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动过米饼啊?”赵瑟一时糊涂,想当然地回答,片刻之后,陆子周都笑了,她才反应过了,心中懊恼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送上门来的机会,这下好,让自己给搞砸了。
这么一说,相当于更进一步坐实了腹中之子是陆子周的血裔的事实。赵瑟当然知道孩子是谁的。孩子的父亲是谁,没有比作为母亲的人更清楚的了。就算和八十个男人在一起过,怀的是谁的孩子也该分得清清楚楚。否则,这女人就真是蠢婆娘了。
赵瑟确定的很,肚子里这麻烦的小家伙就是上上个月十一那天和陆子周在一起时有的。这是瞒不过去的事情,大约陆子周一搭她脉,心里就有七成以上的确定,否则也不会如此高兴。以脉象推算受孕日期,本来就是大郑所有产科大夫拿来混饭吃的本领之一。高明一些的完全可以估算到两三天之内。
在那一天前后,赵瑟的确因为情绪不佳招过侍奴暖床。别的都没什么可怀疑的,整夜帷帐之外都有侍奴伺候,只凭动静就知道她有没有动真格的。唯有米饼,除了赵瑟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有没有当真服侍赵瑟。那天清晨就是赵瑟第一次收到十一传书的时候,为了拷问米饼,她特别斥退了侍奴。有足够长时间,她是和米饼独处的。
赵瑟本打算借着米饼那天的事情瞒天过海,就算陆子周心中怀疑,到底话也好说一点儿。可没想到,她这里还没开始铺垫,陆子周随便一句话,她自己就先把自己给卖了。换了旁的事,赵瑟还可以怪陆子周欺负自己笨,这件事又如何能怪得起呢?
趁着赵瑟把自己从头到脚大家鞭挞的时候,陆子周正专心致志地替赵瑟解头上的簪环珠翠。陆子周绝对是好心,谁顶着这么一头死沉活沉,靠也靠不得,躺也躺不下的东西也舒服不到哪去,更可况是孕妇?可是这活儿,陆子周根本就干不了。他是真把女人的智慧想的忒简单了,尤其女人在梳妆打扮上智慧。大礼服配套的首饰不下几十件,大大小小地和假发一起固定在头上像开屏的孔雀。陆子周一动手才知道根本就无从下手,勉强取了个金凤,至少硬生生挂断了赵瑟十几根头发,惹来赵瑟一阵惨叫。
陆子周手忙脚乱地把金凤搁回去,满心歉意地起身道:“你躺一会儿,我去唤人服侍你。自从傢给你之后,什么活儿都没干过,一天比一天笨了。”
赵瑟心中一惊,急忙拉住陆子周的手求道:“你别去,你陪我躺会儿……”
陆子周哑然而笑,低头在赵瑟面颊上亲了一口,上榻靠在赵瑟身边,搂住赵瑟静静地坐着。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说:“害怕了吗?第一次做母亲都是这样的,乖,我会陪这你的……”
赵瑟的心狂跳了几下,歪在陆子周肩上,轻哼道:“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好不好,子周?我……”
“傻丫头!”陆子周敲着赵瑟的头说,“孩子哪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它既然来了,就会赖着不走的。别怕,就几个月,过去了我们就有个小娃娃了!”
“可是……”赵瑟低声道,“傅铁衣就要到上都了……”
陆子周笑笑道:“你倒是真向着我,你给我生个娃娃我就满足了。我虽然也希望孩子出生之后你再成婚,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除了我之外,没人能答应。”
想了一想,陆子周像开玩笑一般地说:“莫要再胡思乱想了,说起来倒是我对不起傅铁衣。这一次恐怕要害得他洞房花烛夜不能合寝,一定要找个机会郑重道歉才行。还有啊,到春闱的时候,孩子大约五个月大,正是辛苦的时候,可要带累你替我受苦。”
听陆子周说这些,赵瑟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陆子周虽然搞不懂她哭啥,还是摇头替她擦掉眼泪,柔声安慰道:“好了,现在可不能再哭了,伤身体的。”看着赵瑟渐渐止住了泪水,陆子周才起身说:“你先自己坐一会儿,我写个几个安胎养神的方子唤人拿去煎了再来陪你。”
这种固本安胎的方子不管哪本医书都是一抓一大把,连个医馆的学徒闭着眼睛都能开。若是放在平时,陆子周虽然不是大夫,写这种方子还是手到擒来。可如今一旦到在自己老婆身上,竟然变成世上最大的难题一般,瞻前顾后,往往半天不能落笔。翻了十好几本医术,往返了好几趟,陆子周拿起被自己涂抹得不成样子的药方摇头,回头对赵瑟苦笑道:“天下名医尚无法为自己下药,何况我陆子周这等门外汉……还是明天请大夫吧!”说着将药方团成一团。
如果让赵瑟继续眼睁睁地看着陆子周这样快乐下去,她怀疑自己会先疯掉。说吧!说吧!赵瑟告诉自己,说得越早,子周的喜悦就会越少一点。子周的喜悦越少一点,他的伤心也会越少一些。
“不用麻烦了……”赵瑟坐起身,以从来没有过的认真与决然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孩子,不能生!我要打掉它!”之后,赵瑟任由自己的身体落到榻上舒展开。这个时候,一种幻灭的美感在她的心头油然而生,让她如释重负,恍若漂浮于云端。把话说出来的感觉真好!
