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把自己设想成这个孩子,我必须塑造这个孩子。如果1777 年时一个人说,他现在正过了内卡河走进草园,那么我知道这条路,沿着内卡河边的窄地下去,但是那道大门却已经不复存在,并且桥也是另一个样子了。那时,内卡河边的窄地上没什么房屋,也没有我记忆中的比如50 年代的豪贝尔书斋或者那栋老式的木框架房屋,那里面有一个电器商店;内卡河边的那条路我还能想象出来,但是那时候也还没有我记忆中存在的堤坝和发电厂。
如今,在城市对面的内卡河畔那个大花园曾经的所在地上,人们建了房子,通往内卡豪森的柏油路把这块地区分成了两半。但是我仍然能够从自己那不再清晰的回忆里拼凑出这个花园:战后不久,我们经常在那里的一块大的荒芜场地上玩耍,杂草有膝盖那么高,在灌木丛中,我们找寻醋栗和红醋栗。
Ⅰ 两位父亲(5)
他艰难地把诺尔廷根当成了自己的家。他渐渐熟悉那些陌生的人们,他跟比尔芬格很熟,有时候会和他以及继父一起坐在酒窖里,呼吸着潮湿的石头散发的湿气、木材、硫和酒的酸气的混合物。他非常喜欢倾听这两个男人的谈话,他们不断地计划着什么。此外,对父亲出入于市政厅的议会议长办公室,他感到十分自豪。有时候他牵着父亲的手穿过市场广场,那是那口水井,不,那不是那口水井。回忆又一次把我们分隔开来,而这一次我们间的距离仅仅是几年之久,我们两个人都看到了那口水井。因为20 岁便作为蒂宾根神学院学生的他曾给他母亲写信说,他愿意继续从事神职生涯,这么说只是为了不使她心烦意乱,尽管这么说违背他的意愿。他因此知道了这口水井,并听说了它是在什么情况下才被放置在这里的,知道了它是在柯尼克斯布龙浇铸而成,锻钢是由装配工艾泽伦安装上去的。这些都属日常谈资:你认识上博伊兴根的那个厨师吗,你知道吗,那个管风琴制造者,就是他帮那口水井镀了金。
现在,我们两个都想起了这口水井。
没有男孩7 岁时的图片,直到16 岁他才有画像。如果是今天的话,我们会有一大堆的照片。那样的话,荷尔德林家、戈克家也会像其它家庭一样拍摄自己的家庭编年史。那个小男孩,角落里最小的那个就是你。那个男人笑着,为了让自己年迈的母亲感到高兴。
他经常下到花园中去,那儿是他自己的天地。按说虽然他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疯玩,但是他却常常一个人安静地呆着,而花园最易成为他的藏身之所。把里克带上,母亲喊道。有时候他能想方设法地不带妹妹而一个人出来,必须带上里克时,他让她坐在身后一个小车里,拉着它走。他扮演马匹,或者骑马者,或者邮差的角色。他跟里克说话,却从不期待任何答案。那时候就已经有人发现他的伶牙俐齿了。他一会儿跑,一会儿又慢慢地拖着腿走,就仿佛他已是位蹒跚的老者。人们都认识他,戈克家的孩子,市长的儿子。
他身材娇小,甚至可以说瘦弱。后来,人们证明他有着宽阔的肩膀。
他有着棕色的眼睛,棕色的头发。
他的额头高而平。
下唇向上翘起。
每张画像上都画出了他结实的下巴上的凹痕。
在我的想象中,他是苍白的,有着白蜡般的苍白皮肤,这与其他的男孩正好相反。
但是我不想把他描述得过于娇弱。
注意你的衣装!海恩外祖母在他背后喊道。
他非常爱干净,但是当他沉浸在玩耍当中时,很快就会把青草的痕迹弄到马甲和齐膝短裤上去。他脱下搭扣鞋和棉袜。他用棍子拍打高高的草径,他躲藏在河边的草地里,像一只邻近死亡的鸟那样叫唤,使里克感到害怕。安静点儿,坐着别动,我在这儿呢。
他在那里,仰卧着讲故事,把云朵想象成各人物形象。有时候故事讲得如此精彩,以至于年幼的妹妹也会倾听一会儿。他就经常这样躺着。起初,他只看到了天空,然后是“山脉”、阿尔布陡坡、苏西山、诺伊芬市和特克堡、城市、岩石上的教堂,那下面滑落的一排排房屋、内卡城门,那座桥:他就是从那座桥上过来的。
他将会回忆起这些日子,尤其是当他回家时,当他不知所措、“无所事事”时。而这些回忆并非什么伟大的回忆,“因为我还是孩子”,我只是回家心切,“沿着缀满鲜花的熟悉小径,/去探望故土和美丽的内卡河谷。”“我说了些蠢话。这就是喜悦。” txt小说上传分享
Ⅰ 两位父亲(6)
喜悦?重新找回旧物的喜悦,重新找回那些他的记忆所能捕捉的人物和环境,尽管孩子对这些东西的经历可能是另一个样子。每一次,他都真正回到了家中,有人欢迎、伺候他,并且没有人强迫他变成另外一个更伟大的人。
