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铁云拨弄着桌上一方小小的盆景,好正犹暇道:“真糟糕,我多希望子周哥哥都答应呢。子周哥哥还记得当初在西山与兄长的约定吗?兄长说,虽然如今赵傅婚约不在,你们当日的约定仍然作数。子周哥哥,你站的高度完全可以看得清天下大势之所在。你当明白,如果你不想永都做这盆景之中的苍松翠柏,早晚必要有所选择。我想,并不需要我来游说你……”
陆子周突然觉得傅铁云的表情很可爱,并着两指在他脑门敲了两下,说道:“间出太行,迂回塞北幽燕之地绕过河北军右翼,南下山东以据淮泗上游,向西得淮泗而窥中原。凭借江淮之富庶与形胜北上中原,下东都洛阳,之后就可以西扣潼关而拥天下——这是我今天刚刚告诉元元的唯一的生存之路。阿云,如果你是元元,你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在一阵只闻得两个男人的心跳的死寂之后,傅铁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父亲
一路圈着霍西楼没有一丝赘肉的腰际走回来,赵瑟难免有些意动。
自从赵瑟公开有孕之事,便不得不就此断绝床第间的享乐。平日里专以投怀送抱的侍奴们一律改作了牢头狱霸,非但绝不敢和赵瑟动真格的,连很平常的搂搂抱抱,为免意外,往往也尽量避免。孕中女子本来就脾气古怪,加之赵瑟孕中反应很是剧烈,过了三个月之后时常吐得天翻地覆。如此一来便愈加难受,好端端的拢月入怀之喜简直就成了活受罪的煎熬。
于是,赵瑟往往没有来地恼怒,又没由来的悲从中来。偶儿难以自持之时便发狠说:“日后死也不再怀孩子!”
苑国夫人便要笑话自己的孙女道:“再也不怀孩子?你现在就把这句话说尽了真不知等日后生时还能叫喊些什么?”接着便安慰道:“乖瑟儿,再坚持几个月,一切都是为孩子!”
是啊,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赵瑟追忆往事,多有愧疚之情,直觉得自己不论受什么苦都是应该的。如此清心寡欲了大半年,连赵瑟自已都有点佩服自己。
那么,既然赵瑟圈着霍西楼回来,于是身体和神态也就一起跟着发腻。赵瑟大半年不曾有床底之欢,那么霍西楼只能更久。赵瑟这般媚态横生地靠过来,他几乎把持不住。秋天的凉意渗入他皮肤里转瞬间变成夏天的炎热,他身体的某个部位也随之坚硬起来。赵瑟仍是浑然未觉,将脸侧到霍西楼唇际,要求道:“西楼,亲亲!”
霍西楼情知不能继续玩火,一跃跳开两步,瞪圆眼睛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的……”
这一下就让人想起为非作歹的黑心匪徒,赵瑟为此忍俊不已。五音等人忙扶住赵瑟,以免她闪了腰。霍西楼呼了口气,长睫毛呼扇了几下,也过去扶赵瑟坐下,话语中颇有几分埋怨的味道:“小心啊,万一伤了胎气,可是糟糕了。”
赵瑟便抚霍西楼的面颊道:“好啦,我知道了,一定再也不叫你受委屈。”触手一片温热,心中也有些尴尬,便吩咐侍奴服侍霍西楼去沐浴,并问道:“身上可曾伤到了?”西楼笑着摇头,翩然而去。赵瑟想了想,实在是对傅铁云一贯的名声无有信心,最终还是叫五音拿了药酒跟进去。
片刻之后,霍西楼带着一身的清爽出来,愈显秀颀挺拔。赵瑟再不敢与他同榻,却又觉得房中空寂,舍不得就这样要他去了。抬眼间见墙上悬着宝剑,记起初见西楼之时,他便是如此一个配着宝剑的美少年。于是,赵瑟便摘下宝剑递给霍西楼道:“西楼,从没看你舞过剑呢!”
