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之后他们才到家。他还来不及到自己的房间里洗脸洗手以及把衣服整理一下,诺伊弗就已经来接他了。他说大家等着他们吃晚饭呢,而父亲不允许在日程安排上有一丁点的延误。荷尔德林对此感到不习惯。
大家立刻到了饭桌前。“家里的朋友”是两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毫无疑问,他们在斯图加特社会上是很有威望的。他受到了所有人的新奇的揣摩,有可能是诺伊弗在介绍他时有所夸大。他坐在女主人的左手边,他跟诺伊弗的父亲讲了几句话,气氛一直都很僵硬,其他人也没有使谈话变得生动活泼一点。只有诺伊弗几次激动起来,但是都被他父亲多次用目光给制止了。
他喜欢这个“希腊女人”。她还是女孩的时候一定是很妩媚的,现在她更*、举止也更慢条斯理了。尽管如此,她仍然保持着优雅。当被一次谈话吸引的时候,她那深棕色而浑圆的眼睛能焕发出奇异的光彩。
在领这位女士入座就餐时他就已经考虑过该如何开始这场谈话了。但是这样的一次谈话没有开始,因为诺伊弗夫人即刻便向他询问蒂宾根,问到神学院里的各种情况,问他是怎么看待院长施努雷尔和其他教授的,比如伯克,在这里,人们经常开关于伯克的玩笑,问到路德维希表现怎样,以及她觉得诗人们在一起有什么好处——她说话时不带一点口音,倒是有一些施瓦本地区的腔调,因此,他便打断了她,问可否原谅他的好奇心,她还会不会说希腊语呢? 。 想看书来
Ⅰ 友谊(9)
那当然了!您想听听吗?她说了几个句子,仿佛预料到了他会提出的异议一般,很快地补充说道:现在您想说,就像路德维希那样,这根本就不是你们所知道的希腊语。
他点点头,他只听懂了很少的部分。我们可是希腊人啊,她回答道。他请求她讲述一些关于自己遗失的故乡的故事。这时,老诺伊弗庄严地宣告了宴会的结束:我亲爱的太太又一次被我们年轻
的客人给带入希腊主题了。我建议让他们两个单独呆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因为这些故事对我们来说已经很熟悉了,不是吗?但是路德维希却坚持也要听,每当母亲讲关于希腊的时候,他都听不厌,并
且她不会使他感到无聊。能够引起这两个年轻人的注意使她感到很高兴,快乐使她变得年轻。她繁琐地讲述着,不放过任何细节,从对施瓦本人来说充满异域风情的衣装,
讲到人们在希腊吃葡萄树叶,这对这里的葡萄农来说是无法想象的,树叶除了给葡萄制造阴凉,便再没有了其它作用;在那里只有男人们会一起跳舞,并且在那里有些人能制造出对这里的人来说是刺耳的音乐的乐器。
那么关于众神的寺庙呢?他问道。人们到处都可以发现它们,在山上、在树林里、在内陆和海边都有。当她说起在海边的时候,他必须自己想象出海洋的样子,因为他还从未见过,
而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读了关于哥伦布的事迹,他那无边无际的航行和他到达了一个新大陆。他看见了一个流动的水面,上面有船只,空气像海水一样,还有一道无边无际而温和的地平线。她说:有些东西跟别的地方是一样的,但这样的东西不多,而没有什么地方的光线像我们希腊的光线一样。
光线?您说的是太阳光?日昼之光,那种明亮。是的,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个,但其实也不是这个。我可以想象得到,他轻声地说。真的吗?她回答他道,我想,人们必须看到它才可以,它必须把人们给包围
起来人们才知道。这是一种人们可以感觉到的光。您说的,就仿佛您曾经到我们那里去过一样,这是您的想象。这是一种比其它的光要更加坚固的光。是的,就像一个实体一样。他用力地点点头,有一种想要去抓住她的手的冲动,然而他却向后靠了靠,
相互搓着自己的手:一种可以如此自我凝固的光,以至于从中可以凝固出人物
形象来。诺伊弗说:您看,妈妈,他就是这样,要么情绪高昂,要么暗自悲伤。在舒巴特那里怎么样,她问道,他是否给你们的诗歌出了什么建议呢?他不
愿意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更想知道她有没有亲身经历过抵抗土耳其人的暴动。她说,1770 年大暴动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自己的国家了,但是她之前就已经
