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九一介粗汉,此际唇边却浮出浅笑,露出细腻:“嫁不是她的错,都怪两家穷,又碰上瘟疫。小的这些年除了这一身力气,也学了一门手艺,她太苦了,小的今后就算自己没吃没穿,也不会叫她过半点苦日子。”
欢娘怕引来下,说了两句,将他打发走了。转头回了西院,只见妙姐倚床边发呆,欢娘闭了门,试探:“有个叫阿九的——”
话音不落,妙姐睫展腮震,忽的落泪:“阿九哥哥,那是小时候给掏鸟蛋的哥哥。”
欢娘替她拭去眼泪:“他待好不好。”
妙姐脸上露出奇异神采,竟跟赵阿九刚才如出一辙,语气像个小孩子:“可好了,小时候乡下,别的孩子骂傻子,打,阿九哥哥护着,不让他们欺负,还跟他们打架……”
欢娘两世没遇到个好男,不是薄情汉,就是神经病,都快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了,如今见着一个赵阿九,忽然间又相信爱情了,这是个信仰,无关帮不帮,就凭着这点儿精神上的食粮,她也得叫他们好。
妙姐的赎身银子,欢娘帮香铺抄单子攒下的铜板还不够,想来想去,拿了那枚珍珠梅花扳指。
这厮,坏了一辈子,总得做些好事儿吧。
待赵阿九再次来郑家送柴时,欢娘将那扳指给了他,叫他当了,当做赎资,也考虑过这物事是出自郡王处,赵阿九这穷汉有这东西,怕遭怀疑,反给他引来了麻烦,嘱咐他找个私当铺,不要过了外的眼。
赵阿九感激不尽,将欢娘的叮咛一一答应下来。
这汉子也是个有造化的,拿了银子后,换了身见的衣裳,又特地花钱雇了个婆子,一起上门来赎妙姐。
那婆子是四邻八方出名的舌灿莲花,柳倩娥听到了心里,见银子也实惠,再看赵阿九诚心恭敬,也就将妙姐儿的东家订下了。
赵阿九也是个老实,赎完妙姐的银子,还剩不少,寻了个机会,托还给了欢娘,又是三跪九叩,感谢了几回,说是来日挣够了钱,一定奉还。
妙姐虽命不好,却能遇到这么一个好男,欢娘喜乐,不免有点儿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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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姐一事了结,欢娘也是主意已定。
这会儿正是个出户的大好机会,过了这趟家奴出府潮,下次再难碰到良机。
这奶奶虽再不需要自己继嗣,但自己到底还柳嵩名下,现这柳倩娥是想杜绝一切觊觎家财的,才冷淡了弟弟,哪日她若是又想与弟弟结关系,将自己给了柳嵩,也大有可能。
欢娘这日找了个机会,提入庵堂,为小公子和老爷吃长斋的念头。
柳倩娥但听半会儿,才悠悠望她一眼:“还年轻,果真愿意?是老爷给小公子置下的,不愿意家说连老爷身边一个都不留下来。”
呵,老爷身边真正犯了您眼的,您都打发得渣都不剩了呢。欢娘心里嘀咕,却俯身跪下,表决了心意。
柳倩娥如今将肚内这一团肉看得好比整个前途,比命还重,平日只怕影响了腹内胎儿,脾气都不如平日尖利,这次也只是挥挥手:“再想想吧。”
欢娘晓得她是不愿意,不甘心错失了这个好机会,狠了狠心,回去拿了剪子,剃了半截发。
柳倩娥那边见她用这种方式彰显决心,也是有些惊异,却仍旧没松口。
欢娘那边等了几日,不见反应,已经绝了大半希望,到了第四日,窝院子里,听到外面有脚步,竟还掺着柳倩娥的声音,忙将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抓了一把,唤袅烟:“快快,将那几碗没吃的饭都端到桌子上去!”