霍西楼虽然接了剑,却颇为踌躇,问道:“剑气纵横,恐怕伤了孩子……”
赵瑟微微而笑,心道这孩子的父亲何等人物,如何至于就这样伤到呢?何况当初与十一日夜相伴,若论剑气纵横谁又是能比得过十一。于是遂道:“不妨事的,我想看你舞剑……”
霍西楼便不再推辞,因刚沐浴过衣衫单薄,也不脱外面的袍子,直接挽了个剑花舞将起来。起先侍奴都围在院中拍手叫好,他尚有些放不开。后来渐渐入神,忘记了四周的人物嘈杂,才渐渐放开手脚,由此始见气象。霍西楼所舞之剑,乃是游学书生必学的剑术,世上流传极广。此剑与杀人之剑截然不同,不重实效而重养气。是以,霍西楼一套剑法舞到最后,竟是浩然坦荡,隐隐有先秦之风。
赵瑟心中很是惭愧。西楼之才,本来或可有他自己所喜欢的人生和前途,只是因为跟了她,这一切便都毁了。
“这可不成……”赵瑟想。
于是,她亲自拿起丝帕为西楼擦汗,以商量的口吻说道:“西楼,不若你明日扮成个漂亮的长随与我一同去官署吧?一则你自从来了上都还没有出过门,正好可以好好玩玩。再则阿云这个小鬼,素来喜欢把事做绝,谁知道他以后还会想起什么来。子周他也不是时时都在的……你自己在家,我实在不放心。”
“能成吗?”霍西楼歪过头去问,眼眸里却尽是欢喜的意思。
“我说成自然就成……”
次日,霍西楼便果然换下锦绣衣衫,扮作一个幕僚从仆,跟着赵瑟一起去了秘书监。
大郑的任何一所官僚机构都是怀孕女人的天堂。虽然制度上要求女性官僚听事到生产前一个月才能交接了公事回府待产,但是制度之外不过人情。事实上,一般从女性官员宣布怀孕的那一天起,她在官署最重要的公事就是歇着。不要说赵瑟这种四品高官,就算是八九品乃至不入流的微末女官,一旦怀孕,上司和同僚便都不会再烦劳她。她们最长听到的一句话无一例外都会变成——好好呆着吧!公务有什么要紧的?若是累掉了娃娃,我们怎么陪得起?
国子监作为大郑官僚体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自然也没有任何例外的可能。就这样,赵瑟挺着近八个月的身孕走进官署,像每一天一样,立即被同僚和属官发配到阳光充沛,保暖又通风的角落呆着。秘书丞许嗣东甚至还亲手将抱了两盆牡丹放到赵瑟案上,拍拍手道:“赵大人,没事儿多看看牡丹,到时候生女儿。真的有用!我家夫人生女儿时,便是一天看七八个时辰的牡丹。”
赵瑟笑靥如花,连道费心。心中却想:女儿哪里是这样好生的?倘使恰恰生了女儿……怕是这一生的福气都要尽了……
喝了一盏茶,属官抱着公文过来请赵瑟签字封押。都是仔细核过的,决不至于有差错,是以并不需要赵瑟费心。许嗣东踱着方步走到赵瑟对面,递了份节略给赵瑟看。说道:“繁杂琐事下官都已经处置完毕,大人可以放心。其实,今天没旁的大事,就只一件,百官弹劾剑南节度使与范阳节度使纵容部下当街械斗。”说着看了赵瑟一眼,见她听见“范阳节度使”几个字仍是笑吟吟地面容不改,方才接着说道:“这一次可谓来势汹汹,我在秘书监几十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山呼海啸一般的奏折都冲着一件事。其中,不乏大呼应以谋逆论处者。陛下看得都头疼,命秘书监誊写节略送进去。赵大人,你请看看,若无不妥之处,便遣人递进宫禁了。”
