顿鲜香的红烧鱼!”宋陵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别把话说得太早,届时十有**是我来做,你来吃。”

    宋元“嘿嘿”一笑,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许下诺时尚在寒冬腊月,真正出行却是阳春三月了。宋元欢喜得又蹦又跳,一双胳膊死死地攀着宋陵的脖子,左一句“哥哥真好”,右一句“哥哥最疼元儿了”。宋陵待她,耐心多得耗不完似的,左应句“现在才知道呀”,右应句“哥哥也最喜欢元儿”。

    林夫人却一反常态忧心忡忡的,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甚至掏出了绢帕来拭眼泪。宋陵只得握住她一双颤抖的手,劝慰道:“母亲不要担心,有我在,元儿不会出什么事的。”

    “陵儿呀……”林夫人唤了一遍,又唤一遍,“陵儿呀……”

    “诶,母亲,您说吧。”

    林夫人接着道:“元儿是匹野马,降不住就得打呀……”宋元听得浑身冷不丁一颤,“啊”了一声,愤愤不平地喝道:“母亲!我真是你亲生的么?!”

    倒是宋陵暖暖一笑,对林夫人恭敬地应着:“母亲无须担心,元儿只是性子泼皮些,我的话,她还是肯听的。”听罢,宋元不由心生鄙夷,宋陵素以谦谦如玉闻名遐迩,依她之见,他只是脸皮比她厚,敢昧着良心说假话罢了。

    比如,她宋元何时听过他宋陵的话?

    饶是不平,宋元仍一声儿没吭,她还想出去呢!

    好容易劝住了林夫人,宋陵才带着宋元和若干便衣侍卫上了路。眼见着关了自己十年的豪宅正离自己越来越远,宋元便兴奋得上蹿下跳,嘴里不住地哼着歌儿:

    “小金雀,小金雀,

    金丝笼里尽枯夜,

    小金雀,小金雀,

    莫待秋日百花谢,

    错过繁花节。

    小金雀,小金雀,

    云卷云舒皎洁月,

    小金雀,小金雀,

    似锦繁花香生曳,

    何甚自在邪?”

    宋陵靠着车辇闭目听了一会儿,含笑问:“谁教你的?”宋元“咦”了一声,一双晶亮的瞳眸滴溜溜一转,凑到宋陵身旁,直往他身上蹭。宋陵将她抱到自个儿腿上坐着,宋元才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压着声音告诉他:“哥哥你要替我保密,是指教姑姑林姑姑教我的,她不让我告诉旁的人。”

    宋陵促狭地瞧着她:“那你怎么告诉我了呢?”

    宋元又顺势偎到宋陵怀里去,咕哝地说:“你不是旁的人嘛,你是哥哥。”

    “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呢。”宋陵将宋元抱在怀里,哄着她,“睡会儿,一会儿到了,哥哥叫你。”

    一开始宋元还不肯,哼哼唧唧地扭着身子闹腾,可没过一会儿,怀中的小女孩倒是真的睡着了。宋陵脸上笑意慢慢褪尽,沉默地望着自己的小妹妹,一时滋味难辨,只觉得半是辛酸半是悔恨。

    宋元十年来头一次出吴国府,其势若脱笼之鹄,脱缰之马,一路上没少让人费心。好在有宋陵跟着,他虽只二八年华,但行事沉稳妥当,倒也把宋元收得服帖。这日正逢上了民间的庆收日,街道上车水马龙,堵得水泄不通,宋元人小,随意一钻就溜进了人群里,四处乱窜。宋陵却反常地没有跟着,不时便寻不见宋元的踪影了。

    一群人急得团团转,宋陵安抚道:“元儿知道回来的。”

    日头愈斜,已过了晚膳时分,街上的人群渐渐散去,乌鸦背着余晖归林,商贩也一家家关了店铺,农民挑着空担子在回家的田埂上,声音浑厚地唱着民歌。一群侍卫们个个等得心焦,恨不得能把那条路瞧出一个洞来,可还不见宋元回来。

    宋陵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微澜,透出一丝烦躁来。
第 003 章  昔少时(2)
    宋陵气定神闲地呷了一口茶,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微澜,透出一丝烦躁来。

