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发榜还要到八月底,赵瑟便在家里闹腾起来。一时急着翻书,一时又让把书扔得远远地;一时要出门玩耍,一时又要闭门谢客,日子过得竟然比乡试前还紧张。没几天,就连她屋里的侍儿侍奴小厮们都盼着“赶紧到月底吧”。
子周
眼看中秋将至,新川夫人的滕御——也就是新川侯的七弟、赵瑟的七叔——秦合元看赵瑟整日心神不宁,就琢磨着趁中秋请几个倡优班子进府唱曲,一来给赵瑟解闷,而来家宴也能热闹些。于是,唤人把寿州城里当红的几家倡馆小班列了单子,吩咐身边一个得力的侍儿青衣送去冠云楼给赵瑟挑选。
赵瑟瞅着手里这张单子直发呆。倡馆嘛,她知道是知道的,去是从来没去过的,谁知道哪家合适?七叔这不是给人出难题嘛!再看单子上列的什么倚红楼、拥翠台、暖酥阁、腻云轩、折兰堂、观菊苑等等名堂,都是一般香艳,实在是无从选起。她虽然不愿意显得自己没见识,却也只好说:“请七爷自己做主就好。”
青衣受了嘱咐,当然不敢就这样回去复命,笑着求到:“小姐随便挑几个吧,就当可怜可怜小的,这样回去,七爷非剥了小的皮不可……”
赵瑟被青衣缠不过,又想着他是青玉的哥哥,便随便圈了几个名字交给他。青玉这才欢欢喜喜得回樨香轩交差去了。
到八月十五这天,新川侯带着自己的次子和四子、五子回家团圆。这样,除了赵瑟的大哥赵峥还在京里读书,全家人就都到齐了。府里顿时热闹起来,合元早就吩咐在园中铺好了厚厚的织毯,这会儿摆开筵席,召来家伎,乐声起而歌舞作,正是饮酒赏月的好时节。
赵瑟侧坐在锦绣坐垫上,手肘撑着几案,瞧着几个年幼的弟弟四处爬着玩。二哥赵箫凑过来说:“家里的歌舞伎就是不行,整天只会一些陈词滥调,妹妹等过一阵及了笄,一定要挑几个好货进来,哥哥也能沾沾你的光。”
赵瑟忍不住瞪了自己这位不争气的哥哥一眼说:“二哥你就琢磨点正经儿事吧,再这么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嫂子啊。”
赵箫歪歪嘴说:“你还有大哥呢,我你就别指望了。哥哥我没女人照样能高兴,傻疯了才受那份儿活罪。”
赵瑟顿时语塞,自己这位二个哥打从记事起就是个除了吃喝玩乐学啥啥不会的模样,累得父母不操了多少心。后来父亲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打了无数次,终究还是没有用。这样下去,别说找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就是作侧夫,官宦富贵人家也是不要的,总不能堂堂千户侯的公子屈身为侍吧。可二哥仿佛一点儿都不在乎,整天还是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最后父亲也灰了心,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是悉心教导四弟和五弟,切莫重蹈二哥的覆辙。
六弟以下四个弟弟年纪尚幼,玩一会儿便倦了,由各自的公公或领或抱带回去睡觉。合元拍手令家伎们退下,吩咐几个倡馆小班遣出色的小倡儿唱些新词来听。
于是,满耳红香软醉。
赵瑟是十句里最多听得懂一两句,旁边二哥倒听得津津有味、眉飞色舞地。正打瞌睡间耳边传来一阵歌声,顿时清醒起来。
曲是旧曲,“黄莺儿”的调子,词却着实有些不凡。赵瑟凝神看去,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倡儿,长得异常俊美,边弹琵琶边唱道: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农时,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1】
初听只觉得不错,越琢磨却越觉得不是凡品。赵瑟仔细想了半天,心中连着做了好几首黄莺儿,却自己也能听出来及不上小倡馆所唱那首的万一,一时竟呆住了。
新川夫人见女儿直愣愣地瞪着那漂亮的小倡倌儿,悄声对夫滕们说“女儿大了”,又问唱曲的小倡儿:“这词是谁做的?”