陆子周赫然起立,失声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取傅铁衣,现在有了孩子,不取也得取了!”赵瑟闭着眼睛回答。现在,她是绑上断头台的囚徒,一切听天由命!
“真是可笑!”陆子周怒极之下一掌拍在书案上,发出巨大的响声。赵瑟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随着这声响在哆嗦。
“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不取了吗?这根本就不是你自己做得了主的事情。有孩子,没孩子,他们都会让你取傅铁衣。你真的不明白吗?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阿瑟,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堕胎是怎么回事儿!”
“你小声些啊,子周。我知道你生气,可你这样大声会被外面听到的。你也知道堕胎是要被火烧死的,你总不希望我被烧死吧?”
陆子周颓然坐下,叹息着说:“别闹了,阿瑟,你真不是个乖女人……”
赵瑟站起来,走到陆子周面前,第一次不是用和仰视与请教没关系的姿态开始说话。说话的时候,她心中一阵苦笑:想不到第一次和陆子周以对等的方式交换意见竟然是为了打掉他的孩子。
“子周,我真的不能取傅铁衣。你说的都对,孩子没有了,要我取我也得取。可是,如果没有孩子,我就可以想办法拖延,就可以有时间斡旋,让傅铁衣自己不肯傢我。孩子在我肚子里,那就是站在悬崖边上,再无退路。孩子的事情,现在还可以想办法遮掩,却无论如何也耗不到傅铁衣走。孩子它是要长大的啊!祖母大人正巴不得呢,她立即就会把我捆上和傅铁衣成婚。为了不取傅铁衣,我只能打掉这个孩子!”
赵瑟说到这里,陆子周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冷静。他面无表情地问道:“我只问你一句,就算是只为了这么一点儿微乎其微地希望,你就要先打掉孩子?”
赵瑟急忙道:“不是的,我有个很好的主意……”
陆子周一挥手打断赵瑟的话,冷哼道:“你的主意我猜也猜得了大概。我明白告诉你,最多只有三成希望!即便这样,你也不改变主意?”
事已至此,本来也再无回头的余地。赵瑟当即答道:“是。就算只有一成希望,我也要试试!”
陆子周轻轻地点头,将一个“好”字说得云淡风清。然而在赵瑟听起来,却宛如咬牙切齿一般令她心头发凉。果不其然,下一刻陆子周就将桌上的茶碗砚台之物狠狠扫到地上,怒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来告诉我,你只要自己去做就行了!”
赵瑟在心里叹息一声,怀着对陆子周无以言表的歉意,哀求道:“求你……”
陆子周真是被赵瑟气乐了,以衣袖擦拭着桌案上的水渍言道:“只要你夜夜春宵,孩子想保住也难。求我做什么?总不成这样的事情你还非要我来吧!”
赵瑟为难地,心虚地,小声地,吞吞吐吐地说:“可是,可是,这样的话,恐怕我身边所有的侍从都留不下命来,连你,连你恐怕都要受连累……”
“如此可真要多谢你惦念我了。”陆子周真像有那么回事似的起立施礼,“我陆子周领情之至。”
这样一番谦恭无比的话让陆子周以平淡如水的声调吟出来,奏出格外嘲讽的乐曲。各中的滋味当真是陆子周有陆子周的体味,赵瑟有赵瑟的体味。
就像鞭子抽打在心头上一样,一揪一揪的生疼。赵瑟被陆子周打击地眼前发黑,几乎要落荒而逃。可她现在那又什么落荒而逃的资格,更没有立场去指责,她本来就活该。与此同时,陆子周也表现出明显的摇摇欲坠。直起身体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赵瑟惊呼着伸手去扶。撑住书案,陆子周慢慢稳住身形,摆手低声道:“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静静地看着陆子周坐下,拿起书案上的墨条在手指间无声地翻动着,赵瑟很自然地把自己打上“恶女人”的标签归类到和赵箫一样的混账堆里。在很长时间里,她一直试图狠下心重新把自己溃不成军的心理防线构建起来。然而,她尝试了好几次都不能成功之后,她不由自主地陷入发呆与愣神之间的状态——这应该算是一种自我保护,直到陆子周认命地承认自己耗不过她,沙哑着声音问她:“你到底要求我做什么?”
