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元自然不可能将之前她与陆子周在怡园密谈时说到的危机在此刻和盘托出,当然更没有道理向手下分说当年旧事的种种纠葛,于是便索性略过不做解释,只以一声喟叹来代替。
“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子周啊子周,此一番你我二人这自投罗网可是投得好了吧?不过……”她向后靠在虎皮交椅上,口中微微嘲道:“如赵瑟那般的好耐性,我元元决计是没有的……”
话音未落,元元便“霍”地站气身来,径直下令道:“传书给狄帅,请她近日之内务必回师南阳。另外小乙那里,令他再坚持一阵,至少坚持到狄帅回师南阳。不过,一旦叶十一亲自领兵前来,就千万不可再多做纠缠,立刻回转南阳与狄帅会合。至于我们出兵攻打汉中的计划,仍是照旧。”
众将起身,齐声称是。之后,一名大将越众而出,抱拳道:“可是大王,如此一来,中原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方就要拱手送于江南了,岂不可惜。”
元元转眸一看,乃是自己那小夫君元蓬的族兄素何平。素何平其人也算是素何氏中少有的知兵之人,元元为了笼络素何氏玉与蜀中大族,便物尽其用委了他做禁卫军的大将之一。本来禁卫军是守成都,但此番结盟北伐,蜀中精锐尽出,元元再要亲自率军出剑阁,成都就空虚得很了。所以为免后方生乱,她特别将素何平一起带上出征。
于是元元便道:“中原那种地方,得得快就失得快,没什么好可惜的。莫说这一点儿地方,宣华二十七年的时候,我几乎打下了整个中原,后来还不是一夜之间丢了个干净?中原些许土地,今日让了没关系,明天再抢回来就是了。如果为了这个被赵瑟拿来当做抵挡叶十一锋锐的盾牌,那才真真是不上算。”
沈文秀心中一动,道:“大王是说叶十一有可能是从函谷关出兵反攻中原么?”
元元微微点头:“北伐已至极限,叶十一必要出关决战中原。既然散关外面有越鹰澜,那么以叶十一一贯用兵之大胆,大概不会因为我出金牛道击汉中就坐守长安白白放弃出关反攻的最好时机。自关中反攻中原,可出武关也可以出函谷关。出武关就意味着他要在南阳先和狄帅决战,而出函谷关嘛,和他对阵的就是张襄。你们说叶十一是会选择传说中的威武上将军啊还是选择已经被他打破了神话的张钰的孙子?我想他就算再怎么好战,也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特意跟自己过不去吧……”
“我对赵瑟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既然她扣了子周来说话,那么好吧,叶十一能用兵的三个方向,现在我替她顶住两个,剩下函谷关一面……”元元笑了笑,眼睛里射出凌人的光芒来,“如果她再保不住黄河一线,那就只能怪她自己无能了!”
素何平为之一窒,然后又道:“那么金陵……是否要另派使节,控制大局。毕竟陆相受制与人……”
元元看了素何平一眼,目光里很是有一些不同一般,然后她便斩钉截铁地道:“不必,金陵之事仍由陆相全权。所有的事情一概照旧,陆相可便宜处置。”
素何平为元元声势所摄,唯有低头应是。
“好了,”元元一挥手道,“我们来继续商量如何出兵与越鹰澜交战。这一次,她应该是要防守……”
沈文秀一面坐回到椅子上,一面在心里想:“这样两面夹击,苦苦相逼,子周非被你们逼的吐血不可。女人当真是不能乱惹啊,换了是我碰上这等事,大约早就被你们逼得自己抹脖子了。”
陆子周有没有被逼得吐血谁也不能爬司空赵夫人的墙头,于是不得而知,但没有抹脖子倒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三天之后,他就和赵瑟相携出现在金陵的宴会上。这是陆子周在赵瑟闹出“先扣再抢”的戏码之后首次公开露面。
之前三天,司空府和巴蜀使节馆驿可是好生闹了好几场大热闹,但赵瑟亲自出马炫耀也好,小成领着人打上司空府也罢,无论怎么闹陆子周都不曾露面。大家心里都存了侥幸。然而陆子周一旦露面,就是教赵瑟挽着手臂的形象,众人不免要在暗中大叹一声:“完了!”
顿悟
如今赵瑟和陆子周这一对组合可是金陵大热,更兼挽手并立的形象,所以在宴会上一出现就引来山呼海啸一般的关注。
赵瑟办得这桩花事,算是把她和陆子周之名永垂八卦野史榜首了。姑且不论两大阵营数一数二的实力派人物勾搭成奸,赵瑟大有可能搞出覆水重收这么狗血的戏码也暂且放到一边,只凭她以堂堂赵氏夫人,江南第一权贵之尊亲自出马,竟然打上门去抢男人,活脱脱一副欺女霸男的流氓恶霸嘴脸,就很够大伙□一段日子的了。
于是,大家都说:司空大人先有了那样一位流氓混账的哥哥,又取了那么一位丢人显眼的夫君,能有今日这一番作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嘛。不怪她!