认识了一些反叛者;他们经常在教区牧师那里碰面。一个如此优秀的民族却在如此长的时间里没有自由。这样的状态不会再持续多久了。并且,不是吗,诺伊弗夫人,他犹豫了一小会后说道,这并不是唯一一个人
们呼吸不到自由空气的国家。您也属于那些像法国看齐的人吗?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该这样吗?噢,亲爱的荷尔德林硕士,这只会给我们带来无谓的不安而已。但是像您这样的一个希腊人怎么能这么想呢?她站起身来,说该是去加入其他人的时候了,关于希腊,她讲述的也已经够 电子书 分享网站
Ⅰ 友谊(10)
多了,并且,您关于希腊之光所说的那些话,让我感到很激动,荷尔德林先生。那个晚上剩下的时间里他很忧郁,没有跟人说话的心情,诺伊弗责怪他,说他不应该表现得像只天牛一样。
他说他头疼很剧烈,这一天真的是很漫长的一天。女主人允许他早一些离开了。在楼上的房间里,他没有躺下,坐在窗户前尝试着一些诗句:关于希腊的大
海和山脉、善良的众神和幽灵,关于这个天生的佩拉格斯看得如此不平衡的自由。
次日,他比诺伊弗先出门步行上路了,他没法等到上午再出去。他的确脾气古怪,尽管他可能有着很大的天分,诺伊弗太太觉得。有时候人们得任由他胡思乱想,诺伊弗说,他不喜欢在没有人陪同的情况下穿过舍恩布赫去蒂宾根。
这是发生革命的那一年。可以设想到,他阅读了、听说了很多关于发生在巴黎的各种事件,他也为此而争论过、激动过。1789年7 月,人们将要冲进巴士底狱。在那之前,三个社会等级联合起来了,在重压之下,国王对此表示默许。各种消息传递地很快,并根据政治立场的不同受到了人们的评价。许多的书信、日记和号召制造出一种起义的氛围,一种充满希望而吸引了年轻人的迷醉状态——在他身上,在荷尔德林身上,很难发现这些东西。但是他的环境曾经也一定感染了他,跟他离得最近的人都激情澎湃地参与到这场思想和行动之中。我想的不是诺伊弗和玛格瑙,而是那些他认为跟他联合得尤其紧密的人,施托伊丁、康茨、黑格尔。他们的激情将他卷入其中,然而他也会对他们感到害怕。他不允许任何人长时间跟他走得很近,就像在神学院他就将要逃避那些太过于活跃的人一样。这种行动之中的愤怒,这种公共场合里的作为在他看来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虽然他像所有人那样梦想着人性、公正和自由,并且这些梦想也被写进了他的诗歌里,但是他却懂得非常小心谨慎地将这种理想和征服而来的现实区分开来。不要置身其中,这是儿时的教训。
那些闻所未闻的事件他是如何得知的,对此又有什么反应呢?有没有一些时刻,他能够在此期间吞吞吐吐地重复所有这些新的形式,一起期望,并毫无任何顾虑地寄希望于所等待的人类幸福呢?根据我现在对他的了解,我敢肯定有这样的时刻,只是他有时候一定是被自己吓坏了。他知道,自己能够也必须越过界限去思考和生活——但是和别人一起和为了别人而这样,他做不到。诺伊弗带着极大的关切向他讲述了施托伊丁的“颠覆活动”,而荷尔德林选择了站在自己不能忘记的这个人物的一边,他希望这个人成为自己的朋友,因为这个人,就像他的朋友们通常所是的那样,是一个果断的人,一个懂得将自己的想法和行动结合起来的人,这样的人深得他的喜欢。
给我讲讲关于他的故事吧,他请求道。
读读他在舒巴特的《编年史》里写的东西吧,诺伊弗回答道,那不是我所欣赏的类型,但是那之后却隐藏着一股力量。
他一定读过《祖国新编年史》,也读过舒巴特的诗句“爬上伏尔泰囚室门前的巴士底狱废墟(这些诗句是从巴黎寄给作者的)”。这位病危的诗人将他对启蒙者的兄弟般的追忆和对长久以来所期盼的*的肯定联系起来,这使他感到着迷:“噢,朋友,发自肺腑地感谢你,/为了巴士底狱那悚然的遗迹,/让自由之民那有力的手臂/ 将其碾碎了抛弃于废墟瓦砾。// 那阴森恐怖的小间已被毁弃,/ 它曾在发霉的夜里将你,噢,伏尔泰,监禁。/这房里已不剩一木、一石、一钉,/ 无辜人们的眼泪曾在这里洒倾!// 因此,彼德尔曼,接受我的祝福吧/ 因为这,是你送给我的废墟,/它对我来说比宝剑更金贵,/哪怕一位暴君曾用它将自由的人们压制。”
Ⅰ 友谊(11)
我让荷尔德林想我所想:舒巴特最热切地期望,他的禁闭地阿斯佩格的下场和巴士底狱一样,也一片砖瓦不留,而荷尔德林则钦佩这位老人又重新燃起的勇气,他虽然享受着君主的慷慨恩赐,但他头脑中的真相却不能因此而被抹杀掉。