赵瑟猛然惊醒,像一阵风一样,她紧紧地抓住陆子周的手,哭泣着请求道:“子周,子周,求你,求你……我找不到打掉孩子的药方,所有的办法我都想过了。没有大夫敢开这种药方,连二哥都没有。我不敢乱试啊,我怕以后都生不了孩子了……子周,求你,帮我……帮我写个药方……”
陆子周叹息着笑了,带着一种果不其然地无可奈可,这是他第二次被赵瑟气乐了。她将墨条拍在桌案上,仰头叹道:“赵瑟啊赵瑟,你可真行!我陆子周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佩服什么人,我可是真的服了你了!你还真是有根竿就能顺着往上爬啊?你走吧,真是被你气得胃疼。”
这话赵瑟听得是有点糊涂,再也哭不下去,睁着一双眼睛微微歪着头冲陆子周发怔,眼睛里转着晶莹的泪花。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子周,再帮我一次吧。等我气走了傅铁衣,我立即就帮你生孩子。只和你一个人生,你想生多少都可以!”
可怜陆子周还以为赵瑟幡然悔悟了呢,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然等到这么一句承诺。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不禁要有一种哭笑不得的冲动。她这是跟我做买卖呢吗?陆子周心里这么想。他甩掉赵瑟的手,不耐地说:“方子我是不会给你写的。”
“子周,求你了……”赵瑟继续没有创意地重复自己地话。不能怪她,这一块儿她确实准备不足。在她的印象里,陆子周从来没有这么难说话过。
“你求我我也不会写的!让我陆子周亲手写药方杀死我自己的血脉骨肉?真亏你想得出来!”
这句正好撞上赵瑟准备好的词,于是乎,赵瑟这缺心眼地立即爬上陆子周的肩头,大有把握地说道:“子周,其实这孩子不一定是你的,真的!那些日子我心情不好,召过侍奴来侍寝。日子这样近,哪里还能分辨地出是谁的孩子。与其惹这么大麻烦要它,不如以后我们再生肯定是的,你说好不好?”
“是这样……”陆子周以手覆上赵瑟的额头,动作就像他们最亲密无间时一样轻柔。赵瑟心中大喜,还没等她冒出“总算把子周蒙过去了”这等蠢念头,陆子周就开始说话了。
“阿瑟啊,你是不是也太小瞧我了。诚如你说所,孩子是谁的,你这个做母亲的最清楚。你若是说不清楚,那天下就没人可以说清楚了。可是你真的不清楚吗?阿瑟啊阿瑟,只看你今日这番模样,我若还不能确定你腹中胎儿的亲生父亲,我陆子周还有何面目再枉称天下才子第一?你呀,就是个傻丫头……”
陆子周的话像朦胧的春雨一样浇在赵瑟的身上,让她的反应更加迟钝。这娃本来反应就不怎么快,这会儿更加不知所措。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竟然还好意思接着嘴硬,小声嘀咕道:“我真的不清楚……”
陆子周冷哼一声,厉声道:“你再敢说你不清楚?”
赵瑟就是再傻也知道不能再胡说下去了。她一愣之后顺势蹲在地上,抱住陆子周的腰,说,“子周,对不起。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对不起你。”
陆子周覆上赵瑟的头,手指插进她的发丝里摩挲了片刻,幽幽说道:“刚才我就想,如果你再骗我的话,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和你说话。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很小气的男人,很笨,一点都不知道你们女人心里在想什么?可能真是这样吧,就算我可以轻易地猜到你要做什么,可我终究也是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我也挺苦恼呢。既然傢给了你,要一生都和你在一起,总是希望你能高高兴兴的……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有什么不好。我不知道女人是不是喜欢自己的男人因为她们而筋疲力尽……我认识的女人太少了,真正说起来,除了欧阳怜光那种怪物,就只有你。我都不能确定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反正我们男人是希望自己的女人能高兴的……”
“不是的……”赵瑟把头埋进陆子周的衣服里。
“你不想要这个孩子是吧?”
“……是……”赵瑟觉得自己这么回答简直该遭天打雷劈,可她还是这么说了。
“你帮我把地上的东西捡捡吧,我不想动。”
赵瑟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松开陆子周,蹲在地上去捡被扫到地上的书简、砚台还有已经摔碎了的瓷器。她心里知道,需要捡的只是砚台而已,可她不敢,她怕陆子周生气。她心里知道下面她应该主动磨墨,可是她不敢,她怕陆子周生气。陆子周往砚台上倒了点水,把墨递到赵瑟手里,见她半天还愣着不动,没好气地催道:“磨啊!”赵瑟这才手忙脚乱地接过墨条,人偶一般地磨了起来。
陆子周慢慢铺开纸,选了一支最珍贵笔,沾饱了墨,一路写了下去。先前他写安胎方子的时候,写一行涂三行,艰难无比。现在写堕胎的方子,竟如行云流水一般,就是想慢也慢不下来。
赵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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