柳倩娥被焦婆子搀进来,见室内鬼气沉沉,桌上饭菜颗粒未动,冷得风干,欢娘披散着乱发,嗤道:“还真是决心大着啊,当不晓得心思,离了郑家,去了佛座边上,可不一定就自由了,到时憋屈了,想回也回不来的。”
欢娘叩首:“妾身晓得,妾身只愿长居佛前,不问世事,给奶奶祈福,给老爷小公子超度念经。”只要离了这笼子,没压制着,哪还没个转机和奔头。
柳倩娥冷道:“还不起来,就算是去侍佛,也得弄得光鲜些,别失了郑家的颜面!”
幸福总是来得这样快,欢娘也不知道为什么柳倩娥就转了心思,竟答应了。
洗把脸,换身衣,欢娘收罗好了这一年多来的积蓄,择了日子,上了一辆牛车,由郑家小厮领着离了郑家。
除了有些舍不得袅烟,其他都是满满的欢喜。
牛蹄突突,行到一半,欢娘只觉方向不对头。
订好的尼姑庵郊外,得要出城门,怎的这越走越多,越发热闹了?
这路,怎的还挺眼熟?
欢娘扒开窗帘望了望,实忍不住,喊赶车的小厮:“这是往哪儿去?”
第 43 章
车把式也不讲话;发了速疾奔,欢娘变色,却也不能跳车;被车子送到一座宅邸后门,落车就被两名等了许久的婆妇推搡了进去;觉得眼熟,才知道是来过一道的观察使驿馆,顿时一清二楚;什么都明白了,还在后园便挣臂嚷:“还有没王法?民妇是郑家的人!”
还没喊完;左手边上一名花布衣衫的中年婆子将她胳膊一折架紧;骂了两句:“小娼妇!郑家奶奶将你给了大人;你现如今是可是正儿八经都尉大人的人,要你坐,你不能站,想杀你你还得递脑袋过去,你不依,那才是不遵王法!”
欢娘这才晓得柳倩娥怎么就答应了将自己送出家门,怕是趁这机会,那厮将自己索了去,却脱口道:“胡话,我家奶奶是要将我送去庵堂,岂是你们一张嘴两排牙说了算?我得去亲自问问我家奶奶!”
那婆子险些被她挣脱,不知哪儿扯来个布条儿,一口塞了欢娘嘴里,又发了狠心,一脚踢中她踝骨,拦腰将她抱住,又骂:“小贱人!说一套做一套,忒有理!要不是你自个儿在郑家就不守妇道勾搭了我家大人,我家大人哪儿会找你家奶奶要你?你好日子算是来了,从今后不如了你的愿?那边儿担着给郑家爷两个吃长斋的好名声,这边又能享受荣华富贵,麻雀飞了枝头,不美死你!”
欢娘被堵住口,说不出话。另名婆子见同伙又骂又打,却迟疑,竟是不敢下重手的样,劝道:“都尉大人要的人……动静可别弄大了!都尉大人发起火来你又不是不晓得……”凶狠婆子见同伴畏畏缩缩,:“再不强点儿,人都跑了,看都尉大人不下你的胯子!”那名才不发话了。
欢娘被两名野性蛮力的婆子拖到一处偏厢,关门锁了,关了一日,次日金乌落了后,才迎来这宅子的主子。
霍怀勋昨儿便想着要来,与知府巡县耽搁了,今日一应付完官场事就赶来,一进院子,一脚就蹬开门。
欢娘本是又急又气,见霍怀勋来这一出,也不知怎的,噗呲笑了,笑完却又哭了:“这是您自家的门,不爱惜就算了,民妇是别家的人,您这算什么?”
