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汗……
陆子周刚一安排停当,旁边赵瑟便来了精神。她摇着陆子周的手臂,连声提醒:“还没找稳婆呢,得找大夫呀……”陆子周只由着她摇,待到诸事都照着他说的办好了,才转头对赵瑟说:“你且瞧瞧旁边那些孩子,至少也有十来个,这孕妇既然已生过这样许多,那便不要稳婆也一样生得下来,你放心,先去换衣衫吧。”
赵瑟似懂非懂,但既然陆子周说得肯定,她也就跟着点了点头。这时,她才听清陆子周还让她去换衣衫,低头一看,果然衣裙满是尘土,皱皱巴巴很是狼狈,仔细瞧好像还有破洞,必是那群野孩子扑上来时撕咬时弄的。赵瑟心里一阵恶心,忙扶着碧玉回车换衣。
陆子周笑着叹了口气,唤了秦越来,要他去问问,那群汉子之中可有会接生的。秦越过去一问,那些汉子竟然说她家娘子生产素来不用产婆,每次都自己是躺在床上生孩子,让他们做啥他们就做啥,有时候甚至都不用他们帮忙,每次都是顺顺利利地生下来了。
这番话听得连陆子周都有些发呆,一楞之后又让问自己家的仆从护院,仍是没有人会接生。陆子周无奈摇头,脱了外袍抛给迷糊,对秦越说道:“虽说应是无事,但此事我们终究是有过在先,总要小心从事,我去看看那孕妇,一会儿你告诉小姐。”
秦越愕然抬首,抱拳劝阻道:“如此行事恐有不妥之处,还望公子三思,当是等小姐允准了才妥当啊!”
陆子周为之失笑,拍着秦越的肩膀道:“哪里有这许多讲究?秦管事竟是如此拘泥之人,我倒是没看出来……”
秦越不由退后两步,躲闪开陆子周的手臂,陆子周一愕间,他便已低下头去,仿佛什么都不曾说过。
迷糊却在此时打着揉着眼睛醒过神来,跳着脚说:“公子接生啊,我也要去帮忙!”
陆子周便按着他说:“怎么什么事都要凑热闹,去找小姐……”后面只差没把“玩去吧”三个字吐出来。
迷糊自是不依,拉着陆子周的袍袖扭来扭去,又像小狗一般地在陆子周身上蹭着,闹着非要去。陆子周便破天荒地有些着恼了,拎着迷糊的领子将他往边上一墩,怒道:“再闹不要你了!”
迷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陆子周这般疾言厉色的责备,一时反应不过来,只瞪大了眼睛望着陆子周,半天才觉出委屈来。但听到陆子周“不要他了”的这等威胁,毕竟害怕胜过了委屈,平日里打滚哭闹的看家本事终究不敢使出来,便一跺脚噘着嘴跑了。陆子周叹息一声,眉头紧皱。
青玉自车中探出头来叫道:“公子可怎么办?这孕妇晕过去了!”
陆子周便不再与秦越作无谓的纠缠,只吩咐道:“请那孕妇的一位夫郎一同去车上看看。”说完抢步过去上了车。
翠玉窥着这付光景,连忙端着一应物事跟着上了车。秦越黑着脸亲自过去揪起先前一直抱着孕妇的汉子送到车上,自己便远远地退开了。
赵瑟正在自己车里由侍奴灵犀等人服侍着换衣衫,听到青玉叫喊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推开侍奴,自己胡乱套上衣裳探出头去看。于是,她一抬眼看见的就正是秦越那张又黑又沉的脸,心中一阵厌烦,不免想着回来见到七叔一定要让他将这极讨厌的黑脸管事赶得远远地。
赵瑟的算计秦越自然是不知道的,见赵瑟出来,便移到她近处回禀:“刚才那孕妇晕过去了,青玉一急呼叫出来,陆公子便说要去看看,小人实在阻拦不住!”他语气虽然平平淡淡,毫无失礼之处,话里的意思却是透出明显的不赞同来。
赵瑟拍手笑道:“子周还会接生?真是稀奇!真不知道除了打架之外他还有什么不会!我也要去瞧瞧!”说着也不唤人来扶便自己跳下车,眼见就要往青玉腾给孕妇的那辆车去。
秦越忙横过来拦住赵瑟,心里想着:这小姐怎么和方才那个迷糊一般脾气?当然了,秦越不是陆子周,赵瑟也不是迷糊。秦越不管心里怎么想也只能恭敬施礼,劝道:“小姐且慢!您现在过去……”
“不妥吗”赵瑟疑惑的接口,“有什么不妥的?不是说接生会沾福气吗?为什我不能去?”
