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身刚刚坐下,又是一个电话进来。有人约她去KTV。梅又谢绝了,说今晚要陪一个重要的朋友,不出去了。梅特意在“重要的”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您能给我一个结果吗?重新坐下来后,梅向岛村问。
我也很希望有个结果。岛村意味深长地说。梅小姐既然这样不吝,把我当成朋友看待,那我也不能白担了朋友的名分,就帮你这一回忙。这样吧,我给你压低两万五,这是最后的价码,不能再低了。
三万。梅毫不迟疑地接口说。
岛村定定地瞅着梅,梅脸上的线条瞬间已变成坚定和刚毅,并没有柔媚出他预期的欣喜和感激。岛村的大脑不知怎的一时间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空白。少顷,才回过神来,挥了一下手说:“好吧,就三万。明天上午你去我那儿,我签份正式合同给你。好了,告辞了。”
说完,岛村站起身,挟上风衣径直朝门走去,连看也不看梅小姐此时的反应。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的动作和言语是怎样变成如此衔接的,只是觉得此时必须这样做,非这样做不可。他已经不能够做别的了。
这一夜岛村彻底失眠了,带着失意和惆怅辗转反侧,对自己和这个世界都变得没有把握了,仿佛又陷入孤独冷漠里兀自飘浮着。这样一首诗意盎然的美妙情歌,难道只是自己低智商时的自作多情吗?难道梅也不过是一只善变的蛇用笑和声音来将他利用和戏耍?他实在不愿意沿此思维方向行进下去了,脑中唯一能够确指的就是他对梅的真心不舍。至少,他跟梅也该算是棋逢对手吧?但他明白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个。他要体认的是另一种深长隽永的承诺。
可那又是什么呢?我们的生活当中频繁降临的究竟是什么?是真情?还是虚妄呢?
等到梅如约来家里取合同的时候,岛村已经在客厅和卧室里把一切氛围都营造好了。梅依旧是神采奕奕,温婉可人,看得出,生意的成功让她昨晚有了一夜的好睡。岛村的心不禁有些微微发痛。
进门以后,梅便四下环顾着。对居室富丽堂皇的装饰表示出赞赏,又把脚步移向靠墙的一大排书柜前细细浏览着。那些脆硬的书页上曾经倾注过岛村过去年代里骚动的理想,如今全都阒静无声的尘封上了。
这是你妻子吗?她可真漂亮。梅拿起桌上一幅三口人的全家福照片说。
从前是,但现在她是别人的妻子。
哦,对不起,梅“哦”了一声.复杂的表情转瞬又变得晴朗。你儿子长得真可爱,十分像你。
遭遇爱情(6)
是吗?他跟着他妈妈走了。岛村淡淡地回答,转而把话题调转过来:这是合同文本,你先看一下吧。
梅接过合同书,坐在沙发上翻看着。岛村紧挨着梅坐下,也坐进了长沙发里。没有了茶几之类的讨厌的障碍物作阻隔,梅就变得十分真切了,就在身边存在着。岛村的鼻息拂在梅的头发上,发丝便微微波动起伏着。他能感到梅在他焦灼目光的视压下,似乎有了几分窘迫,目光开始散乱地在纸上游移,手中的纸张也仿佛有千钧重量似的托抓不稳,扑簌簌的竟有几丝倾斜。岛村的肢体不由得火热起来;心也开始怦怦狂跳,这是他许久都不曾有过的动情的狂跳,他太想确认这场爱情的实质了。
梅,岛村低低唤着。梅,你让我动心。
是吗?梅轻轻地;头也不抬,仍盯住手中的合同书。
是的,你会让任何一个男人动心。谁也抗拒不了你的魅力。
您也是个不可抗拒的男人。梅细细地说。
噢,是吗?岛村已经把这当成某种允诺的信号,脸颊通红地燃烧着,缓缓趋近梅那温热的双唇,不再在意梅那欲擒故纵成竹在胸的表情……
叮铃——
电话铃不合时宜的响了。岛村的情绪被迫中断,无奈地走过去,抓起听筒。是公司里的恼人事。岛村简单地琢磨敷衍几句,马上把电话挂断,同时用身体挡住梅的视线,顺手把电源插头拔了下来。
回转身来,见梅已端坐在沙发里,身体已显露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僵硬姿势。岛村笑了笑,随手旋开了发烧组合音响。舒缓的乐声登时像光一样从天上洒来,落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也笼住了屋子的四壁和墙角。洒在梅头发上的光是那样柔曼,仿佛要把她的每根发丝都揉起来,揉成暖暖的一团。梅的肢体在爵士乐的浸泡中舒缓了,棱角不再那么明显。
梅……岛村挨近梅,梦呓般地问,梅,还……满意吗?