更让人嗤笑的是,咱们这位天赋流氓的赵夫人竟然是个吃了不认的主儿。
大伙儿在宴会上打趣:“不知何时喝司空大人地喜酒?”
这家伙,竟然手还挽着人胳膊呢,却还好意思正色说什么:“你们可不要乱听流言,胡言乱语。我邀陆郎住在家里,是为了随时商量公务方便。便是退一万步来讲,陆郎芝兰玉树,世上女子谁不倾慕。他是未傢之身,我便是公开追求又有什么不行的?”
大伙儿便一起笑道:“那我们也来追求如何?”
赵瑟满不在乎道:“尽管各凭手段。”
为此,金陵的士族与宴会愈加热辣了。在这样地热辣里,江南门阀攻讦图穷匕首现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说到江南门阀内斗,就不好不感慨这一片神奇的土壤了。每当天下大乱,江南这一片太平年月的乐土就像是陷入了诅咒似地。面对强大的敌人,他们能够空前的团结,空前的坚韧,从而将自己变得空前强大。然后一旦敌人稍稍退却,他们就开始内斗,你死我活的内斗,再然后坚韧就变成了一滩稀泥,空前的强大转瞬成空,只剩下空前的虚弱。
甲申年的如歌岁月,似乎就是为了验证这诅咒似地。当叶十一扫荡北方收复上都,志得意满威名赫赫,即将提兵百万、投鞭断流之时,江南的士族可以精诚团结,甚至与他们心中最为不屑的流寇结盟合作,抢先一击,几乎使叶十一遭到灭顶之灾。而当他们最大的敌人叶十一受到迎头痛击,龟缩关中无力反击之时,他们就又开始争权夺势了。江南的门阀贵族们甚至等不到果实成熟,就急不可耐地为争夺胜利的果实大打出手。随着北伐节节胜利的脚步,后方的斗争愈演愈烈。而当北伐军攻下洛阳的那一刻,江南门阀的内斗也终于到达了白热化的程度。于是,家世沉浮,人生起落,数说不尽的江左风流都伴着鲜血和美酒一并吞咽下去,终于成为士家政治的最后一抹斜阳倒影。
甲申年九月十六日,门阀赵氏突然出手,以苑国夫人任尚书令兼任司空的赵瑟拿出雷霆手段外加流氓手段,将一直隔岸观火,置身与江南门阀斗争之外的巴蜀第二号政治人物,作为使节来到金陵的陆子周拉下了水,金陵形势随之陡转而下。
九月二十五日,金陵朝廷以小皇帝的名义颁下敕令,以长沙夫人之子银青光禄大夫司马竟为左骁卫大将军,率军前往洛阳督师。
十月初三日,司马竟军至成皋,临黄河扎营,将入洛阳。
十月初四日夜,大都督曹秋何夜驰之入司马大营,收督师印信而擒左骁卫大将军司马竟。已而集诸将中军大帐,出竟与河北庞炜、河东赫连胜之密信示之,曰:“司马氏谋逆,当斩。”遂斩竟极其党羽诸将十七人,乃得司马氏军归洛阳。
十月初五日,大都督曹秋何以擅专上表谢罪。初七日,张襄请辞大将军,将归寿州。金陵震动,大兴逆案,南渡士族,江左大族多有卷入
十月十六日,靖海侯林彻出为苍梧太守。
十月十九日,谢氏还归岭南祭祖,不复问金陵之政
十月二十三日,长沙夫人司马慧自尽。
至此,赵瑟算是赢得了这场内斗的胜利,以她为首的寿州…两淮士族团伙终于掌控了金陵的军、政、财大权,从而整合了各方势力,成为江南实质上的统治者。
然而,也只能到这里就为止了。整合了的江南的巨大的政治潜力毕竟没能来得及立即转化成为战场上克敌制胜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地冲垮叶十一。
那是在十月底,金陵皇宫里的晚宴。这个晚宴名义上是为小皇帝庆祝八岁的生日,实质上则是寿州…两淮士族团伙举杯共庆胜利的庆功宴——就算这种时候,宴会总是不能不搞的。
席间,寿城夫人薛玉京志得意满地靠在美貌的宫奴怀里,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肚皮,轻轻啜着味道极淡的清酒,感慨道:“哎呀,我少年的之时最大的两个理想是阅遍世间美人,赚尽天下财帛,不想后来……”她摸了一把宫奴的脸,语气颇为遗憾似地道:“先是取了一个好生厉害的夫君,美人只好偷偷摸摸的阅,后来又被你拉来做官,只天天赔钱从来没赚到钱,真是……”
赵瑟看了一眼薛玉京那足有七个多月的身孕的大腹便便,劈手抢了她手里的酒道:“所以赶紧生一个女儿你好都赚回来啊!”