秦越心道:你又没生养过,什么都不懂,过去了还不是只能添乱!嘴上当然是不敢这么说,于是他便指着路边那一群本来已被护院弹压住,这会儿因为听到孕妇晕过去又开始乱嚷起来的那群汉子道:“这些人现下该如何处置,还要请小姐示下!”
赵瑟是一看见孕妇家的那群老老少少个个都“极有本事”的男人们就头疼的,哪里有心情再去和他们打交道,当即冷哼道:“我要你是做什么用的?九叔要你护送我,你便是这般要我事事操心的吗?”
秦越只好立即跪下谢罪,连连叩首称:“小人错了。”他想到秦合清要自己小心护送赵瑟,自己却护送出这许多事端了,当真不知回去该如何交差,背上顿时冷汗淋漓。半晌,听闻赵瑟吩咐:“你自己瞧着去处置吧,吵得人头晕。”秦越才不声不响地起身,垂首退下,自去与那群汉子纠缠,再也不肯对赵瑟多嘴。
然而,赵瑟虽然手到擒来地对付了自家的管事,最后却也没能沾上婴儿降生的福气。
在她刚要由灵犀扶着上车时,孕妇那称作老八的夫郎已经兴奋地冲下车,手里抱着新生的婴儿边跑便狂呼:“是女儿!是女儿!我们程家有女儿了!”
正与秦越纠缠不休的那群汉子不约而同发出一阵欢呼,齐齐得奔着老八和他手里的婴孩扑去。四周本来远远地躲着看热闹的行人见出了这等喜事,知道没什么大事,便又都围拢了过来看热闹。
赵瑟心里也觉得很高兴,扶着灵犀的肩头出神:母亲大约再有半年也该生产了,倘若能再生个女儿,家里不知道会热闹成什么模样呢?自己当年出生之时,母族父族都是阖族大庆,只可惜自己那时一点儿记性都没有,什么印象有没有啦。
直到手上感受到一阵温热,赵瑟方才省悟过来,转睛一瞧,正是陆子周握着自己的手。赵瑟心中一暖,轻笑道:“被你这‘接生婆’的手一抓,我也总算沾到了点福气呢”
陆子周却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福气是有了,麻烦却也有了。你去看看吧,现下虽然母女的性命都算是无碍,但产妇怕是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那孕妇本来胎位就不正,被你这一惊便更是不妙了。若不是她曾经多次生产,这次都不一定能留得命下来。”
“啊!”赵瑟半天才反应过来,登时一声惊呼,张大嘴巴瞪着陆子周。意思仿佛是问:咱们该怎么办?要不然干脆就仗势欺人一次?
