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年龄的区别造成的,还是性别的不同造成的。
赵瑟想:肯定是因为年龄,年纪越大的人就越喜欢把一切都归结于天命,并且,她们总执拗的认为,过去已经存在了上千年的东西还会永远存在下去。
在赵瑟一本正经的思索着那些听起来太过玄妙和深奥的问题的时候,苑国夫人已经站起来活动着肩胛离去了。她的样子有些慵懒,如果忽略了脸上的皱纹的话,神态和语气很像一个活泼的小姑娘。
她一脚跨出门槛,抱怨道:“哎呀,又要去忙了。说到公主的大婚,既然你大哥必须要傢给公主,咱们就得尽力试一试能不能从张夏的手里把正君的位子替他夺过来。每一天都有这么多事情,累死我了!有的时候,真有点恨不得窝在家里什么都不做才好……”
苑国夫人离去之时的这一番抱怨,像休止符一样结束了赵瑟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于是,赵瑟终于把那些虚无的东西抛在一边,开始为家里会尽快安排她和傅铁衣的婚事这件迫在迫在眉睫的大事发愁。
私奔?要不然找子周商量?或者以死相胁?割腕、上吊、服毒、跳河……赵瑟想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没劲了。这些东西实在是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这个时候,赵瑟才不得不承认,在家族的利益和自己的意愿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权益之计。她必须要放弃一个,可前者她没有权利放弃,后者她又愿意用生命来捍卫。她不知道其它家族的女儿们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反正在她这里,所谓的两全其美就是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
发愁发出这么一番结果来,实在太也让人丧气。赵瑟觉得为这事一夜白头好像也不算怎么光彩,所以她干脆就厚着脸皮只当啥都没发生。也就是说,她毅然决然地采用了传说中无往不利的掩耳盗铃大法。
不管怎么说,天一入夜,赵瑟就像逃命一样地躲进了只属于她自己一个人的雕花大床,连沐浴都草草了事。
元子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侍儿。无论白天发生了多少如同惊涛拍岸一般的大事,他都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若无其事的安排好赵瑟今天一早就交代好的事情。所谓今天一早就交代好的事情,当然就是指赵瑟要十一的小眼线米饼暖床的之事。所以,侍奴们一揭开帐子,赵瑟一看见米饼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还装模作样的摆出媚眼乱飞的勾魂神态,她就不由自主地抿嘴而笑。
宽衣解带,上床搂住米饼,还在他的面颊上亲了一口,顺便赶走在内室服侍的侍奴。侍奴们掩好帐子,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退开。赵瑟放开米饼,米饼就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纸书信,双手递给赵瑟。之后,他就像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样,“嗖”的一声窜到床最里面的一角,缩在被子里,双手牵着被头,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赵瑟。
赵瑟大觉有趣。因为十一特别说过不准自己和这米饼滚到床上去的话,这时候,她就特别想“调戏调戏”米饼。她冲米饼招手,哄道:“米饼,过来,别躲那么远,我抱抱。”
米饼立即闭上眼睛,缩着头猛摇。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在鼻翼上投下阴影,看起来非常可爱。
“来吧!”赵瑟够不着米饼的脚,就去扯被子。于是,米饼就把被头拉得更紧了。两人就这样像拔河一样你来我往地僵持了好长一阵子,米饼有点胆怯了,赵瑟才终于把被子扯走了,将米饼赛雪一般的肌肤留下在冬日里黑夜的熏香暖床上。
米饼翻身坐起,仍是抱着双膝坐在床角,可怜巴巴地小声对赵瑟说:“不,我不敢,十一哥会把我扔到冰窟窿里去淹死的……小姐你不要欺负我……”
“我不欺负你,你过来吧。”赵瑟玩儿得很开心,继续逗他道,“我不会告诉你十一哥,你别怕!”
“不……”米饼的意志相当坚定,摇头。他往墙角又努力缩了缩,浑身都在发抖,眼泪仿佛都委屈得要淌出来了。“小姐,我冷。”他说。
装得太像了!真不亏刺客之王的手下!赵瑟在心里感慨。现在是冬夜不错,可她的卧房内室可是暖如阳春三月,冷什么冷?赵瑟有点无聊的扔了被子给米饼,举了举手里的信问:“这个你是怎么带进来的,你身上连一件衣服都没有,藏在什么地方才瞒得了人的?”
米饼从兜头罩下的被子里挣扎出来,捂着嘴呵呵地笑了。之后,他一翻手,掌心就多了一个半寸左右的珠子。他将珠子拿在手里,左旋右旋地忙了一气,珠子就从正中分开,是空心的。米饼四顾着拉了床上的一方绢帕不知怎么一团,便叠成了小小的一块儿,正好放进珠子里。他将珠子往嘴里一送,就吞了下去。等了一会儿,他拍拍胸口,吐出珠子,打开取了绢帕出来。展开一看,绢帕皱巴巴的。米饼将绢帕和在掌心,闭上眼睛,双手经过的地方,绢帕平整如新。
果然好本领!赵瑟点头赞叹。若非有如此神技,十一何以能人不知鬼不觉地与自己传递书信?
