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是芫国夫人这样的早已逝去了青春的女人都有了明显的动摇。虽然时间很短,但不论赵瑟还是其他什么恰好在近处的人,他们都亲眼看见了芫国夫人脸上那经年累月淬炼的完美面具露出破绽,宛如初春河面冰破的痕迹。她的瞳孔收紧,笑容里孕育着若有若无的欢快与灵动,青春的源泉似乎在眨眼间又回到了她苍老而干涸的面颊上。
十一轻轻将头别到一边,虽然不想承认也不愿意使用,但是容貌确实一直都是不必召唤就会自己努力干活儿忠实伙伴。十一和赵瑟都无法为此感到欢欣雀跃。
“难怪……”芫国夫人点点头,面具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问十一:“您是什么人,是您怂恿我的孙女抛弃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君取您吗?”
“叶十一。”十一简单地回答。关于芫国夫人的第二条指责,他没有回应,算是默认。尽管大有可以耍赖的余地,但赵瑟的悔婚的确是因为他的原因。说成怂恿也不是不可以,十一认为,这个时候没必要纠缠于一两个字句的用法。
“叶十一吗?”芫国夫人皱起眉头,脸上露出讶然之色。转而以询问的眼光望向自己的夫君。苑国公跟着走近几步,看了看十一,确认道:“没错,这正是那位河西军的叶将军。是河西军,也是我大郑全军最英俊的男子。”
苑国夫人微微挑眉,神色有些许的嘲讽。她说:“原来是叶将军,将军之名如雷贯耳啊!
闻说韩国夫人因爱慕将军,不仅混迹市井吸食大麻,甚至还与韩国公伉俪失和。今日得见将军,实乃三生有幸。果然芝兰玉树,胜于流言百倍。”
十一略有些鄙薄之意,淡淡说道:“韩国夫人要怎样是她的事,我并没有答应她。”
芫国夫人笑了笑,不再说话。苑国公却冷哼一声道:“你是河西军的将领,白天还在与张氏的族长纠缠,倒不知为何转眼之间,我赵家的女儿便非你不取。叶将军,你身为张氏的部署,到底为什么非要怂恿我赵家的女儿,破坏她的大好姻缘。这是韩国夫人的命令呢,还是其他什么人的意思?还望叶将军于我解惑。”
这话说得十一着实一头雾水,讶然道:“这和张媛有什么关系?”
苑国公摇头而笑,说道:“将军不知道也没关系,便请在此稍后。待请了韩国夫人来,咱们一起上殿面君去吧。”言罢吩咐大总管赵斯诚道:“你拿夫人和我的名帖亲自跑一趟吧,务必要把韩国夫人请来!”
赵瑟忙喝道“且慢!”
十一不清楚四家七氏之间堪称史诗的恩怨情仇,赵瑟却是清楚的。她情知祖母等人这是将十一当成是张家破坏赵傅联姻的美人计了。于是,她不及细想,急急说道:“十一他是因为我才去的河西军,他是夜叉……”
“瑟儿!”十一、秦合清和苑国公同时出声阻止赵瑟。
芫国夫人与苑国公对视一眼,叹了口气,裹了裹身上的披风说道:“夜深露重,还是去厅里谈吧。”
此所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赵瑟虽然一晚上就等着这时候呢,一时之间也有点发呆。十一拉了她一把。他们才一起被家丁刀山剑海地包围着往宅院深处去了。
说是去厅里谈,实际最后去的是苑国公居处的密室。护卫们虽然大多留在外面没有进来,但无疑赵氏的权力者们对十一的防备更加严密了。他们让他坐在正对面,两柄钢刀就直接压在他的脖子上。十一没有拒绝。现在,他反而能够以更加沉着和冷静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正如他所说的——这没什么,谈生意的时候,主顾往往会要求更严格的防范。
现在,十一坐那里,温柔缠绵的情人于是就成了寒光凌冽的宝剑。他坐着,身体像豹子一样完美,眼神像鹰一样锐利。赵瑟为此黯然神伤。她不禁要拷问自己:这就是我想要的吗?这就是完整的十一吗?要一个只有爱的十一还不够吗?我为什么要把他拉到这种龌龊的地方来!
“瑟儿,把我们的是事情告诉他们吧。所有的事情。我想我们首先得开诚布公。”
十一的声音惊醒了赵瑟。也只有靠不停地说点什么她才能停止酷刑一样的思考。于是,赵瑟开始说自己和十一的故事,从那个小哑巴说起。故事讲得并不怎么有章法,赵瑟却可以把自己讲得哭泣。那些美好的事情,那些痛苦的事情,那些所有的细节像海浪一样从她的心底扑打出,再一一倾倒出来。她讲了所有的事情,只除了那该死的堕胎。那件事,赵瑟宁愿相信自己的记忆出了错。
赵氏的权力者们长时间沉默着。当然,如果认为他们会为所谓的爱情而感动那未免太天真了。事实上,他们一直都没有掩盖他们对此的不屑。赵瑟甚至想,她是否该回避一下,以便于长辈们能更好的计算。
“其实有必要这么麻烦吗?反正以我现在的声誉,一定没有哪个高贵的男人还愿意傢给我。”赵瑟想。
芫国夫人按了按额头,终于开口了。她说得直截了当:“我们赵氏的女儿是绝不可能取无名小卒的。你和瑟儿一开始约定的时间是五年吧。好吧,那就以五年为限,拿张氏的河西军做你的傢妆吧。按照士家的惯例,不允许女人迎取那些地位低于她前一任的丈夫的男人为正夫。傅铁衣现在的官爵是范阳节度使、武成侯。既然瑟儿排出了他,选择了你,那么就请你至少取得高于他的地位吧!”