陆子周伸手按住赵瑟的嘴,说道:“你别叫,那妇人还不知晓此事。她刚生完孩子,身体和精神都不曾缓过来,若是听到了一时想不开……你小心再闹出人命来。”
赵瑟眨着眼睛点点头。
陆子周便收了手说:“我先去换衣服……要不要告诉那妇人她以后不能生育之事你可得自己拿主意。”
赵瑟仍是看着陆子周不说话,也不松手。陆子周只好接着说到:“依我看,你若是不说,一年半载他们也不会知晓。即便将来知道了也未必能有胆量找你的麻烦。只是如此行事未免有干天和,非君子之所为,日后想起来良心上或许会过不去。若是你说了,自然是要有一场大闹,以息事宁人计,咱们理亏,总要你亲自赔些小心,再破费一笔财帛才成。当然了,你若不屑于此,便就仗势欺人了也无所谓,只是先要唤秦越探听明白这家人的底细才好动手。”
赵瑟才皱眉道:“哪有你这般出主意的?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
陆子周却笑了,刮着赵瑟的鼻梁说:“哪有你这般无事生非的?也不过区区小事,难道你还当真就要我帮你拿主意?”
赵瑟顿足道:“你这人哪……走吧!走吧!你不是换衣衫吗?”想了想终于忍不住又说:“我总算知道了,原来你也会有估算出错的时候。今日便让你瞧瞧为妻我的厉害!”说完得意洋洋地去瞧陆子周,等着陆子周来问他到底是何处估算出错。
陆子周当然不会顺着赵瑟的意思去问什么“我哪里说错了”。他若是会如此遂了赵瑟的心意,恐怕连赵瑟自己都要惊讶得发起呆来。
对于赵瑟类似如此这般没头没脑的问题,陆子周向来都是一概置若罔闻。就算赵瑟愿意做猴子,他可绝不会把自己搞成一根竿子,竖直了好叫赵瑟顺着去爬。一般情况下,赵瑟并不能体察陆子周的好意,每每被噎得大发娇嗔,继而大上当而特上当。
不过,话又说回来,所谓吃亏就是占便宜。于少年夫妻而言,这种程度的“勾心斗角”往往会带来满室的春光灿烂,其风情旖旎之处颇有一番如琢如磨的滋味。对那些不思进取的女子而言,这种亏还巴不得多吃写呢。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陆子周只是笑了笑,当真一句话不说就转身走了,完全没有担心赵瑟将事情办砸的意思。
若是唤作平时,赵瑟必是会一把拉住陆子周纠缠不休,绝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走了他。然而,考虑到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路上还有这么多瞧热闹的行人,纠缠到最后也不可能纠缠出个皆大欢喜的局面。赵瑟也便不肯干这没结果的事了,只等打发了那妇人一家,夜里再从容找陆子周炫耀不迟。
赵瑟算计停当,唤了翠玉到近前吩咐,命翠玉取些钱物和小玩意来。这一路正是翠玉照管赵瑟的钱物首饰之类,听了吩咐,忙去取了一千贯钱出来,以一个朱漆红木的雕花匣子装好,然后拿了四个五两重的赤金小锞压在匣的四角,又用四个同样分量、成色极好的银元宝压在匣子的四边,最后挑了几样赵瑟不怎么常用的首饰堆在中间,盖上匣盖,捧去给赵瑟看。
赵瑟略扫了几眼,点头说道:“很是合适,你拿去送给那妇人的夫郎们,恭喜他们喜得贵女,些许薄礼,不成敬意,给他家新生的小姐添些福气吧。”
“是,小姐。”翠玉应了,扣上盒盖。
赵瑟又吩咐道:“你去吧,叫秦越过来,我有事问他。”
翠玉答应一声,抱着匣子去了。
先去招唤秦越,秦越怕那群汉子万一撒起野来伤了翠玉,便要找两个强健的护院左右护持着翠玉过去。翠玉却说不用,匣子是他自己装的,自是明白其中之物足以化干戈为玉帛。何况看样子,他也料想得到这家人不过小康而已,如此丰厚的福仪于他家正是雪中送炭,岂有撒野的道理,便是看在钱财的份上,也得忍下火气,对他这送财童子笑脸相迎。于是便自己抱好了匣子,钻进密密匝匝围住新生女孩儿的人群,专寻妇人那最老的一个夫郎——即是五十多岁的那个老者说话。