“你睡觉吧!”赵瑟吩咐米饼。
十一啊,我怕是要对不起你了!
赵瑟斜倚在大迎枕上,将十一的书信合在自己的胸口心口这样想着。她觉得她自己简直没脸再去看十一写给她的东西。拖了很长时间,天仿拂都该亮了,赵瑟才终于展开书信来读。
一如既往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深情。
最后有一段内容,十一看似用平淡无奇的语调很随意的写下来,在赵瑟读来确如惊涛骇浪一样敲击着她的心房。让她又惊又喜,又期盼又担忧。
“不知道下一次的书信能不能按时送到你那里。如果没有,千万不要担心,我没有事,只是换一个地方而已。在一切都安顿好之前,可能没办法送信回去。”
“一定要想我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换地方,不知道是谁下的命令,这座边城三分之二的军力都要被调走,听说河西还有很多边塞的守卫要有变动,我还没打探清楚。不过有一件事情挺奇怪,目前我的上司,就是现在我呆的这个边城的将军,正在和我谈一桩买卖,似乎是刺杀乌虚一个大臣。一定是老赵多嘴,他才会找到我的头上。不过,阿瑟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保证他没和任何人提起过……”
“我准备答应他。别担心,阿瑟,不过是从操旧业而已。现在我干这个还是比打仗在行多了——你可别生气,刺客我到底做了十来年,军人我才做了几个月,总要点时间的……如果顺利的话,阿瑟,我想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把我们还有一千七百九十五天的约定期限缩短一大半。”
“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高兴。明年开春的时候,我可能有机会去上都一次。干什么去我还不知道,但只要能回去见到你就好,这也是我和那位将军谈的条件之一。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好好准备,等我到上都的时候……”
事实上,公孙玉的这封信件里隐藏着将影响大郑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如果赵瑟这个时候拿着这封情书去找她的祖母,那么很多说不清楚是幸运还是不幸,很多说不清楚是轰轰烈烈还是荡气回肠的故事可能都不会发生。然而,这时候的赵瑟彻底沉浸在对公孙玉的爱恋与愧疚中,大多数值得注意的细节她都忽略了。
赵瑟的脑中也曾有一些怀疑一闪而过,比如为什么河西各个边城的守军要有大的调动呢?冬天的时候边关飞雪,道路阻塞,两方都要歇下来过冬,从来不会在冬天调兵。难道真如河西大都护在请求增兵的奏折里所说的乌虚将要大举叩关吗?比如她的十一要去刺杀的什么人?为了什么原因?
这一切怀疑,在赵瑟这里,在保证她的十一安全与隐秘的前提下,都是微不足道的。不用想赵瑟也知道,如果把这封信拿到祖母的面前,她和十一的事情将不可避免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祖母为了傅铁衣手中的兵权,为了她和傅铁衣的婚事畅通无阻,一定会有一些非同寻常的手段施加在她的十一的身上。
或者是温和的、含情脉脉的,或者是断然的、不留后患的。不管是那种,都不会是什么好事情。那样她和他都完了。赵瑟一点都不怀疑,她的祖母或许对皇帝陛下的阻挠暂时无可奈何,但是,要抹煞她的十一这样一个存在,绝对是连一个两指来宽的条子都不必写的。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赵瑟最终选择了彻底的沉默。
这对她来说,是幸还是不幸,目前还根本都无从无从判断。赵瑟只是知道,沉默是她唯一的选择。
几天之后,也就是宣华二十三年的十二月一日,一个对赵瑟而言如同晴天霹雳一样的消息毫无预兆从天而将,震得赵瑟摇摇欲坠。
在这一天,皇帝正式颁下圣旨:因为河西增军之事,廷议多日不能决断,所以特别召诸镇边帅回都会商。这其中,就包括正在河北主持平寇的河北道节度使、武成侯傅铁衣。
据说,朝廷百官大多数反对动辄召边帅回转的都城的做法,并为此苦苦劝谏。然而皇帝陛下圣意已定,天心难回,圣旨最终还是顺利地发了下去。
即便不用看祖母大人和祖父大人相携弹冠相庆的场面,赵瑟也可以断定,这件事情,他们替皇帝出力不少。然而,事情真会想他们预想中的那样顺利吗?赵瑟对此坚决怀疑。
然而,不管她如何嘴硬,看着元子抄给她的单子上,河西大都护张玉、河东观察使曹文昭、安南节度使欧阳明月、范阳节度使傅铁衣、平卢节度使、陇右节度使等共十镇藩帅一长串名单中傅铁衣三个大字时,她真的是欲哭无泪。
我该怎么办?十一……子周……