“很宽厚的条件。”十一点头道,“我毫无异议!”
芫国公接着道:“有一点,需要事先说明。河西军几乎是张氏的独立王国,既然你有武安侯张钰亲口给你的承诺,留在那里必然会前途远大。我们要求你对赵氏的忠诚,任何条件下。”
十一微微皱眉,沉吟半响说道:“别的和我没关系,但不能伤害张襄的性命。他是我的朋友,于我有救命之恩。”
所有的人都微笑起来。贵族的方式和土匪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贵族从来都不追求从肉体上伤害什么。看来瑟儿的这个爱人还可爱的很。
“当然没问题。”芫国夫人眨着眼睛说。
十一点点头,捉着赵瑟的手说道:“那么,可以算是成交了吗?”
芫国夫人含笑点头。秦合清站起来道:“那么,照规矩,将军似乎该留在些什么作为定金。毕竟让瑟儿等白白你五年这种事可是一点儿保障都没有的。”
十一立即反驳道:“你们答应在五年之内不迫瑟儿成婚也是一点保证都没有的事。”
芫国公磨着手中的茶碗缓缓说道:“当然,我们也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帮助。相信能让你事半功倍。要知道,封侯与拜帅什么时候都不是光凭军功就可以轻易得到的。”
十一垂下眼帘,说:“那么,什么作为定金合适呢?”
“最合适的莫过于夜叉……”秦合清说。
“这不可能!”十一断然拒绝,“夜叉不是属于我的东西。可以帮你们杀人,但你们得付钱……”
秦合清轻请轻拍掌,有侍奴捧着托盘放到十一面前。赵瑟瞥了一眼,是金丝银线织就得贞锁,顿时面颊绯红。秦合清说:“那么就请你接受这个吧。只要你能保证对瑟儿绝对忠诚,我们也就没有理由不相信你。我想你也不需要依靠那个位置。”
十一很有些迟疑。贞锁本身没什么,问题在于超出贞锁本身的意味深长。赵瑟一阵反胃,这实在是太龌龊了!她猛得站起,奋力掀翻托盘,宣称道:“我相信十一,这就够了!”
芫国夫人叹息:“罢了,我们也该留一点时间让他们聊聊,不是明天就该出征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年轻的人,总是经不得离别的。”
最后,他们留给赵瑟和十一独处的时间仅仅就够他们彼此相拥。
“对不起,”赵瑟反复的说,“这都是我的错。”
而十一则一直在回答:“等着我回来,瑟儿。”
大管家赵斯诚谦恭地捧着十一的宝剑在一旁无声的催促他们。天快亮了,今日是出兵河西的日子,皇帝会亲至校场。赵瑟恨他。一个缠绵的亲吻之后,他们终于不得不分离。他们禁止赵瑟送十一。出于对张氏策略的考虑因,赵氏不允许赵瑟和十一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
赵瑟就站在祖父的院子里,目送着他的十一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拂晓里。他们总是在相聚后就离别,再也没有比这更甜美的事情,再也没有比这更哀伤的事情。
“终于结束了!”赵瑟紧绷多日的心弦骤然放松下来。之后,一阵眩晕袭来,她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
“大夫呢!”尽管的确是不肖的女儿,长辈们也都着急了。
大夫在赵瑟的左手上耗过脉,讶然换到右手。老半天三叔公都生气了,他才结结巴巴地说:“小姐她,小姐她,有身孕了”
“你说什么?”秦合清揪起大夫的衣领,好像孩子是大夫弄出来的似地。再也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刚刚搞砸了婚礼就怀了孕。这上什么地方去给孩子找一个人叫父亲啊!士家嫡女的第一个孩子生出来没有人可以叫父亲,还有比这更丢人显眼的事吗?看起来,就像专门把孩子的父亲赶跑一样啊!
“好啦!终究是喜事。”芫国故人瞪了一眼秦合清,问大夫道:“大约多长时间了?”