小倡儿答道:“是住奴儿阁里的一位仕子所作,听说是来参加今年乡试的生员,名叫陆子周”
应试的生员吗?赵瑟回过神来。
新川夫人颇有些感慨地说:“果然‘真才士始自风流’,今年的解元必是此人。”
合元素来对这些作诗填词的事不感兴趣,只悄声吩咐身旁的侍儿:“一会散了席,叫鸨子带人过来。”
*
合元翘腿坐在圈椅上,闲闲地拿长长的玉尺拨弄着小倡儿娇嫩的小脸。小倡儿直直地跪着,一张俏脸不敢有一点儿表情,随着玉尺的拨动或仰或俯、或倾或斜。暖酥阁的鸨儿弯腰立在一旁,脸上挂着谄媚的笑,目光却分外紧张地随着玉尺转动。
合元拨弄了一会儿,点头说:“长得还算清秀。”
鸨儿似乎松了口气,殷勤地说:“不瞒七爷您说,这绿云可是奴儿暖酥阁最俊的哥儿……”
合元却眼尾都不扫他一眼,只吩咐了一声“青衣”便起身走了。
青衣答应一声,候着合元出了厅。自己并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围着绿云转着打量。鸨儿被青衣转得心里发慌,忍不住开口说:“这孩子是从小买进来的良家子,身世干净得很,咱们阁里的小倌都是调教好了的,买进来就能直接用……”
“破身了吗?”青衣突然问。
“没有,绝对没有!”鸨儿笑成一朵花:“绿云打小就生的俊,人又聪明,本是打算养大了做头牌的,怎么会轻易开苞呢……再说了,绿云今年刚十二,咱们暖酥阁的规矩,小倌儿到了十三才伺候男客,十八之后才能伺候女客,之前不过弹个琴、唱歌曲,最多也就……”
“好了”青衣不耐烦地打断鸨子的絮叨:“没有就没有,啰嗦什么……跟我来吧。”
鸨子忙牵上绿云,跟着青衣出了樨香轩,七拐八绕地来到一间屋前。青衣让鸨子在外面等,自己带着绿云进了屋。屋里坐着两个三十许的男子,见青衣进来,忙着上前躬身问好:“青哥儿有事?”青衣把绿云往前一推,说:“这个小奴儿,七爷让你们瞧瞧干净不干净,快着儿点,我还等着回去睡觉呢。”
“是,是……”两人连声答应,拉过绿云,很熟练地剥了他的衣服,细细检查起来。绿云知道这是要验身,忙照着指点摆好身体。两人在绿云身上摸索了一阵,又拿几样些药物器具查验了,才说:“是个没经过人事的,男人和女人还都没碰过呢。”
青衣点头说:“这是刚买进来的小奴,叫绿云。先放你们这儿学规矩,调教好了送过来。”两人应了。青玉出门打发了鸨子,让他明天去账房立契结钱,鸨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
中秋一过,便是薛玉京的吉期。八月十七婚礼当天,赵瑟一早派人送了贺仪过去。看着金乌西垂,便由碧玉伺候着妆扮一番,带着翠玉和绿玉等一众侍仆过府观礼。
薛玉京的嘉礼在狮子胡同张家准备的婚宅进行。观礼者既众且贵,停在外边的车马挤满了整个胡同。毕竟,新娘是淮南首富薛家的小姐;毕竟,新郎少年得志,家世煊赫。要知道,新郎张襄现下虽然才满二十八岁,却已是官拜从三品的云麾将军,更何况他父亲是一手掌控西北局面的武安侯,姐姐张芝玉又恰好是本郡郡守。
贺客如此众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婚宴素来是大郑贵族官宦子弟追求女子的场所。因此,这场婚礼赵瑟观得是苦不堪言。
她是即将及笄的女子,可以说有点资格的人家都会虎视眈眈。虽说侯府千金选择正夫很是挑剔,但侧夫侧侍总要先纳几个吧。于是,先是江别驾家的九个公子过来敬酒,再是李司马带着五个儿子过来叙旧(可怜赵瑟和他差着四十岁呢),然后是李将军家、东川侯家、高长史家……饶是赵瑟从小见惯大阵仗,一时也有些招架不住。好容易熬到新人行了同牢礼,趁着入洞房的混乱,几乎落荒而逃的溜了出来。
“原来开溜是如此痛快之事。”事实上,赵瑟是第二天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伟大。她瞧着自己四个侍儿人手一叠厚厚的请帖,苦恼的抚着头想:难道我昨天真的疯了,竟答应了这么多约会。
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而言,一个优秀的男子献殷勤大概是一种甜蜜,几个优秀的男子抢着献殷勤也算是一种幸福,可有几十个优秀的男子一起献殷勤恐怕就是一种苦恼了。
新川夫人对女儿的苦恼几乎是嗤之以鼻的。一个男子献殷勤是一种享受,几个男子献殷勤也是一种享受,几十个男子一起献殷勤还是一种享受,哪里有什么不同?就像庙里的神佛,一个人向他们叩头祈求和成千上万的人向他们叩头祈求,与他们又能有什么不同?