赵瑟展开来一看,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也吓了老大一跳。仅是节略就有好几尺长,搞得像上吊的白绫。果真是上至宰相,下至流外,都爱凑热闹啊。这么多人,仿佛众口一词,都要将谋逆的大罪推到剑南,范阳两节度使头上。看起来,就像起哄一样。相反,中书省的意见却出奇地谨慎。
赵瑟不禁要怀疑,傅铁云这样搞是否太过了点儿?总而言之,皇帝陛下头疼了。以谋逆之罪将边帅治罪绝不可能,压制朝野的清议却要皇帝来想办法。
于是,许嗣东便派了个老成的属官游大送入宫禁。赵瑟看看天色,皇帝应该还在召见大臣。便笑着对霍西楼道:“西楼,想去宫城里面看看吗?我身体不方便,不如你和老游一起去,也可以增长一番见闻。”霍西楼可有可无,见赵瑟冲他眨眼,自然点头答应。于是,便叫他换了秘书监差役的黄色号服,拿上一副号牌,与老游一并入城。
说是宫禁,实际也就只能进到宫殿外围、内官当值以及皇帝与朝臣议政的区域。按理说,绝不该出什么差错。然而,霍西楼这一去,便是大半个时辰。赵瑟也有点着急了,盯着门口望眼欲穿。派人去打听,亦不曾听说宫内出了什么事。
总算盼到霍西楼回来,赵瑟一把拉住他说:“怎得耽搁了如此之久?”
霍西楼尚在发愣,犹大已在旁边接口道:“路上碰见尚书左丞聂大人议完事出宫,聂大人问下官河西军要军饷的奏折发下来没有,什么时候到尚书省。后来看见这位小哥,便说像是同乡,多聊了几句,是以耽搁了。”
赵瑟笑笑对霍西楼说:“尚书左丞大人是宋国夫人的夫君,确实不是大士族出身,到没想到是你的同乡。他都问你了些什么?”
霍西楼皱眉答道:“似乎那位大人也不是我的同乡。我家在淮南,他的家乡在北方。只是他说我长得像,声音也像。至于问,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父母亲族,家乡生活可还富足之类的寻常问题。”
赵瑟点点头,抵着西楼的肩胛骨随意说道:“看来你和聂左丞或者有些缘分。聂左丞以科举入仕,如今尚不到知天命之年就已经官至副相,这在上都文官中可谓首屈一指。更了不起的是,以他的家世,竟还能在离异之后入主宋国夫人府,几乎令人不敢置信。这也就是周氏,换了我们赵家,无异于白日做梦……不过话又说回来,聂云毕竟不是一般人物,你既然能合他的眼缘,也算一场际遇。日后倘使便宜,说不定另有一番光景。”
霍西楼只笑道:“我又不考科举……”之后,便沉默不语,安静地站在一边帮赵瑟研磨。赵瑟情知要将霍西楼之身世和盘托出须徐徐行事,绝不能莽撞。于是,也不多说,不过一笑置之。
晚些时候回转府邸,赵瑟先放西楼回房休息。喝过安胎药,小憩片刻,管事赵月兰便进来禀告道:“小公子去曹家赴宴了,可要小人请回来?”
赵月兰有此一问内中大有道理。所谓曹家的宴会,便是河东观察使曹文昭家的大公子、爵封宜春侯的曹秋何到上都之后,每半月例行要办的酒宴。该酒宴在上都声名远扬,一般的恶人那都不敢登门。盖因此酒宴名为酒宴实为赌局,席上五毒俱全,肆无忌惮。赵箫那等士家中的败类爱去无妨,傅铁云不管怎么说形式上也是赵氏的夫婿,跑去那种地方真不是一般二般地丢人。
所以,赵瑟立即直起腰肢问道:“子周没去吧,他仿佛也有事要找宜春侯?”