母亲坐在朝着内卡史泰格而开的一扇窗边,这几乎是个看台一般的窗户,她从这里向底下城墙边的房子望去,向内卡城门望去。她喜欢看那些满载的牛车吃力地爬上小山丘的情景。她可以听到农民的吆喝声,能听到车轮碰击地面时发出的哒哒声。她的母亲,海恩外祖母常常就坐在她旁边。一个女仆把弗里茨推进房间,他满头是汗,显得很狼狈,但眼睛里却闪着洋洋得意的光芒。他捉了些金龟子放在女仆们的房间里,据说把她们吓得惊慌失措,而小淘气却还为此欢呼雀跃。祖母差一点就大笑起来,但是她克制住了,因为她的女儿正非常严肃地责备小男孩:你脑子里尽是那些胡闹的把戏,你就不能消停点吗?要我整天骂你吗?还是要我告诉你父亲?他摇摇头回答说:您不能惩罚我,只是因为开心才这么做,非常简单,只是因为开心。
他盼望着白桦嫩枝节的到来,克莱姆教长把这个节日说成是人类友谊和上帝之爱的节日。那时候会有小白面包、果子酒和甜甜的苹果汁。女孩们会跳起轮舞,教长则会发表关于博爱、上帝之爱和每日善行的讲话。姑娘们手挽着手一起歌唱,大一点的男孩们则爬上白桦树,从圆圈中挑选自己的胜利品。他们在内卡草坪上玩耍,父亲不断地跟人打招呼,家里有“自己的桌子”,并在那里接待客人——这些活动一直持续到晚上,“请再给我半个小时吧”,而当夜幕开始降临时,女仆或者祖母就会把他带回家。
6 岁起,他开始上拉丁小学。我仍然可以走在这条路上,我也走过很多次,每次当我想从市场街去内卡史泰格抄近路途经“庭院”时,走的都是这条路。那时的许多房子,如今都已不复存在,甚至胡同的走向也发生了改变。但是就算是按照1830 年那时候的城市地图,我也能够轻松地分清东南西北。
天还很早时,他就必须去上学了。起初的几次都是妈妈或者一个女仆送他去的,虽然让他自己去也没问题:我一个人就行。他不必沿着内卡史泰格走下去,而是穿过花园,从后门走。一条小胡同通向教堂街。胡同弯弯曲曲的,很窄。夜里安静的时候,墙壁上会回响起脚步走在铺着石子的路上的声音。我童年时,这里曾是市监狱,而在他的时代,还没有监狱。我想,那时候这里应该是一家农户吧。从这里他就可以看到市教堂了,圣劳伦丘斯教堂。人们或许还向他讲述过,那之前的三四十年左右,还有一个城堡紧挨着这所教堂,那是一座巨大的建筑,它有四个角楼,还有一个美丽的内庭。它已经被拆毁了,他走过那拆毁过后留下的空地。人们种了栗树和菩提树,这些树我也知道。对他来说,这些还是些年幼的树苗,还被树桩支撑着。学校就在教堂方向不远处,也在岩石的边缘处,所以要穿过小学去往教堂街的话,就必须途经一个楼梯间。小学是9 年前才新建的,在它旁边的一块间隙上是总督府、酒窖(对我来说,这里则是州议会)和市文书处(我年轻时曾作为记者在那里的地方法院呆过,报道一些关于偷窃、窝藏犯和流浪汉的案件)。他喜欢学校和教堂之间的这个区域,夏天的时候这里很凉爽,人们可以在这里尽情玩耍。
Ⅰ 两位父亲(7)
他是个听话的学生,他所必须学的跟我不一样。6岁时他就开始背诵希腊、拉丁和希伯来语词汇。老师试着教会他哲学和神学,这是令人无法想象的课程。克拉茨老师对他很满意,人们料定他会去上神学院,去教会机构。他应该成为牧师,他的父母希望他成为牧师。
下午则由克拉茨之后的市第二牧师即副主祭纳塔内尔· 科斯特林向他继续传授知识,这属于私人补习,科斯特林要帮他准备州考试。起初他有些害怕这位副主祭。他被父亲叫到了房里,父母正跟一个胖胖的男人坐在圆桌旁边喝着葡萄酒。父亲招手示意他过去,他犹豫了,这似乎是个很庄严的时刻。你别害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科斯特林说。男孩慢慢地向桌边走去的时候,母亲说:他就是有些胆小。他坐下,等待。戈克从杯里小口抿着酒,看着他的继子,男孩不怕他这样看自己。注意听,戈克说。他的许多话都是这样开头的,他已经习惯了被人们倾听。注意听,你虽然上了拉丁小学,并且克拉茨老师对你来说也是个好老师,但是因为你还要去蒂宾根教会学校,这还不够。你明白吗?孩子点点头。他什么也不明白,但是最好还是说他明白了。
这位老师每周来给他上两次课,分别在星期二和星期四。为了让他们不受到任何打扰,人们专门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房间。我们的奥林匹斯山,科斯特林说。每次踏进这家的门后,他总是先拜访一下约翰娜。他们谈论这个男孩的天赋,谈论他的进步。人们会给他倒上一杯葡萄酒,而他三口就喝完了。然后,早已在隔壁等候的男孩被叫了出来。我们不想错过什么,科斯特林说着,在约翰娜面前鞠一躬,并把孩子拉到自己面前。
天气暖和的时候,窗户则是敞开的。老师说话,朗读,询问。可以听见庭院里的声音,但它们却没有使他转移注意力。科斯特林阐释基督的话语,他是路德教学者本格尔的崇拜者,有时候他变得极度兴奋便把自己的学生拉到身边,眼里噙着泪。
谁向我们证明上帝的存在?