苦恼也好,享受也罢,宣华十五年的八月就这样结束了。月底的时候乡试发榜,赵瑟取中格物科第七名举人,而解元正是陆子周。
陆子周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赵瑟在杏宴上遇见陆子周时,实在无法想象面前这个陆子周就是那个写了“黄雀儿”的陆子周,她本以为,能写出“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这样词句的必定是风流俊俏、温柔缠绵的男子,想不到竟是这般的……狂傲不羁。
大郑女子地位尊崇,即使是在杏宴上也会得到格外关注。一来,女子人数本来就少,又大多早早定亲,安享富贵,最终能与男子在科场上一争长短并脱颖而出的,必定是相当优秀的女子,很值得敬佩;二来,科考中举甚至俊士及第的女子,一般不太瞧得上高门世家的纨绔子弟,多喜欢选择科举正途出身的青年才俊,新贵们也就把杏宴同时看作了争夺未来妻子的猎场。
赵瑟本以为陆子周这位解元郎怎样都会过来与自已喝杯酒,谈几句天下苍生又或诗词歌赋之类的,不管怎么说,今年寿州中举的女子可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然而,世事每每出人意表。
赵瑟“认真”地笑着,一面应付着四周的同年,一面忍不住向陆子周瞟去。这位解元郎坐在树下,大约是刚才饮酒阔论的缘故,已然有些醉了,眯着眼睛,用手支着头倚在一块大青石上小憩。一阵秋风吹过,卷起几片黄叶,翩翩飞舞着落在陆子周微微散落的外袍上,继而外袍旋起,抖落了黄叶。
好个狂傲的探花郎。
赵瑟心里有些愤愤,看这意思你还真打算不搭理我呀。没关系,你不搭理我,我搭理你。于是,端了杯酒就过去了。
“在下赵瑟,敬陆兄一杯。”
“……”陆子周微微睁开眼,略直起身体,似乎半天才看清来人的样子,迷迷糊糊地说:“小姐客气……”说完,敛了边上一杯酒饮了。
赵瑟见他喝完酒又眯上眼,一副旁人莫扰我好梦的样子,气急质问:“赵瑟让陆兄如此讨厌吗?”
陆子周依旧眯着眼睛,懒懒地回答:“小姐哪里话,周何德何能,哪敢讨厌女子……只是周若见了女子,便忍不住要摧眉折腰以侍,倒不如敬而远之,以免唐突佳人。”
赵瑟被他说得一愣,继而说道:“现在仿佛是赵瑟摧眉折腰以侍陆兄吧,这样说来是赵瑟唐突佳人了……”说完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想小姐竟是个妙人,当浮一大白……”陆子周这次站起来了,四下看着无酒,索性一把抢了赵瑟的酒来,仰头一口饮进。
赵瑟又是一愣,长了十六岁还真没碰见过这种男人。她呼了口气,只当是自己啥都没拿过来吧,说道:“陆兄风采,瑟十分钦佩,不知如今下榻何处,也好让在下登门请教。”
陆子周却摇摇晃晃地醉倒了。
*
赵瑟回府时天色已晚,她本来就喝了一些酒,这会儿让清冷的晚风一吹便上了头,靠在青玉身上迷糊起来。马车直接驶进新川侯府停到冠云楼前,赵瑟已经睡死了,青玉抱着她不敢惊醒,碧玉蹑手蹑脚地下车,唤了五六个侍奴抬来软榻才将赵瑟送回房去。
楼里翠玉和绿玉本已备好了香汤,等赵瑟回来沐浴,见赵瑟醉成这样,便叫侍奴们直接抬去浴池。赵瑟平日沐浴只要一个侍儿带着三四个侍奴贴身伺候,今天自然是不行了。房里青玉、碧玉、绿玉、翠玉四个一等侍儿齐齐换上无袖短衣,又挑了几个稳妥的二等侍奴,一起伺候赵瑟沐浴。为了不吵着赵瑟睡觉,众人的动作十分轻柔小心,用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好。沐浴之后,仍用软榻将赵瑟抬回卧房,喂她喝了醒酒汤,又点上安魂香,这才安顿赵瑟睡下。
次日,赵瑟倒是一早就醒了,喝过几口水,顿时觉得精神振奋。记起昨夜仿佛与陆子周有约,便亲自写帖子叫青玉送,说是明早请陆兄一道出城赏秋。
青玉听了心中暗暗叫苦,连人家住哪儿还都不知道呢,这信可怎么送。但主人既然吩咐下来便不敢不应,只得拿着请帖出来,找管家秦安多派几个小厮帮着找。
这一去就是一整天,回来复命时天色已近傍晚。
这时赵瑟的神色已然很不妙,眼见青玉有一句话答不好就要有苦头吃,碧玉站在一旁直给他打眼色,青玉并不看他,自顾自地回禀道:“陆公子被削籍了”
赵瑟呆立当场。
原来,陆子周昨夜酒醉与自家小厮走散,糊里糊涂撞进自己中举前所住的暖酥阁,遂歇了一宿,第二天被学政逮个正着。这是公然违律,学政依律折腾一番,削籍了事。
大郑的风流场所分妓馆和倡馆两类,女子为妓,男子为倡。妓馆一律官办,只接待男子,所有罪余籍没的女子和妓女的后代一律充入妓馆。倡馆则可由百姓自由开设,既可接待男客,也可接待女客,但朝廷官员、举人严禁狎倡,违者罢官削籍。
赵瑟赶到暖酥阁时,正是倡馆最热闹的时候。鸨子见贵客驾到忙亲自出来奉承。
赵瑟厌恶的挥手。
青玉甩了十贯钱到鸨子脸上,他才闭了嘴。
青玉拉过鸨子说要见陆公子,鸨子为难的看了赵瑟一眼说:“陆公子已经走了。”青玉急忙问:“可留信了吗?”
鸨子摇摇头,又迟疑一下才说:“倒是在墙上写了首词,奴儿怕惹事儿,正让人铲呢……”
赵瑟不等他说完便往里走,鸨子连忙带路,引着赵瑟进了三楼一间客房,又把里面两个正铲墙皮的龟奴轰了出去。
墙上果然有一首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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