这时,赵瑟的侧夫秦少城自另一侧伸出头来,很是好奇地问陆子周:“那么陆相,不知道你少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愿望呢?我的话,是想傢世间最高贵的女子,现在倒是得偿所愿了。”说罢含笑望向赵瑟。赵瑟心中一惊,勉强向秦少城笑了笑,然后不动声色去看陆子周。
陆子周手中玩弄着酒爵,视线下垂,仿佛有些自嘲似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秦少城露出很矜持的表情,目光里慢慢地尽是含蓄的贵族似地嘲笑。“那么现在呢?”他问。
陆子周笑了笑,一顿而后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他说着喝完了杯中的酒。辛辣顺着喉咙流下去,一路火焰烧进胃里。他轻轻地咳嗽,血腥味缓缓地灌进口腔,再慢慢地漾出来。
赵瑟抢了手帕,一边替他擦一边道:“每次都是一喝酒就吐血。大夫早就说了不能再喝了,你怎么这般的不听话?今天就开始戒酒,再也不能由着你了!”
陆子周不置可否,静静地跪坐在席前,神色间淡淡地任由赵瑟欺身过来用丝帕给他拭去唇边的血痕。
如兰似麝的清雅香味从赵瑟的耳际发丝发散出来,细雨和风般地拂进陆子周的鼻腔,使他恍然间仿佛穿越了重重的时间迷障,回到英姿勃发的那些年轻。他不禁垂下目光凝视赵瑟。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漆黑黑的眼珠偶尔眨动一下,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看她。
陆子周的心像是兀地遭到了一击,陡然间便明白了岁月原来是这样的无情。他从来都私心的以为她永远是那样的鲜活跳脱,永远是那样的固执可爱。即使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也始终不曾以这样一个角度去凝视她。或者是没有时间与时机,或者根本就是心底里没有勇气,根本在逃避。然而,今天这偶然间地一眼,偶然间的一个凝视,就在这一眼一凝视的一瞬间,对于他与她,他突然醍醐灌顶,就这样融会贯通了。他不禁笑着微微摇头,仿佛解开了沉重镣铐似地一下子全身松弛起来。
“女孩儿长大成为女人,而我比这更快的老去。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他想,“爱与不爱,得到还是失去,知道抑或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陆相。”身旁赭衣的仆从略有些焦虑的呼叫声将陆子周从顿悟中唤醒。他偏过头去看,那是元错手下的密士,化名称作魏三,至于真实的姓名陆子周也是不知道的。
自从陆子周被赵瑟留在赵氏府邸,元元又不肯另行委派使者来金陵主持局面,于是元错便派了这魏三来,专门替他传递消息命令。这件事情在赵府之中几乎是半公开的,赵瑟却也不去阻拦,只管让这魏三和自己派去陆子周身边的人整日混在一处。一时之间,陆子周身边小小一方天地简直可以称作是风云际会了,巴蜀的密探,赵氏的密探,金陵各大门阀的密探,或者甚至还有叶十一的密探,这一行业里的精英人物几乎荟萃一堂,整天价儿上演龙争虎斗。好在金陵的内斗已然尘埃落定,大抵以后可以稍稍消停一些了。
魏三手里拿着一张帖子,看来是有紧急大事了,否则不会这么急切得直接递到宴会上来。陆子周暗中点头:大概叶十一终于是动了。于是便问道:“什么事?”
魏三屈着一膝,在陆子周手边将帖子展开。陆子周目光在那帖子上一扫,便说:“知道了。然后便转头去看赵瑟。
这个时候,赵瑟早已收拾了手帕从陆子周身上离开,坐回自己的位置,并没有去看那帖子。陆子周便取了那帖子,一转手递给赵瑟。关于各自内部的事情,赵瑟和陆子周虽然并没有公开约定,但自然而然就有了默契。巴蜀的事情,如果陆子周自己不说,赵瑟是绝不会去问他的。但如果是陆子周自己主动要告诉赵瑟,赵瑟自然也没有理由坚持不听不看。
于是,赵瑟坦然接了那帖子来看,半响突然“扑哧”一声笑道:“子周啊,看来我们前几日打的那个赌马上便要见分晓了。到时候你可莫要赖账啊!”
“这么有把握?”陆子周挑眉去看赵瑟,跟她继续打着哑谜。
赵瑟但笑不语。只是这笑到了最深处,到底有几分黯然神伤。
第二天凌晨,金陵方面的奏报也如期送到了赵瑟的案头。
甲申年十月二十八日,一直在长安城不动如山的叶十一终于出手了。他亲率大军八万,前往讨伐由武关攻进关中,一直打到长安郊外百里的蓝田才宇文翰截住的巴蜀罗小乙军。
罗小乙想都没想,立即转身组织逃跑。他一点儿折扣都没打如实地执行了元元的命令,心中没有一丁点儿的迟疑。论兵力,他是两万,叶十一是八万,是他的四倍;论主帅大牛的程度,叶十一更是他四倍以上,所以他这逃跑是逃得一点压力都没有,只管拿出想当年流寇时代的拿手绝活撒丫子就好。
甲申年十一月初一日,罗小乙平安撤出武关,径直退往南阳与狄桂华大军合兵一处。
对于罗小乙,叶十一并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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