耶稣基督。
为什么?
他是上帝为人类所设的抵押品。
他说:上帝的抵押品,而问题是,他是否理解他所说的词,它是否只是他靠死记硬背而学来的词,科斯特林要求他背诵的那些词——抑或他真的考虑过“抵押品”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曾经问过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醉心于词语、喜欢反复咀嚼词语并只因此才感到快乐的科斯特林没有耍什么花腔,而是答道:一个抵押品就是一个用来抵押的东西,不,也不是,你知道,我说抵押品时,指的真的是抵押品,一些用来代表另一种价值的某种东西,但是这里所说的抵押品又已经超出了这个含义,我们用它来打比方的。所比喻的就是一个“可见的符号”,一个“可触摸到的明证”。我们要看的是这第二种含义,这是它的含义,只有这才是它的含义,亦即,耶稣是上帝存在的一个可以触摸到的明证。
是的,他说,是的。他豁然开朗,这样的解释对他来说简单易懂。有时候他会突然燃起这样去探究语词的欲望,这样去把握它们的灵魂和肉身。
前提是,科斯特林不要总是打断他的幻想并让他背诵课堂学习的内容。Ille,illa,illud。
他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严厉的男人。他悄悄地把他和戈克进行比较,和想象中的第一位父亲的图像比较。这些想法交织在一起,父亲的形象由此变得极为强大,已经又成了“象征物”,其高大和亲切的程度显得不真实。“一直以来您对我所表现出的无比亲切和友爱”,15 岁的他将在他从邓肯多尔夫写给科斯特林的信里说,“以及还有一些可能让我产生类似感觉的事情,您贤明的基督教漫游,使一股对您的敬爱之情在我心中油然而生,以至于,坦率地说,我只能把您当成自己的父亲来看待。”当成哪样的父亲?是“引路人”、“支助者”,还是“挚友”?
Ⅰ 两位父亲(8)
上面的话是他在继父去世5 年后写的。
他以自责的方式来取悦自己的支助者。
“我曾摇摆不定。” 他说,每当他想当个聪明人时,他的心就变得狡诈而险恶。他说,他不能容忍自己周围的任何人。他说,如果他抗拒自己这种与人为敌的性格,这也只是为了取悦于他人,而
并非为了让上帝高兴。
他9 岁,由于很小的事情,他就会被意想不到的愤怒冲昏头脑:他因此而颤抖,紧攥拳头,他全身心紧绷,脸上*——他发脾气了,外祖母海恩说,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她还能最先制住他。他在葡萄酒店里的储酒圆桶之间玩耍时,一个伙计嘲笑他说,像他这么瘦弱、纤细的小家伙一辈子也不可能举得起这样一个小圆桶,这么说的时候,他还挑衅地大笑。孩子勃然大怒,毫不迟疑地向这个男人冲过去,对着他用拳头一顿乱打,最后还在那人的手上咬了一口。闻讯而来的父亲把他揍了一顿,结果当然是小家伙不思悔改,吃午饭时不论别人怎么叫他,他也没有在饭桌边出现。
你太狂妄了,科斯特林说不是这样的。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而会做出一些对他人不公的事情来。是他们对我不好,我才发脾气的。弗里德里希,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有他把他叫做弗里德里希。我办不到。不,你可以的。作为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你应该学会这么做。我是基督徒没错,可是我办不到。因为你总是想比别人做得更好。不,不是更好,只是不一样。可能他就是这么跟科斯特林说的,不再固执,而是带着一种孩子的自信。他知道自己能跟科斯特林这样说话,他不仅仅只是“支助者”,同时也是个同谋者。他传授给他一种知识,使他有异于他人,也有异于他的继父,只有科斯特林能与他同感。我想,当他第一次在卡尔布家当家庭教师时,他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