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怜光向叶十一弯了弯身体,很快就直起了腰。按照方才宣读的圣旨的内容来来讲,这是很敷衍塞责的一礼。但在这个时候,大抵是没有人去追究欧阳怜光的失礼的。
欧阳怜光在冬日里展开折扇,嘴角噙着微笑道:“还请君侯至清凉殿沐浴更衣……”
*
赵瑟从马车上跳下来,几乎是一把推开前来迎接的侍奴。
她一边往府邸深处走,一边不停地开口吩咐道:
“六军之中可有回报?城门守军可有回报?吩咐下去,一有异动,立即回报。”
“叶十一现在在那座宫殿里?公主在什么地方?欧阳怜光在什么地方?立即去查。天亮前我要明白的位置。”
“准备宴会,明日宴请各家的长辈,用国公的名义发请帖。”
“请韩国夫人,请宋国夫人,请尚书右仆射霍大人……”
“知会御史台,各处郡守……”
“持节度使符节去渭河北面河东军大营,召庞玮来见。”
“唤高储和秦卓书房来见。”
“传令下去,明晚我要召见家臣。”
黑暗中,不停地有人答应,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赵箫坠在后面,抱着肩膀看着自己亲妹妹挺得极直的后背,气势非凡的身影。他打了个哈欠,往小厮身上一靠道:“妹妹你不先睡会儿去?磨刀不误砍柴工嘛!那我先去洗个澡啊!看我这一身冷汗出的。今儿晚上,真刺激!”
赵瑟一踏进厅房,立即就被她的祖母芫国夫人抱了个满怀。赵瑟的祖父苑国公就站在苑国夫人的身畔扶着他。
芫国夫人缠绵病榻久已,今日勉强起身,身上仍然透着什么样的香料都遮盖不住的药味。赵瑟的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沾湿了苑国夫人的衣襟。
“好孩子,想哭就哭吧,这里并没有其它人。”芫国夫人轻拍着赵瑟的背安慰着她,就想着抚慰年幼的女儿一样。
“我真傻。”赵瑟低声说,“河东节度使如此重要的位置皇帝能如此轻易便许了十一,做得这般明显我怎么竟没想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阿傅提醒过我的,离开洛阳之前子周还提醒过我。天哪,我怎么竟能没想到……”
“这不是你的错,乖孩子。”苑国夫人道,“谁能想到,她竟完全不按规矩行事,下手也实在太准太狠了……别伤心,我们还有办法的。”
“祖母,我没事。”赵瑟抹了一把脸,道:“我去给父亲和铁衣写一封信。”
“瑟儿,不要着急。”芫国夫人拉住赵瑟道;“此事在朝堂上并非一点儿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大可先礼后兵,实在不必一上来就把事情做绝。”
赵瑟点头道:“祖母放心,孙女有分寸。您安心养病,千万不要为此时劳神。”她亲自扶着芫国夫人回了卧房,安顿她躺好。以眼色示意祖父大人一会儿书房详谈,才去了。
芫国夫人望着赵瑟的背影消失在门户之外,靠在苑国公身上,叹息着道:“瑟儿到底还是年轻啊。这样大的风潮,只怕她驾驭起来还是有所不足啊,可惜我……燕凝那孩子偏又早早地养了老,如今全不管用!”
她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苑国公兄弟三人慌忙去拍她的脊背。芫国夫人以手帕掩在嘴上,展开来已是染上了鲜血。众人纷纷大惊失色。芫国夫人笑了一下,丢了那手帕,道:“到时候了,硬留是留不住的……也罢,咱们看看明日上了朝,这桩事该怎么说。”
宣华三十年十一月初一,皇帝没有任何预兆地颁下圣旨,赐婚新封为阳武侯的河东节度使叶十一为公主正君,一举打破了四家七氏之间艰难维持的政治平衡。
上都一夜无眠。
次日,朝堂之上。就皇帝赐婚的圣旨,朝廷上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宗室,士族,军阀,言官,所有所有的人,众口一词,要求皇帝必须收回成命!
大郑的宗室不能接受握有巨大武力的河东节度使成为公主的正君,那样凤座就与她们或者她们的女儿彻底无缘了;士族不能接受未来的皇后不是出自四家七氏,否则他们的高贵子弟将不得不屈于一介武夫之下,向出身卑贱之人屈膝跪拜。军阀们不能接受足以打败他们的名将入主东宫掌握皇室的武力,那样削藩简直是可以看到的结局。至于言官们,他们之前在赵瑟那里受到的憋屈终于可以统统发泄出来了。
一开始,朝堂上抛出来的反对理由是“叶十一是赵瑟的未婚夫,君夺臣夫,是为不君。”
皇帝只一句话大家就哑口无言了——婚书何在?
接下来,众人提出来的是叶十一的身世问题和名誉问题。众所周知,大郑的皇后正君例出名门,而且还非四家七氏不可。叶十一什么出身呢,现在是河东节度使,往前是河西军的大头兵,再往前呢?再往前就没有了!