赵月兰答道:“陆公子一早就去了清歌曼舞堂,二公子也一起。”
于是赵瑟便放下心,挥手道:“宜春侯那个宴会,阿云是去找剑南节度使共同进退的。你不要他去,他不放火烧房才怪!昨天不是说了不必在派人随侍了吗?不能说了不算。以后每晚请三叔公唤阿云的近侍过去问几句不就行了!”
赵月兰恭谨答应。随即五音奉上一纸礼单,禀告:“这是各家送来给小姐安胎的礼物,请小姐过目。”
赵瑟扫了一眼恍然笑道:“昨天刚向吏部呈了请假的条子,今天全上都便都知道我要生了。当真让人无颜出门……”停了一下,她随便问道:“周家送的什么?”
五音神色间闪过一丝诧异,回答道:“本来早上已经送来两株新培出来的‘姚黄’牡丹,却在小姐回来前又送了一双奶母过来,人现在还在门房等着呐!小人不敢擅自做主,正要请示小姐,收还是不收。”
赵瑟不过随口一问,并没有想到宋国公的反应竟是如此之快。想来刚刚聂云见过霍西楼,转手就送了两个奶母给赵瑟,正是为了试探霍西楼在赵府中的身份。习惯上说,奶母是极为贵重的礼物,即便是送给孕妇,也要回之以鲜活的物件才不算失礼。倘使霍西楼不过是赵瑟身边无关紧要的长随,既然他今日与聂云说过几句话,那么送过去做回礼便最合适不过。奈何霍西楼是绝不能送人的。赵瑟便打定主意装糊涂,只等诞下婴儿,庆生宴上拉了西楼同去,且看上都政治中枢鼎鼎大名的老狐狸聂云如何应对。
赵瑟脑中转着无数念头,嘴上却道:“既然宋国夫人的一番美意,便敬谢不敏了吧。记得刚来上都时,家里买了几对儿双胞胎,便挑俊俏伶俐的送去做回礼。改日家里摆庆生宴,还请宋国夫人和宋国公千万拨冗前来……”
于是,日子就如同流水一般淌了下去。在等待吏部核准休假待产的一段时间内,赵瑟按部就班地前往秘书监当值。如赵瑟事先所预料的那样,她某种意义上讲的对手有着远比她深沉的自制力与耐性。尽管赵瑟每一天都带着霍西楼去秘书监,并允许他在特定的范围,亦即尚书左丞目光所及的范围出现,然而,那位从不起眼的小门小户一步步爬上副相的尊位,甚至于攫取到“周”这个姓氏的儒雅方正的老男人的眼光却再也不曾被霍西楼的身影留住。甚至为了河西军军饷的事情,聂右丞不得不亲自莅临秘书监时,霍西楼就站在他的身边为他磨墨,宋国公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表示。
“这样一来,果然一切都要等到庆生宴之后吗?”偶尔,赵瑟也会对聂云的态度没信心。一个已经抛弃了自己亲生骨肉的男人应该绝不介意第二次忽略自己的儿子吧?
赵瑟由此而产生的更为恶劣的联想在于:她自己将要生出来的孩子会不会也是一样呢?如果傅铁衣如同这位聂右丞一样无视属于自己的血脉,那么,她的拒婚将变得何其可笑!赵瑟心目中原本确定非常的事情,于是就变成了一点儿谱都没有。这样,赵瑟作为孕妇的脾气更差了。
苑国夫人完全不能理解赵瑟这种杞人忧天。每当赵瑟说出类似泄气的话的时候,她总要笑着说:“怎么可能?傻女儿!血浓于水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实存在的东西。等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你就明白了。只要是他的孩子,在感情上,他都只有屈膝投降的份儿。你以为聂云真的能将自己的亲儿子视为无物吗?祖母告诉你,他这是在故作镇定。故作镇定你懂吗?聂云能有今日的成就,周氏的作用不言而喻,对于前妻的孩子,在一切安排好之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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