    可是有什么好烦躁的,这本就是他带她出来的目的不是么?母亲死前,是那样恶毒地诅咒着这个小女孩和她美丽的母亲,是她们,夺走了原本属于母亲的一切。母亲那双刺射着锋芒的眼是如此绝望,却又如此无助,她长长的指甲嵌进了他娇嫩的肌肤,在那稚嫩的手上流淌着一道道怵目惊心的血河。她如念咒般喃呢地重复:“陵儿……替母亲报仇……陵儿……替母亲报仇……陵儿……替母亲报仇……”

    他就在这句话如烈火般炽热的怨念中活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来,白日,他奉仇人为母亲,待她的女儿如亲妹妹;夜里,母亲死前狰狞的面容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让他辗转反侧,夜夜难寐,或者从噩梦中惊醒,一个人蜷缩在榻角啜泣。他是父亲几个儿子中不算出色的一个,却为了母亲的遗愿,连比悬梁刺股、凿壁偷光更夸张的事都做过;他对待仇人孝顺恭敬、惟命是从,打消她们对他的戒心,让父亲疼爱的妹妹尤其依赖他——他只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更得父亲的赏识。

    他很累。

    可是每次想放弃的时候,母亲的陪嫁丫鬟林姑姑就会出现在他身边。她温柔地抱着他,言语间充满疼爱和宠溺,他听来却如此冰冷。“陵公子,你是君夫人唯一的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请你坚持下去,让夫人能够死得安心……”

    ——可是,母亲是母亲,他是他,为什么非要逼迫他去顺从一个死人的意愿?

    “陵公子,你一定要做吴国一国之君,替夫人出这口恶气。奴婢会一直支持你、帮助你,让那丫头不像个丫头,奴婢会教她争取自由,忤逆主上,让主上讨厌她,这样主上就会放更多心思在陵公子身上……”

    ——其实,她也只是个无辜的孩子,为什么要被卷入上一代的恩恩怨怨?

    宋陵很矛盾,他想念母亲,那是母亲唯一的愿望,可如今眼见这个愿望就要达成了,小丫头就要永远回不来了,他却会着急、担心!几个侍卫紧张道:“陵公子,咱们还是去寻寻郡主吧!若是郡主当真丢了,我们的脑袋……”

    “不许去!”宋陵断喝,倒惊得他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不明白素来温润的陵公子,为何这般大动肝火。

    宋陵坐在客栈里,明明已到了入睡的时候,他却如凝固般坐在桌边纹丝不动。他总觉得这客栈今日如此冷清,少了分热闹,少了分温暖,让他身心俱凉,不由自主想起母亲握着自己的冰冷的双手。

    这样呆呆地坐上了一炷香时间,宋陵恍然醒悟,自己是在等着什么。他在等什么?那袭破门而入,裙裾翻舞的紫罗裙?那张率真纯洁,明媚灿烂的笑脸?还是那声软软甜甜,带着百般撒娇意味的“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她就是这样叫着他长大的。儿时他厌恶她毫无忌惮又亲热直接的叫法,常常气得皱眉头,恨恨道:“我不是你哥哥!我不是你母亲的儿子!”

    年幼的宋元听得似懂非懂,仍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满是困惑,咿咿呀呀地问:“为什么?”

    他气急:“哪来的为什么!”

    宋元歪着小脑袋琢磨了一会儿,正当宋陵以为她受了教训时,她却喜笑颜开道:“哥哥就是哥哥,不是母亲的儿子也是元儿的哥哥,只要元儿喜欢,就是元儿的哥哥!”宋陵无言以对,只能将这归功于她打小习武,面对挫折早有了百折不挠的决心。

    宋元虽有一副“侠义心肠”,但每每在一碗棕黑的药水前被打回原形,一哭二闹三上吊无一不用,甚至抽出月影架在自己脖子上吆喝:“谁逼我喝药,我就不活了!”

    宋陵觉得,很好笑,但也很可爱。明明这才是一个小女孩该有的模样。但其他人可不这么认为,吴国府上上下下能为这句话乱成一锅粥,一大群仆人奴婢站着都手足无措,就连林夫人的账,宋元都不买。

    此时唯有宋陵能安抚住小宋元。他一面吩咐往药里加些砂糖,一面细心又耐心地哄着宋元,逗她发笑,然后趁其不备,把一碗药都给她灌下去,又赶忙塞给她一块糖。他仍然清晰地记得,宋元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因为被他趁机灌药而怒得瞪更圆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