赵瑟的头因为烦恼而疼得发紧,搭在太阳穴上的手无意识地滑落,沿着鼻梁、喉头,胸口,最后停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谋略
宣华二十三年的十一月底十二月初,作为大郑牡丹王朝中心之地的上都的气氛空前紧张。不要说众人齐心合力装扮出的歌舞升平越来越呈现出需要极力遮掩破绽的窘态,就连麻雀都似乎感染到了这掺了水一样的沉重,一大群一大群地躲进又黑又壮的烟囱里。如果胖乎乎的厨子拿着大扫把去拍打,麻雀们就会“扑啦啦”一阵乱扇翅膀,像一阵黑旋风一样盘旋着飞出烟囱……
随着诏令藩帅入都的圣旨的准备与正式颁布以及早就预定好的公主大婚之期——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十八——一天一天地临近,两件必然会对大郑未来的格局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最终也该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刻。
众所周知,所谓的两件大事,其一是由河西大都护、武安侯张玉提出的河西增兵的请求,其二就是正式公布公主大婚的人选。这两件事情毫无疑问都重要之极,而正是因为它们的重要,才会拖到今天这个拖无可拖,再也拖延不下去的地步。
公主的大婚不必细说,从公主十六岁的笄礼之前就开始动议,一直拖到如今的二十一岁才最终定下大婚的吉期。宣华二十三年十二月十八这一天不仅是一个千挑百选的黄道吉日,还是大郑公主二十一岁的生日,一个女子完婚的最后期限。所以,不论如何,谁是公主未来的丈夫,非要在这几天正式宣布不可。
至于河西增兵之事,情况要复杂一些。据大多数人的看法,元旦之前应该是最后的期限了。开春的时候,是乌虚每年都要例行叩关的季节,如果要增兵,现在就非开始办不可了。否则,就算勉强能调兵遣将,把人凑齐了送过去,粮饷物资却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全部送到的。
倘使河西军能大显神威、击退蛮夷,又或者乌虚各部像往年一样劫掠一番而去也就罢了,假如当真如武安侯奏报所说的重兵压境,一旦战事失利,张玉可不是那种会为朝中文官的过失负责任甚至当替罪羊的人。他又不是那些没有身家背景,只在门阀文官掌中跳舞的武将,他本人就是屈指可数的大士族之一。
失土必死,律有明文。一旦河西出了大事,张玉有奏报在先,当然不可能当这个冤大头。也没有人敢让他当这个冤大头,就算是天子也不能这么不讲理——或者说是不能无视河西十数万百战余生的边军。那么,皇帝陛下该找谁问罪以平息朝野来势汹汹的议论之声呢?
当然就是那些曾经阻挠过河西增兵的人们了!
就算是四家七氏出身的高官显贵,在需要他们为国土沦丧、国威扫地这样的后果负责时,他们也是大声不起来的。他们总不能去说,这件事皇帝陛下您也有份吧?如此一来,鲜血染红了渭水,人头滚滚落地,还掺杂着像韩国夫人张媛那样年轻女子银铃一般动听笑声的情景似乎完全可以不必有什么天赋就能想象得出来。
就是出于以上考虑,皇帝稍微透漏出要召诸帅回都会商河西增兵之事的意思时,虽然大多数文官像死了亲娘老子一样群情激愤,纷纷上书劝谏,但门阀士家们却极为默契地一起选择了沉默。就这样,圣旨才得以顺利颁下。所以说,破例召藩帅入都,与其说是皇帝陛下的一意孤行,毋宁说是门阀士家们以他们政治上的缄默来推波助澜的结果。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推卸责任,不仅仅是门阀士族的特权,也是所有人的本能……
事情就是这样。图穷匕见的时刻就在眼前,既然责任都已经扔出去了,如今这个时候,就该作全力一搏。所有相关人等都做好了准备,盔明甲亮,刀枪出鞘。
赵瑟的祖母大人和祖父大人,也就是目前官拜从二品凤台右相的苑国夫人和官拜正三品兵部尚书的两个人,自从“召藩帅回都”的圣旨下了之后,他们明显更加忙碌起来,甚至多日不回家的情况也是常见的。不仅他们,连赵瑟的大哥赵筝也跟着一起忙碌起来。毫无疑问,为了替赵家争取到公主正君的位置,他们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就这样放弃了……”赵瑟在心里有一些小小的遗憾,“就算是欧阳怜光,总要比傢给公主,关在深宫里面,将一生的才华与斗争都无声无息地都埋葬了的好……”
于是,赵瑟特意找了个机会去看赵筝,拉着陆子周一起。
那时,她的眼里流露出浓浓的同情与无以为助的歉意。这等目光着实把赵筝吓了一跳,连忙动用表情和手势等等无声的方式表明了“我很好,妹妹你不要用看牺牲祭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