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9 年的秋季假期里,他又一次尝试着,虽然他所有保留,向母亲解释自己的矛盾分裂状态。他那颗“受到震惊和压抑的心”给他制造了不少痛楚,他整天一个人在四周漫步。与比尔芬格的友谊不再属于比尔芬格的友谊之列了,因此也冷淡了,这其中有那些高级市政官员的原因,他拜访比尔芬格的次数来越来越少了。
草园子还属于他家的,他偶尔带上卡尔和里克到那里去,想起从前的日子。
卡尔13 岁,很懂事,有时候能够惊人地对答如流。他还在上拉丁小学,但是母亲已经决定了,不让他去上大学,因为这样的话会造成很大的开销,对她来说,操心弗里茨的经历就够让她受的了。他应该成为一名书记员,这样,他也可以有声名,她会在诺尔廷根地方议会长那儿给他谋求一个职位,毕竟他是戈克的儿子。
而里克已经长成一位年轻的小姐了,17 岁,她经常大费周章地打扮自己,这让约翰娜很不喜欢,她觉得她应该谦恭一些。
弟妹们知道他的困境。
海因里克建议他把神学院里的种种状态不加修饰地给母亲描述出来。
这没什么意义,他说。再说,如果他再向她额外要钱,一定会使她不高兴,蒂宾根的生活费更贵,她可能认为他在神学院无论如何都能对付过去的。
里克问他关于露易丝的事情。
我没有再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了。
我觉得这不怎么好,弗里茨。
我总不能做一些事情只是为了让你觉得好吧,里克。
不要老是一副很受侮辱的样子嘛。
卡尔一句话也不说,聚精会神地听着两个大一点的哥哥和姐姐间的谈话。
回家的路上,他们在内卡桥上站了一小会,他讲述着他还是个男孩时曾经多么快地游过了内卡河,他只用了不到5 分钟的时间。回家路上,海因里克问他,他们在蒂宾根时是不是说到关于巴黎发生的“事”,她还不确定地接着问道:这样弄个没有国王的起义是对的吗?他大笑,拉着她的手说:噢,小姑娘,就算没有什么是对的,但是就是这样子了,你可以相信我说的,打破监禁,这样的事情可以解放整个民族。如果法国变成了一个自由国家,一个共和国的话,那么对自由的兴致就会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的。
Ⅰ 友谊(13)
我害怕这些。
自由面前人们也可以有恐惧。
克拉茨前一年辞去了他在拉丁小学的教师职位,现在是上青根的牧师,他和科斯特林拜访了荷尔德林。虽然对他而言,他们没有变得陌生,但是他却觉察出了他远离了他们的世界。他们跟他谈话,就仿佛他还是那个在拉丁语和希腊语上需要帮助的男孩那样。
直到假期的最后几天,他才敢向母亲说起自己对于神学学习的质疑。这是一个夜晚,她坐在窗前织什么东西,就像他童年所熟知的那样。他这么看着她时,便感觉到了从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宁静、坚强,当然也有忧郁。他爱她胜过任何一个其他人。
她注意到他了,他搬了一把椅子到窗前,坐在她身边,他们曾经经常这样坐着。约翰娜向他讲述着关于一些熟人的事情,讲述着里克的朋友圈,这对他来说是熟悉的。里克不在家的时间太多了,以后会变得越来越孤单的,当然,只要卡尔还在诺尔廷根学习他的书记员职业,他就还会一直跟她住在一起。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弗里茨,是吗?
已经没事了,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你还没有习惯神学院的生活吗?