至于他的名声,这就不用说了吧。他和赵瑟在军中,那是明铺明盖,公然同宿。这天底下除了倡倌的小倌儿,谁都比他名声好,谁都比他冰清玉洁。咱公主金尊玉贵,哪能取这么个破棒槌,还是做正君?大郑列祖列宗的脸算是丢干净了。
这个比较棘手,皇帝也觉得不好办,于是便开始耍无赖——皇后正君例出名门,那是惯例不是法律好不好?这是大郑律上有啊还是祖宗家法里写着呢呀?至于说声誉,我说诸位爱卿,圣旨既下,名分已定,尔等公然辱骂君上,该当何罪啊?
这皇帝非要耍无赖,臣子们的确也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了。而况皇帝也不是全然耍无赖。
正当整场争论进行到□阶段,众人要就皇帝“圣旨既下,名分已定“这句无赖话展开辩论,强调”既然没有中书省签署,就是中旨而不是圣旨,所以断不能说名分已定”的时候,殿前司仪传报道:“息国夫人求见。”
息国夫人者,谢氏族长,大郑四家七氏德高望重第一人也。大伙一听,便静了下来,眼巴巴地等着谢老夫人一语定乾坤。
皇帝一笑道:“请夫人上殿吧。”
谢老妇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上殿来,慢慢悠悠地下跪,磕头,起身,然后,在全体人等眼巴巴地盼望下,她说了一句话;大伙儿差儿没昏过去——
“此天子家事,当乾纲独断,诸臣岂可置喙?”
至此,终于大势去矣。
赵瑟本身并没有直接参加这一场大政争。她在听到苑国公等人的复述时候,并没有如大家所担心的那样仰倒过去,而是站了起来。
“君不君则臣不臣。”她说,“我要造反,把我的丈夫抢回来!”
谋逆
大多数时候,赵瑟是个哲学家。
所谓哲学家,通俗一点儿说,就是一“光想不说,干说不练”的主儿。所以,赵瑟说她要造反,一开始并没有引起在场众人的紧张。
人说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造反嘛,有什么了不起?现如今大伙儿有的没的不都琢磨着要造反呢么,何况咱可是原阳赵氏!
然而这一次,不成想,赵瑟由哲学家变成了行动派,说造反就真的是要造反。那风格,堪称雷厉风行;那速度,堪称风驰电掣。
赵瑟在宣布了她要造反之后,立即就召集了赵氏在禁军和在朝堂的政治力量,并且召唤了目前在城外渭河北岸控制着河东军亲军营的庞玮,以及傅铁衣方面势力在上都的最高负责人高储——之前,傅铁衣在上都的政治代言人是傅铁云,傅铁云死了之后,则是赵瑟本人,而直接掌握傅氏在上都力量的人一直都是高储。无论傅铁云,还是赵瑟,命令都是通过高储贯彻下去的。赵瑟将这些力量整合在一起,在密室里与他们共商大计。
于是,赵氏的宗老们终于坐不住了。造反他们是不反对的,可立即就动手恐怕并不稳妥吧?造反这种事不是应该小心谋划,从容布置,旗帜鲜明了才好动手吗?的确,现在造反借口是有的,造反的实力也具备,可准备工作还一点儿都没有做诶!而且大家还都在上都城啊——皇帝的地盘!
这些年轻人啊,办事就是毛毛躁躁的!
然而,尽管宗老们都认为应该从长计议,却没有任何人敢于在赵瑟面前提出反对意见。赵氏的族长,芫国夫人,在勉强主持了针对皇帝赐婚圣旨的政治围剿之后重新躺回了病榻。这一次,什么样的灵丹妙药都无法掩盖她静静走向死亡的事实了,这是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来的。
现在的赵氏,赵瑟最大。她是未来的族长,在赵氏内部有着近乎于绝对的权威。一旦她下定了决心,包括苑国公本人在内,都必须服从于她。而唯一能否决她的两个人,她的祖母大人,已经在长时间的昏迷中等待死亡了;她的母亲大人,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移居淮南,开始了漫长的养老生活,决意再也不问世事。
然而,毕竟不能真的放着不管。最终赵氏宗老推举出来向赵瑟进言的人,乃是英明神武风流倜傥面无古人后无来者马中的卢人中败类的赵箫赵二公子。
这决定真他妈的忒天才了!
当然,这一天才决定是在赵二少本人不在场的情况做出的。
劝谏赵瑟这样重要的体力活儿怎么就能落到赵箫那么个不靠谱的人身上呢?
