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六尘沉默了片刻,终于点头道:“好吧。一切听小姐吩咐便是。”
他并没有去拉赵瑟的手,也没有回头。尽管是逢场作戏,另有图谋,这样的样冷淡搞得赵瑟也有点泄气。半天她才打起精神,反客为主,张罗和李六水一起回城。
……
傅铁然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胸中气血翻腾,怒火几乎要将他点着了烧成灰烬。为了扼住拔剑将那一对儿奸夫淫妇扎个透明窟窿的冲动,方才,他从半山腰一口气跑到这一处密林。可是力气都用完了,他还是怒火汹涌,恨不得立即返回去来个一剑穿胸,弥补方才的犹豫不决。
这一对儿奸夫淫妇!蛀虫!四家七氏的狗男女!大士族的不肖子孙!吃祖宗棺材板的畜生!
傅铁然在心中无声地咒骂着,提起醋钵大的拳头一下接着一下地击打在树干上,发出一声紧似一声地钝响。一直到他把作为一个寒门子弟所能想到的一切对于大士族的诅咒和恶骂都轮过了三四圈,一直到他的所有愤怒都在自己的拳头上发泄尽了,他才终于放过了那棵倒霉的树,也顺便放过了自己的手。他颓然地把自己摊开在地上,四肢张开,眼望着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的天幕。
为什么呢?他们凭什么能用那样不屑、那样轻蔑的口气去议论他竟若神明的兄长呢?为什么!就是因为他们生来就高人一等吗?就是因为他们是四家七氏的贵种吗?他的大哥,少年及第,英雄了得,只用了十几年啊,就能起于行伍,跻身天下诸侯之列。有纵横天下的力量,有呼啸九州的气概。这样的功绩,即便是大世家子弟也难以实现的功绩,赵家小姐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自己的大哥到底那点比不上那个画出来的秀侯?原来丈夫气概,英雄豪杰,雄兵巨万终究是敌不过一个人身体的血液和所谓微不足道的天人之姿!
傅铁然眼角滑过一滴眼泪,热得他害怕。他真是替自己大哥也是替自己伤心。赵瑟那女人,他所谓的未来的兄嫂。他并不怪她召蜂引蝶,婚期已近还要风流快活,女人本该如此,无可厚非。他也不怪她对李六尘甜言蜜语,慷慨承诺。女人逢场作戏本是常有之事,做不得真,只要不当真去做便是了。他只是不能忍受,她竟然认同秀侯对于自己兄长,她的未婚夫的羞辱。他只是不能忍受,她竟然因为门第这个原因,就不想要自己大哥了,还要和那个秀侯一起合谋去侮辱大哥。高傲地连抛弃未婚夫的责任都不肯付……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她做什么要和兄长订婚!一开始就别理我们不就结了吗?难道我们会自讨没趣不成?
想到这里,傅铁然倏地豁然开朗。他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起身,拍掌叫道:“都怪李六尘那个妖精!”
他那准嫂子本来就是欢欢喜喜地答应了和大哥的婚事的,每到大小节日都会使人送了礼物来。上次在汝州与大哥相见,也是亲热客气,一点儿别的意思都没有。若不是李六尘这个妖精勾引她,她怎么会鬼迷心窍,不要我家大哥呢?还要做那等龌龊的算计?
李六尘啊李六尘,任你长得多漂亮,多会勾引女人。我也要叫你在我傅氏兄弟的钢刀利剑前折羽而归!哼!我倒要看看是的眼睛嘴巴厉害,还是我掌中之利有用!
明天晚上燕王府的晚宴是吧……好……我便让你先卷铺盖卷去阎王爷那里赴赴宴……
至于大嫂……傅铁然迟疑了一下,安慰自己道:以后劝大哥多给她挑一些美貌的男子。河北四十四州,总寻得到能不输于李六尘的美男子。女子多情,早晚会抛开去的。
傅铁然简单拍了拍衣衫,辨认方向,往先前换衣服的山洼驰去。换过软甲,他一路琢磨,缓步踱到宿营之地,已然有了定计。亲兵迎出来将傅铁然请进帐篷,帮他更衣打水。傅铁然两只脚在水盆里交替互蹭,吩咐道:“唤傅八和白校尉过来,我有事交代。”
亲兵施礼而去,片刻功夫,便有两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几乎同时听命而至。早一些到的身着正六品武官头目,乃是傅铁衣军中专司刺探之责的斥候头目白唯素。晚一些到的却是一身土黄色的仆从装扮,面目猥琐可憎,正是家人傅八是也。
傅铁然一句废话没有,直接交代白唯素道:“下面山坳温泉,白校尉立即派人严密监视,一有动向立即报由我知。事情要办得机密,不可走漏一点儿风声。”
白唯素多少有点奇怪,但傅铁衣临行前有令,一应事体,尽听傅铁然之令行事。于是便不多言,领命而去。
傅铁然冲傅八招招手,傅八便跪到傅铁然身旁替他洗脚。傅铁然低下去,凑到傅八耳边低语道:“你拣选随行的高手,一会儿等我命令,出去做个活计……”傅八低声领命,仍旧不动声色地替傅铁然擦干了脚,躬身而退。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白校尉亲自来回禀道:“下面温泉乃是秀侯的产业,今日傍晚秀侯和……赵家小姐在……如今他们已经相携回城,此刻已下了终南山,大约半个时辰后进城。属下已命人尾随跟踪,城中斥候也做好了接应的准备。”
傅铁然点点头,沉默不语。白唯素却胆颤心惊,迟疑地道:“四将军,这不妥吧?赵家小姐不是……可要属下飞马禀告大帅?”