没有,我永远也不会习惯的。
以后你会为此而感谢我的。
我希望,你说的一直都有道理。
相信我,弗里茨。
激烈的反应和漠不关心之间的更迭日渐频繁。1789年10 月,他和诺伊弗一起在斯图加特呆了一个月,终于认识了施托伊丁。吸引他的不单单只是这个男人,这个长他12 岁、在文学圈内著名的、跟席勒还一直处于争论状态的男人,他的家庭氛围同样也吸引着他。尤其是他那些博学多识的姐妹们,她们也参与到谈话当中,其中还有一个罗西娜,跟诺伊弗订婚了。
我从菲利浦· 弗里德里希· 黑奇的油画中认识了施托伊丁。我可以很简单地说:这是一张漂亮而非常敏感的脸庞。然而我想到被画肖像者的时代:这里所画的是一个紧张而聚精会神的人,一个集冥思苦想和身体力行于一身的人。过度高挺的额头几乎占据了脸庞的一半,它在画像上散发出光芒。眼睛不大,显得有些紧绷,然而目光是坚定的。狭长的鼻子下是一张宽大的、完全精于享乐的嘴。头颅很窄。这张脸与法国叛乱者的脸颇为相近,有着与罗伯斯庇尔、德穆兰或者布里索等法国大革命领袖那般燃烧的热情,被思想和希望折磨得日渐消瘦,我知道,这是我的阐释。但是我所认识的荷尔德林周围的人的画像当中,只有少数使我感觉如此贴近。我想看见他的举动,倾听他的发言,想在倾听他的时候注视他。荷尔德林把他描述为一个“天堂般美妙的男人”,他应该曾经就是这样的。施托伊丁以律师职业为生,他自己花钱出版文学出版年鉴,在其中收集“州内的天才们”的作品。就这样,他成了“施瓦本缪斯的高级祭司”,在对年轻诗人的影响上与舒巴特不相上下。舒巴特去世以后,施托伊丁也继承着舒巴特的《祖国编年史》,但是风格更加尖锐并且完全只是关注着大革命这件事。这使得他,因为卡尔· 欧根已经去世,受到了新的公爵的驱逐。在美茵茨,他想做个稳定的政治记者,但是他没有成功。1796年,他在施特拉斯堡附近的莱茵河投河自尽。
这是众多因其具有的欣欣向荣和灰心绝望而被载入荷尔德林记忆中的生命中的一个。
Ⅰ 友谊(14)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也不会忘记施托伊丁,更多的是会想起他那美丽的愠怒,想起他如何陈述*,或者想起如何与他一起心醉神迷地谈论希腊,谈论他的诗歌,之后,施托伊丁把他的诗歌刊印在3 期的文学出版年鉴之上。
在此,他有了一位朋友,一位第一次在他原本打算要走的道路上推动他前进的朋友。并且,这也是他一系列朋友中的第一个,他们把自己在政治中的存在孤注一掷,对他们来说,这次革命的爆发针对的不只是法国,而是整个人类。
谈话之中应该掺杂着很多东西:共同的对于希腊、古典风景、众神天堂以及其被认为崇高的法则的好感;相互对各自成果的检验;相互通报文本阅读心得,他说,像其他人一样,他发现了卢梭的本意;报纸中的信息:8月16 日,各项*得以宣告。
当他很经常地避开他们的各项秘密活动,不去倾听他们谈话或者当他避免在政治性谈话当中过于明显地表露自己时,朋友们对他并不会感到生气,这些对他来说已经够他受的了。长久以来他们就已经了解了他对必须成为行动者的恐惧。
9 月下旬,新的学期开始了。课程表上没有再安排希腊语、希伯来语和逻辑学。大学生们现在听的是物理、形而上学和伦理课。
诺伊弗病了,所以被允许呆在家里,只剩下荷尔德林和玛格瑙两个人在一起。
一段时间里,这种孤独使他感到舒服,在“一些快乐的时光里”,他写着他的《哥伦布颂》,他把这个发现者推入了一种虚构的神话般的境地。这首诗失传了,13 年后在诺尔廷根和洪堡,在那个关于“哥伦布”的构想当中,这个主题一再重现。这个构想的语言生硬,想追忆一种广度,就仿佛未老先衰的他回忆起自己作为写作的大学生时那种稍纵即逝的舒适感那般,他期望着,“成为人中英雄/ 并获许自由,用一个牧人的声音,抑或一个黑森人之音,/ 他那与生俱来的言语来告白,/ 这便是一个灵魂英雄。”
11 月5 日下午,卡尔· 欧根公爵和弗兰西斯卡· 霍恩海姆参观神学院。统治者们明白了那些符号,他们来踩灭令人惧怕的火焰。所有年级的大学生们、助理老师和教授们都被召集在了一起。这位君主坚决地宣告了院长和助理老师们的义务职责,然后颁发了奖励,进行了斥责。他亲自主持了大学毕业考试,荷尔德林的年级的考题是“论上帝的存在”。
公爵的登台都是按照传统来进行的,人们必须把一切都放到时代的压力下来考虑。除了公爵夫妇以外,所有的人都表现得卑躬屈膝、低头哈腰、奴颜媚骨,表现得机灵而文雅。施努雷尔在修道院大厅里迎接了卡尔· 欧根和弗兰西斯卡及其随从,然而他们却急匆匆地将委员会置之不理,并一刻也不耽搁地进了饭厅,所有的人已经在那里集合完毕。
所有的人起立。院长上气不接下气,然而却仍然试图在公爵背后暗地里指挥。他察觉到了这一点,转身面向助理教师们,不带任何自负地问:助理教师先
生们也都清楚自己的义务了吗?整齐划一的合声回答道:是的。先生们也知道,他继续提高了声音问道(因为现在需要的是打动人心的爱国
热情),他们的职责不仅仅对我的神学院有着重要的影响(他强调着他的物主身份,用这个小小的词语将所有有生命的、没生命的变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并且也对整个祖国有重要影响吗?