什么?梅缓缓侧过脸来,眼中露出迷蒙的神色。
一切。
是的,我对一切都相当满意。这都多亏了岛村先生您,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才好。
不,你知道,你知道。岛村盯住梅姣好的面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哦……对了。梅的脸上掠过一丝迷乱,随即镇定下来,像想起了什么,随即打开身边的手袋,从里面抽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递到岛村的面前:
“这里是三千元钱,作为对岛村先生的一点补偿。请收下吧,您千万别嫌弃。”
岛村的面部肌肉登时发僵,进而急遽扭曲着,像是有些不懂似的问:
“你真的认为我要的就是这个吗?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梅被他的表情给震慑住了,睁大眼睛疑惑地问:这样有什么不对吗?那么你还想要什么?
岛村忽然觉得有些无措,有些语噎,有些空落。一长串音符轻捷地在他的大脑皮层里划着,苍白地滑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印辙。空白,空白得是那样滞胀,阻塞,让他的心灵已经难以承受了。
岛村先生。女人轻唤着他,将他从怔忡之中拖回到现实中来。如果没有什么疑义的话,就请您在合同上签名吧。
嗯,好吧。岛村木木应着,手里举着笔,却半天都落不下去。一切为什么竟是这样残酷,这样忽地即逝?等到他的笔一落,他和这个女人的联系彻底就算完结了。其实从头到尾,维系他和这女人的,也不过就是这一张纸。婚姻,爱情,生命,为什么轻薄如纸?
岛村先生,您还犹豫什么呢?
梅小姐不再仔细读读了?
难道我还不相信岛村您吗?
梅又嫣然一笑,透出无比的魅力。岛村的心里一阵揪紧,定定瞅了梅几眼,才在合同上签下了名。
好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岛村疲惫地一扬手。请吧。
岛村一个人在空寂的屋里呆呆地坐着,让暮色一点一点把他吞噬进去。电话线一拔断他便可以暂时的与这个世界隔绝。虽然没有报时钟响,可他在心里仍可以感受到梅乘坐的那趟班机已经驶过了他的头顶,把那个美丽的女人送往南国的一个新兴城市去。梅现在已经下了飞机,正兴冲冲地奔向她的老板处报捷。岛村在黑暗中睁开眼来,重新插好电话线,然后拨往梅所在的地方。
是梅小姐吗?
岛村先生?请问还有什么事?电话里梅那个女人的声音依旧很清脆,只是再也听不出柔媚了。岛村此时亦是心如止水。
梅小姐,祝贺您生意取得成功。我要告诉您的是,在复制合同文本时,我忘了把“发行权”字样打上了。就是说,您购买的只是影带的复制权,却没有发行权。您有权拷贝出一卷卷的胶片或磁带,却不可以拿到市场上出售发行。我重新准备了一份比较完备的合同,不知梅小姐是否愿意一切从头再来?
听筒里一时寂静无声。岛村似乎可以看到梅那欲哭无泪的眼神。他暗暗笑了,却笑得很苦。
游戏过后,还会有什么能在我们心头永驻?
岛村慢慢放下电话,随着暗暗降临的夜色一道,又堕入到无边的虚妄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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