当然不是因为赵二少力气大。
赵二少的不靠谱大家是公认了的。不过不靠谱没关系,他是败类,他敢发疯啊。这可是谁都比不了的。依宗老们看,赵瑟这次为了个男人立即就要造反也是有点而发疯。这个以疯制疯,大约很能管用。
于是,三叔公大人就以代表众人之姿与赵家永恒的二公子——永远都傢不出去嘛,交涉去也。
三叔公很走运,在赵箫的房间把他逮到了。因为赵瑟也召集她那二哥去密议,赵二少管着赵家的军火呢嘛。不过赵二少因为正忙着的原因,暂时抽身不得,派了副手先应付着。所以不仅赵二少没去,这厮该还勾引了左龙武军的一位副将一起迟到了。那么,后面的事说起来场面实在就有些不好看了。
一推开房门,三叔公大人就看见赵箫压了一个男子在书桌上。那男子穿着四品以下武将平时居家常穿着的武士服,弯腰趴在书桌上,两手伸长了够着桌沿儿,两腿略分开,脚尖踮起来。他裤子被拉到大腿根部,露出大半的屁股,正好可以让赵箫从容行事。赵箫那败类,一手握着西域商人贩卖来的水晶杯,水晶杯里摇晃着鲜红的葡萄酒,一手夹着卷得极粗的大麻烟,狠狠地顶着那武将舒服着,极是惬意的样子。
武将耳听得来人,立即将脸掩在桌案上,羞愧得连耳朵都通红了。赵箫却是个败类,一边舒服着一边扬声道:“我这儿马上就完事儿,三叔公,你先坐。”
三叔公想了想,到底没把巴掌扇到自己这混蛋孙子手上。他哼了一声,拂袖——离去当然是不可能的,外间客厅落座。
不一刻,赵箫精神抖擞地出得房来。三叔公将茶盏往桌上一顿,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有心思搞这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
赵箫嬉笑道:“三叔公您老人家此言差矣了。正是因为都这种时候了,所以才要大搞而特搞了。我您老不知道么?您孙子最聪明的时候就只有在男人身上。您说这会儿我要是不搞这些不三不四的玩意儿,我可怎么冷静谋划啊?我这不谋划好了,一会儿妹妹她还不得吃了我?”
三叔公闷哼一声道:“歪理邪说!那人我看着好像左龙武军的薛将军,赵箫,你可真可以啊!一个瑶台仙子让你悄没儿声地给闷了还不够怎么着?”
赵箫那么厚的脸皮,闻言不知为何红了一下。他尴尬道:“三叔公,您提他做什么?我这不是……三叔公,您特意过来总不成就专为了风凉我吧?”
于是三叔公大人长出一口气,如此这般说出一番来意。
赵箫听了一半就乐了:“三叔公,你们也忒精明了吧。你看瑟儿那神情,明摆着谁说话谁就要倒大霉。你看我长得像那么傻的么?”
三叔公道:“并不是不让她做的意思,只是希望她能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赵箫讪笑道,“造反这事儿忌讳的就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从长计议,黄花菜都得计议凉喽!啥叫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啊?”
三叔公顿足道:“那我赵氏一族上都城内几千条人命当怎么算?”
赵箫沉默半响,才道:“好吧,我去瞧瞧。只是一个不好,瑟儿要拿我开刀,你可千万得让祖父大人站出来替我说句话。”
三叔公扯着嘴角道:“你放心,他虽然现在一心陪你祖母,到了关键时刻,哪里真的就能不管不问。”
赵箫又提了无数不三不四的条件,三叔公太阳穴都直突突了,他才与那左龙武军的薛将军一前一后地朝密室去了。
有卫士禀报了,引着赵箫进了密室。赵氏议事的密室极大,能容纳数百人之多。这时却显得有点空旷,只有正中一张大桌子,赵瑟与十几二十个人围着上都城的地图商议。那些人主要是赵氏一族主管武士的家臣和禁军的一些将领,再有就是庞玮、高储以及赵箫自己的副手老归。这些人,要说认识赵箫自然都是认识的,不过其中很有几个也是要到了今日才知道竟是赵氏的心腹家臣的。
赵箫一进门,众人便都退到了一旁。只赵瑟手撑在地图上,回过头来,道:“哥哥,你来太晚了!”
赵箫举目四顾,张嘴就把赵氏的一众宗老给卖了:“啊,刚要出门,被三叔公给拖住了。”
赵瑟点点头道:“我稍后会亲自去和祖父大人说。”
赵箫道:“祖父大人的意思,也是不希望你现在就动手。不过如今祖母病着,他没心情管。”
赵瑟垂下眼帘道:“那么哥哥的意思呢?”
赵箫往椅子上一座,翘着腿说道:“造反啊!我当然是赞同妹妹你!你只管杀进宫去,抢了你的男人就跑。嗨,赵家在上都这三五千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吃货。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都死完了才叫省事呢!只要有哥哥我在,照样保得你登基坐殿,君临天下。到时候你给大伙多修几座坟也就是了。”
他说得极热闹,众人听得却是后脖颈直发凉。
赵瑟也扯了扯嘴角道:“哥哥,你不要激我。我并没有逼宫的打算。一旦伤了天子,占据了上都甚至关中,必定是个天下的共讨之的局面。这个我懂。我只是想抢在大婚之前联络禁军将十一偷出来罢了。关东之地尽在我们掌握之中,待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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