Ⅰ 友谊(15)
合声回答道:是的。先生们也知道吗,60 万的灵魂——在我的国家里我拥有如此之多(而他不单
单只是在语言中支配着他们)——正等待着他们对其进行珍贵的呵护吗?合声做出了肯定的回答。君主转身面向院长: 院长先生,助理教师们也能够帮您分担工作,不是吗?是的,院长回答。公爵把巴尔迪力叫到身边:当你要改造一个恶人时,你首先会亲切地警告他,
不是吗?当这个不管用时,你也会采取惩罚的措施吗?他这样把场面弄得很紧张,随后又立刻转向院长:院长先生,助理教师们也
会把这些记录在册,不是吗?是的,他回答道。公爵把萨托里乌斯叫到身边:现在你听着,我亲爱的萨托里乌斯先生!当一
位助理教师先生向你这么说的时候,就等于是我这么说:助理教师是以我的名义而存在的——并且(现在,他的讲话变得急速而带着威胁的意味)如果助理教师应付不过来的话,他会把这个告诉给督学——这也就是我的教会监理会——而我的教会监理会则会把它告诉我。每隔14 天就必须向这位高贵的先生报告那些“被捏造出犯有罪行的人”。
回到宿舍里以后,他们相互耳语着,一些人甚至变得彼此不再信任。
他想念诺伊弗,就这样,所有的墙壁又将他围困于其中,他想逃跑。夏日里的高昂气氛所剩无几,一起追随着蒂尔的踪迹而进行的远足所带来的欢快渐行渐远。他写东西,他在信里向母亲抱怨神学院里“不断的烦恼、限制、不健康的空气和糟糕的伙食”,说到“虐待、压制和蔑视”。他又一次请求允许自己离开神学院并转而学习法律:“如果我的请求是懦弱的体现的话,那么您就可怜我吧;如果我的请求是理智和经过深思熟虑的,那么您就不要让我们再受到对未来过分的担忧和怀疑的阻拦,让我们跨出这一步吧,或许在您今后的岁月里,这一步也能给您带来同样多的快乐。”这封信只是母亲和儿子之间这种折磨人的分歧的延续。在后来的因病休假和秋季假期之中,他也没能够成功地使母亲改变心意。
这是一条事先已经确定好了的道路,弗里茨。我们开创了这条路,而你必须走下去,就这些年。
你不了解我。
有可能。
所有的这一切会要了我的命的。
你激动过度了,这个会好起来的。相信我,以前也经常是这样的。
他跑出家门,嘴里嘟哝着对母亲的诅咒,之后,他对此感到羞愧。但是他也写了诗,那里,憎恨未加任何掩饰,它们直言不讳地回应来自公爵的压制:“可鄙的傻子!死亡已经悄悄附了你身,/暴君,可怕的复仇之日渐近,/它以极其轻盈的脚步近逼,/它会用力地将你掷向审判席!/ / 就如那伟大的精神为王冠而屈膝/ 用低三下四的哀号将怜悯求乞!/ 推翻!对暴君不要悲悯!/ 人民的亵渎者,永远的仇敌!”
激动的情绪消融于一种讥讽和威胁之中。一些他们几乎每天都可以听得到的字眼,比如人民的亵渎者,变得只有从他自己的观点出发才可以理解和可用。此外还附加上了他个人的困境,他知道,他缺乏让自己在身体和灵魂都不受损的情况下顺利挺过这一切的力量。对他的朋友们来说,他是个善感者,一个太容易就会受伤、因此而需要保护的人。对陌生人来说,他是一个坚守自己特权的自负的大学生。
Ⅱ 第四个故事
他沿着明茨巷走下去,向神学院走去。几天以来,头疼一直困扰着他,他经常觉得疼痛从一个悬挂在他头盖骨上方的一个点向外发散。有时,他的这个痛楚之源会离他稍微远一点,绝大多数时候它都离得很近。他想逃离这种痛楚,或者用宁静的思想对其进行反驳,这些都没有用。他知道,他不用做任何事情,这种痛楚便会消失,它也同样会毫无缘由地再次回来。天已经黑了,内卡河上升起一层水雾,他觉得冷。他前面有一个人在走,他知道他的姓名和职业。他叫马耶尔,是女子小学的教师助理。他无法忍受这个人,因为每次碰见他,他都讥讽地冷笑,而不像人们常常所做的那样,在大学生们面前脱帽表示问候。本来他对这样的不尊重无所谓,但是疼痛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这人走在他前面,他加快速度,想超过这个副职教师。他走在了他旁边,马
耶尔从侧面挑衅地打量着他,冷笑着,不打招呼,不摘帽子。荷尔德林说:你应该学学这个,老师助理。他把这人头上的帽子给打了下来。他没有想到被袭击者会进行反抗,但这个人非常敏捷地捡起他的帽子,跟在
他旁边,说道:等等,我也跟你一起去,我想去你们的院长那儿打个照面。随你便,荷尔德林回答道。他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