日常生活则是另一个样子,在神学院里他们还不敢公开地谈论什么。大家学习,大家沉默。教授们对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保持它一贯的样子。而他,他逃亡,杜隆,一位笛子技巧名家在蒂宾根逗留,他在他那里求学,跟他合奏。他很容易便隐退到想象之中,并用他的思想去激活一些人们所喜爱和崇拜的人物,就比如蒂尔。
蒂尔成了受崇拜的人物形象,成了这个朋友联盟里的诗歌精神的化身,诺伊弗朗读了蒂尔的诗歌。而施托伊丁又跟这个故事有关联:他在他的首批缪斯文学年鉴上——对此,席勒感到非常地生气,因为这跟他的年鉴形成了竞争,因此他怒骂这些年鉴成为乡巴佬的产物——刊印了来自施瓦本地区的约翰· 雅各布· 蒂尔的诗,并以巨大的热情引荐了这个极富天分者。蒂尔是蒂宾根大学的硕士,25岁时,也就是1772 年,荷尔德林的“第一位父亲”去世的那年,便早逝了,早逝使他的作品蒙上了一层光晕。像诺伊弗和荷尔德林那样,蒂尔写过一些爱国的诗歌来颂扬伟大的、骑士般的过去:“我将依然含泪注视你的沉沦,/风暴仍会将你的头颅遮掩,/日耳曼妮娅!从那自豪安定的黑恩/ 拂过高贵典雅的和平。他们便狂热地使这精神变为中心。”荷尔德林和诺伊弗一起漫游进了雷姆斯河谷,去了大黑巴赫,去拜访这位偶像的墓地。葡萄山点缀着他们的道路,有一种乡村的宁静和谐。他们珍惜这样的图像,他们逃逸到这样的图像世界中去,他们做着关于这种图像的梦。很快,去纪念这位英年早逝者只成了他们心醉神迷地逃出神学院、三个人歃血为盟缔结友谊的借口而已。这些20 岁的年轻人是些幻想家,他们尽情地放纵自己的情感,享受着一个看起来忠诚可靠而无拘无束的集体所带来的快乐,享受着这种相互的理解和默契。蒂尔在蒂宾根周围所走过的所有的路,所有他写作曾到过的地方,都成了他们徒步朝圣的目的地,万肯海姆的小山谷,“小森林里能歌善舞的人们围着它跳舞”,如玛格瑙兴奋地回忆时写道的那样,或者蒂宾根城堡和乌尔姆林格尔小教堂之间的施皮茨山。
20 多年前,我也曾经常走这条路,我并不知道蒂尔和这些年轻人的事情,但也是受到了一种风景的激发,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故事。他们在那里躺下休息,在一棵大树下或者在森林边的一块草地上,他们争论着,他们朗诵诗歌,谈论书本、神学院以及其他的大学生。
知道吗,诗人必须什么都敢于尝试,他的道路就好比一个天体的轨道那样。
这个比喻很好。他不能被日常琐碎所耽搁。
我简直没法忍受自己去想伦茨,因为他的怯懦而一次又一次拿到好的成绩。
这样说不对,他并不怯懦,他只是没什么名声。
诺伊弗说:你们知道吗,我们现在该向下跑到内卡河边的草坪上,然后去洗个澡。
他们争先恐后地顺着小山坡的路跑下去,看到山谷里,弯弯曲曲的河流上波光粼粼。他们经常在夜里洗澡,光着身子,逆流游上去,然后再光着微湿的身子钻进衣服里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Ⅰ 友谊(12)
能够生活在时间的河流之外吗?人们能够保护他的友谊以避免无休止的变化吗?现实很快就会逮住他们。仅仅是神学院里折磨人的日常生活、老师们在讲座课上一再重复的无聊以及他们的非人性就足矣。
他抵抗力差,有时候暴怒起来,突然就撞击禁闭室的墙壁。在这样的反抗之中,他写出了这些岁月里最美、最真诚的诗歌。他终于不再按照标准模式说话,他的个性也不再会消失在过于伟大的构想之中了,他的怨愤和痛苦有了详细的词句。他用语言保护着自己:“我再也不要忍受下去!永远,永远不要再/ 让男孩的步伐,像一个囚徒/ 那短促而机械的步伐/ 日日漫游,我再也不要忍受!// 是命运吗——是我的命运吗?我不再将其承受,/ 桂冠使我激动——寂静不使我快乐,/ 危险创造力量,/ 痛楚使少年的胸脯高昂。// 我于你何物,我为何物,我的祖国?/ 一个孱弱的婴孩,一个泪眼朦胧/ 目中无望的母亲/ 将其在母怀中耐心摇晃。”
在这些诗行之中,他很明显地开创了他的3 个主题:必须在学校里按照规章制度生活的孩子所遭遇的心灵畸形;对只有男人、而不是男孩(哪怕是那个在记忆中仍然如此之近的男孩)能够赢得的危险荣誉的渴望;与试图把他当作孩子般看待的母亲的关系——一种深爱和畏惧地保持着距离之间的更迭,他还会需要她,回到她身边,因为她把他抱在“耐心的臂膀”之中摇晃了太长时间。
1789 年的秋季假期里,他又一次尝试着,虽然他所有保留,向母亲解释自己的矛盾分裂状态。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