霍怀勋见她笑,正开怀着,见她又落了泪,皱眉道:“怎么他们还没跟你说,柳奶奶将你给了爷!今后你再不用担惊受怕之苦了,爷也一样!”给她揩干泪,再拨了两边几缕剪掉的残缺头发,才见她脸上有两道红痕,原是昨儿那两个婆子强行将她拖来一路上,一拉一扯的,指甲不慎给划了,顿暴跳起来:“就说你怎么不高兴呢!原来是被人打了!”说着就哗一下站起跑到门槛边,叫来个下人,吩咐将那两名老妇拉下去打板子。
欢娘自个儿都不知脸上有了划痕,扯都扯不住。霍怀勋打发下人下去办事儿,转过头来,脸上竟泛出两分孩子神色,又嘀嘀咕咕:“瞧爷待你多好!再可得收收心啦。”
欢娘想这男人心性不定,时阴时晴,对下人的凭心情,自个儿又何尝不是个下人?今后他对自己失了这份新鲜,怕也是难逃好下场,就算嫁个赵阿九那样的男人,也不能跟这种人。想来想去,只能先奉承着,再想法子出户,既郑家也能走,离开霍门也不一定是痴人做梦,总能有点儿希望。
离开郑家要搜身,这一年积攒下的铜板,肯定是带不出去。所以她找机会又跟赵阿九碰了一次面,将这一年存下来的银两交给他,叫他帮忙存入银号,换了张轻薄银票带出郑家。
将积蓄交给个半生不熟的人手上,风险不小。但欢娘信任赵阿九,大好男儿只身跑来异地,苦苦守着一个已成为别j□j妾的爱人,又能将换了扳指的剩余银子还给自己,决不多贪一份好处,这么个长情的老实汉子,她决定赌一把。
欢娘眼光好,没看错人,赵阿九已视她为自己夫妻二人的大恩人,拿了一笔钱财,马上便去银号换了银票,偷转给欢娘。
如今欢娘薄有小产,若是能逃离生天,脱了奴籍,拿了契书,消了官府的备案,今后才算是真正过自己的日子。
这般想着,欢娘心情平顺了一些,定下主意,先暂时敷衍着,叫他失了防范心再说,见他等不及要来搂,手一推,压低口气:“妾身跟了大人,得是个什么位份?这样名不正言不顺,随便哪个都是能踩妾身一脚。“
霍怀勋见她突然变了称呼,欣喜不已,发力将她搂进怀里:“爷早想过了,不得委曲了你,下旬爷要回京述职,带你一道回去,从此就好生生待在府上,安安心心做爷的人。爷亲自带回去的人,哪个敢怠慢。”
欢娘心念一转:“大人不是派来瀚川府当观察使么,述职完了可还得回来?那妾身到时也还是一人留在京师么?”
霍怀勋见她考虑得这样周全细致,欢喜地吧嗒一声亲她额:“爷也是头疼这事儿啊!如今瀚川府这边军政待定,爷恐怕两月就得来一趟。这次将你这小东西带回去,爷都顶了些压力,还怕人给爷参一笔,到时再将你带着一起走任,更怕有些棘手……”
欢娘一喜,还没来得及高兴,霍怀勋得意道:“……但谁叫你好运气,跟了爷这个通天能手?爷法子多,到时总得叫你跟爷不分开!”
欢娘咬唇半晌,才唔一声。
霍怀勋观察她脸色忽明忽暗,沉声沉气,嘿嘿一笑:“娇娇,今儿可是咱们在一起的第一日,爷想死你了……”
欢娘晓得他打的什么主意,撩起短长不一,剪烂了的发卷儿,泪光闪闪:“妾身现在这模样,自己都瞧得恶心,爷等些日子可好?”
女子视发如命,跟脸蛋差不多了,这一刀子剪下去,绞得乱七八糟,近似毁容了,这话霍怀勋也不疑有他,更发了几丝怜悯,却还是舍不得,搂着不放:“爷不,爷不。爷就要,爷不嫌弃你。”手摸到她胸衣内,开始掀。
欢娘见他撒娇,忍了恶心,就算改日真能离了他,跟他的这些日子,恐怕也免不了和他欢好,但一想他头一次是用强,心里总有阴影,与他行房最好是能少则少,将他手一拦,颤道:“妾身头发长得快……大人不嫌,妾身自个儿嫌……顶着这副丑样子,妾身心里有障碍……怕伺候不好大人。”
霍怀勋生气了,要是家里哪个女人挡了自己,说一声“今儿妾不大舒服,就不伺候您了”诸如此类的话,早就两腿子踢过去叫人横着抬出去埋了,这会儿对着她,却又舍不得责骂,只得将她一推,坐到边上去一个人置气。
欢娘见他这样,生怕将他得罪得太过,只得将他袖口一拉,没话找话:“爷,您将那两名婆子弄哪儿去了?”