西楼
大郑的风俗,生女是大喜事,喜得千金的人家必得祭告宗族并合族庆贺。此外,还要有洗三、抓周、满月、百日等诸多繁复的礼节,每行一礼都必得大宴亲朋故旧,所费者甚巨,而富贵之家更是极尽奢侈之能事,一场生女的喜事办将下来,往往可令中产之户倾家荡产。故而在习惯上,每当有女降生,亲朋故旧必于洗三之日备上一份厚礼送去,称作替新生女孩“添福气”,而礼物就称为“福仪”。倘若再有不足,便只好典押田产或者干脆卖几个值得些价钱的儿子出去。
所以说,生女之喜于平常之家往往是大喜而后悲,所喜者,血脉宗姓得以延续,日后女儿长成,富贵荣华可以预见;所悲者至亲骨肉眼下便要分离。刻薄一点说,生下女儿来是未见其利而先见其弊也并非完全有错。
秦越得了翠玉的招呼,不敢耽搁,赶到赵瑟生前施礼道:“请小姐吩咐。”
赵瑟便问:“今日这家人你可看出有什么来历了吗?”
“只看说话行事并不像有什么特殊来历的,小人刚也派了护院去打探。”秦越答道,“这家人姓程,不过是楚州安宜乡下的庄户人家,家境还算小康。程家这一代并无女儿,只有兄弟一十三人。十几年前,程家兄弟拿着历年的积蓄在山阳市上赎买了一个官妓,领了回家做妻子,便是今日的那孕妇,四邻都称作霍大娘。”
“这霍大娘很是能干,到程家没几年便将程氏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全家上下、里里外外便都是她说了算的,而程家在她的打理下也日渐富足。只有一桩心病,便是十几年来年年受孕生产,孩子生了十几个,却都是不值钱的儿子,女孩儿一个也生不出来。程家兄弟已是快要死心了,故而卖了些田产去赶市,打算趁早给儿子们赎买个妻子回家,以后二十年的辰光,总能生下女儿来继承香火。不成想今日一场意外,霍大娘竟生下来了女儿,程家兄弟喜得要发疯呢。”
赵瑟点头道:“原来是买来的妻子,我说她家男子怎得如此乱七八糟,连个肯出头做主的人都没有。”于是挥手要秦越退开,自己扶着灵犀进了车,去看那霍大娘。
霍大娘正瞪大眼睛躺在车上发呆,碧玉和两个侍奴坐在两旁,替他掩着被子、端着热水,却也没什么话与她讲。霍大娘的脸色发黄,似乎有些虚弱的模样,不过看眼神到还算有精神。
车中地方本也宽敞,但赵瑟一进来,碧玉和侍奴们忙着行礼,便显得有些拥挤了。赵瑟挥手赶了灵犀和另两个侍奴出去,只将碧玉留在一旁。
霍大娘转着眼睛将赵瑟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开腔道:“这位小姐……”声音还有些发涩。碧玉忙抢着说:“这是我家小姐,我家老爷便是新川侯,夫人是……”他的话也没说完便被赵瑟以目光制止住了。
赵瑟坐近霍大娘,以她所能拿出的最慷慨的神情语气向霍大娘致歉:“在下姓赵,名瑟,乃是去上都国子监读书的仕女。路上马儿受惊,险些冲撞到夫人,在下很是愧疚,特向夫人致歉,还望夫人海涵。”
霍大娘笑了一下,笑容有些奇怪,就像硬扯着一边嘴角一样。她抬起身体靠在车厢上,说道:“赵小姐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乡下的粗鲁妇人,如何当得起夫人这般称呼,当真是折煞了。我姓霍,小姐便叫我霍婆子就是。小姐的歉意,我万万不敢领受。我一个乡下妇人,皮糙肉厚的,就算真被马踏上了也没事,何况并没有真撞倒。只是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