“三个月多一点儿。”大夫战战兢兢地回答。
“三个月?”芫国夫人闻言一怔,“那时候不是……老三,查问一下。”
三叔公自出去命人提了赵瑟的近身侍儿拷问。芫国公敲着桌子,不无遗憾道:“倘若早几日知道瑟儿有孕,必不在婚礼上如此行事。便是为了叫孩子有父亲也不会这般任性。”
芫国夫人哼了一声道:“糊涂!哪有怀孕三月尚不自知的母亲 。此事大有不对儿,一会儿瑟儿醒来了你们都别说话。我来问她。”
灌下一碗参汤,试过针后,赵瑟悠悠转醒。睁开眼就是祖母大人喜气盈盈的脸,赵瑟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索性耐着性子等祖母开口,反正现在都知道她有孕了,皇天后土都没她大。
芫国夫人握着赵瑟的手说:“瑟儿,你有孕了。真是个傻孩子,怎么不说呢!出点儿什么事可怎生了得。”
“现在没事吧?”赵瑟问。
“没事,一切都好。”芫国夫人笑吟吟的回答。之后,感慨一声道:“瑟儿,是十一的孩子吗?是为了这个所以才要悔婚的吗?真是个傻孩子……”
“不,不是的。”赵瑟苦笑了一下,“不是他的孩子。谢府那晚上,我们没能在一起。”
“那么,为什么要……你明知道有了孩子,怎么还能随便悔婚……”
“正是因为有了孩子才敢悔婚啊,祖母。这个孩子,是傅铁衣的。”终于说出这句震慑住所有人的话之后,赵瑟喟然叹道:“我就想啊,反正已经有了孩子……”
芫国公站起来道:“你怎么能肯定。”
赵瑟笑笑道:“我当然能肯定。”
芫国公沉默了。是啊,这种事只有做母亲才能知道。
“这件事情傅铁衣知道吗?你有没有告诉过其他人?”芫国夫人问。
“当然不知道。”赵瑟答道:“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子周知道了我有孕,大约能猜出来吧。他太了解我了……祖母,放子周出来吧,是我在亏欠他。”
芫国夫人点点头。她看着赵瑟表情很有一些不知说什么才好的感慨。过了好长时间才以手掌梳着她的头发说:“瑟儿,我的孙女,你是太贪心了……”
“我觉得也是。”赵瑟回应得极苦涩,眼里的泪水终于顺着眼角滑落。
秦合清起身道:“我出去写封信。”
“九叔!”赵瑟拭去眼泪阻止了他说道,“实在是不必急于一时啊,一切等孩子生出来再说不好吗?”
是啊,一切都要等孩子生下来了再说。
宣华二十四年的五月终于行进到了尾声,刚刚初夏的时节,上都的空气里就已经有了秋天的肃杀。
卷三终
卷四 从此萧郎是路人
秋凉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十月初的上都城,总是落叶最美。每年秋风一起,北燕南归,落叶满地,西域的商队便摇曳着驼铃回到魂牵梦萦的上都城,润湿而凉爽的秋风转眼拂去了他们满身的沙尘和疲惫。运送士家的庄园和作坊岁入的车辆和地方官员送礼的马队络绎不绝,马蹄踏在厚实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朝廷岁赋也开始陆陆续续到达上都。或者飞刍挽粟,逆黄河西上至潼关,经砥柱天险再逆渭水而上以至长安,或者取道荆襄,由武关而入关中。一时之间,渭水上大小船只布满了河面。于是,一年之中又一个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好时节就到了。
内城士家贵族的宴会不好评说,外城目前最受追捧的所在则是开在外城第一坊的“清歌曼舞堂”,达官显贵早早就蜂拥而至。这座清歌曼舞堂与其正对门的由上都公认的流氓之首赵箫所经营的臭名昭著的销金窟“曼舞清歌堂”相映成辉,同为上都达官显贵们交口称赞的两朵奇葩。区别只在于两者有着南辕北辙、截然相反的格调。许多善于便装的达官贵人往往出了清歌曼舞堂的门就入曼舞清歌堂的室,前半夜找拍,后半夜拍人,实在是便宜之极。
这天午后,清歌曼舞堂二楼临街的雅阁什音一卧一坐歇着两个男人。两个男人都穿着绿色的袍子,就是那种六、七品年轻的朝廷官员轻装外出时常用的服色。凭栏而坐的男子才二十出头,举止相貌很是温润儒雅,一看便知是出身高贵的士家公子。一比之下,另一个躺着的男人看起来可就怎么都不像他的同伴了。那男子就躺在栏杆内的横板上,发髻松散,胡子乱糟糟得像杂草也不知道修理修理,脸似乎也算不上洗得十分干净。他闭着眼睛,双手捧着壶酒放在胸口,隔三岔五地便高高地举起来倾一缕进口,却十次里有八次都准头不佳,搞得前襟一片水渍。他也没觉得狼狈,仍是怡然自得地晒他的太阳喝他的酒。
此情此境,倘若赵瑟遇见,一定要会大叫一声“邋遢大哥!”没错,这位大哥就是当初在国子监学宫混日子几乎混进丐帮,后来托算命先生洪福齐天一举高中新科榜眼,一跃而官拜从六品下侍御史的江中流。大约这位不思进取的江大人不长记性,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刚做了半年的官儿便懒病复发,由一颗油光水滑的鸭蛋生生懒成了丐帮票友。此所谓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