霍怀勋见她主动跟着自己讲话,又高兴了,转过来眼珠子瞪鼓了:“打板子去了!打得她们下不了地,谁叫她们害你伤了脸!”
欢娘想那两名婆子是他京中一起来的家人,瞧那打扮和架势应该还是地位不低的老家人,自己今后跟在他边上,免不了与他家人朝夕相对,若被人记恨上了盯在眼里,又是一笔麻烦事,树敌不如拉拢人,又拉拉他袖子:“爷,也是妾身当时不晓得分寸,都怪您,没提前跟妾身打招呼,妾身以为是进了强盗窝,挣扎得厉害,那两名老妈妈才下手重了点儿,无心之失的,您就饶了吧。这一来,就叫妾身不招人喜欢,今后还怎么做人啊。”
霍怀勋抱住欢娘一阵猛亲:“我的乖乖,你真是心善!爷就晓得爷没看错人,有眼光,你就是个宝!”
欢娘被他亲得喘不过气儿,好容易不着余地地轻推开他,呼了几口,才蹙眉道:“那爷……是答应妾身啦?”
霍怀勋嗯嗯嗯地点头,起身开门,叫下人去将打了一半的两名老婆子松绑。
欢娘从背后戳他:“爷,把她们……喊过来,好不好。”霍怀勋被她戳得骨头都酥了,在官场都游刃有余,精得像猴儿似的人,怎么不晓得内宅妇人腹内的一些打算,喝一声:“来,把两个人提过来。”
等那两名老婆子被驿馆下人押过来,见着主子就跪下,霍怀勋望一眼欢娘,朝两人道:“你们起来吧,今儿要不是姨娘主子给你们求情,本来连卷尸首的草席子都给你们备好了!”
两人一听大惊,吓出一身冷汗,挪了个方位,朝欢娘磕头:“是老奴昨日不敬,将姨娘给伤了,就算真将老奴给剐了,老奴也不敢说甚!”
欢娘过去将两人扶起来,朝霍怀勋道:“妾身说慢了,两位妈妈还是挨了几板子,大人这几日可能叫两位妈妈放了手头活儿,休息休息,再给些药钱,叫灶房开点儿小灶,没事儿时,送点治疗皮肉损伤的汤药过去?好得快些,两名妈妈能尽快来伺候妾身,妾身也能得这两位妈妈提点,尽快熟悉熟悉府上情况。”说着朝两名婆子努嘴眨眼。
霍怀勋哪会不应,点头点得跟什么似的:“要得,要得。”两名婆子感激不已,老泪纵横,哪儿还有昨日鄙夷怠慢,将欢娘早看作观世音,退了下去。
肇县观察使驿馆没住下四五日,霍怀勋督令部属备好车马,收拾行装,带了欢娘,踏上了回京返程。
一路上一会儿官道,一会儿小径,欢娘旁边陪着的虽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心情却是开阔不少,车上那厮又套了几回近乎,幸亏车厢不便,又有外人,只得摁下火气,再快到京城城门时,欢娘又经了颠簸,染了些风寒,更是不好强来。
京师不比小县城。
肇县这些年头也算是热闹,却哪比得了京城一根汗毛。
都尉府设在京城正接主道上一条大巷内,门环光鲜,匾牌簇新,七进七出大院九级台阶,两边驻着雄狮,里面不用看也知是一应俱全。
果然是个官场暴发户的作态。
欢娘在后面小车,先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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