傅铁然横了白唯素一眼,冷笑道:“你让大帅知道了,大帅该怎么办?这不是为难他吗?那要我们还有什么用?没你的事,只管探查好消息便是。你也知道事关重大,管好属下,走漏了一点儿消息……”
白唯素打了个寒颤,缩着脖子道:“将军放心,属下以脑袋担保,绝不敢损了大帅的声誉。”
傅八闪身入帐,白唯素连忙告退。傅铁然交代了几句,命他检查了兵刃暗器一无疏漏之处,身上也绝没有任何标记。他嘱咐傅八道:“千万不可伤到和秀侯一起的女子,也最好能将她引开再行事。”
正巧又有消息传来,白唯素入内禀告:“秀侯和赵家小姐在内城门口分道而行。秀侯自回转他的侯府,赵小姐却没有回家,而是掉头去了她家兄长赵箫公子新开的曼舞清歌堂。”
傅铁然冷哼一声:“原来还没尽性……算了,我这嫂嫂走了正好。你们去吧,天亮之前,将李六尘的人头带回来。我倒要瞧一瞧,这位美男子只剩下头颅还是不是美伦美奂!”最后一句话却是吩咐傅八。
白唯素浑身一震,在一旁阻止道:“将军三思,一旦事有不密,后患无穷啊?不如后日等大帅到了再从长计议?不争在这一时半刻!”
傅铁然摇头道:“那就来不及了。大哥现在也不知身在何处,便是最简单的就在曹文昭军中,一来一回往返也要将近一天一夜的辰光,如何来得及请命?到了明天晚上,一切都晚了。“
白唯素不敢多问,唯有沉默不语。
“……好吧”傅铁然略一沉吟,转而吩咐傅八:“那就抓活的吧。不用手下留情,留口气就行。实在带不回来,也不拘活的。只是事情决不可漏出一点儿马脚,倘若有什么不妥之处,你们便都不要回来了。”
傅八抬头看了傅铁然一眼,低低地答了一声“是”。对于这个翻译过来无疑就是“你们自己抹脖子,不要给人家留下线索”的命令,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死士宿命本来就是这样,活着就是为了能死去。傅八脚步轻快的退了出去。
这个时候,傅铁然自信满满,以为凭借傅氏的利剑死士,尽可以在一夜之内解决掉将要令自己兄长蒙羞的大麻烦。这个时侯,他还不知道,一场在必然要发生地大变故已经准备好了粉墨登场。
这不能怪傅铁然鲁莽从事。站在他的立场上,没有什么比宰掉李六尘更加快刀斩乱麻的方法。傅铁然并不是活神仙,要求他洞悉他所见的那一幕令他怒火中烧的场景中实际既包含了皇帝的阴谋又包含的赵瑟的算计可谓毫无道理。
在这一刻,皇帝,赵瑟,傅铁然,每一个人都进行着他们自己的阴谋,并且,他们互相不曾觉察到对方阴谋的存在。或者说,他们隐约感觉到了不同寻常,却都没有当回事儿。那么,事情就变得很可乐了。
一个谋略,最早始于皇帝的的疯狂设想。后来加进了赵瑟的算计,谋略发生了第一次变化,再到现在,傅铁然的“快刀斩乱麻”也凑进来搅局,谋略又发生了一次变化。谋略的参与者们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呢?现在还不确知。只能说,谋略就像一个傀儡,拉动它的线绳越多,他回报给线绳之后黑手的瞠目结舌也就越多。
总而言之,作为权谋中心的傅铁衣如期赶到灞河,与他的部署将领会合时,一个十足的烂摊子正等着他收拾。
作者有话要说:馒头前几天赶论文,实在没法更新,请大家见谅,以前没更新的章节以后会慢慢补回来的。
匕现
好不容易盼到赵瑟与秀侯李六尘各自别过,最高兴的,最大大松了一口气的,不是赵瑟本人,也不是临时客串刺客头目的傅家小四,而是赵瑟身边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侍儿元子。当然了,若说这元子不负随时向芫国夫人夫妇随时禀告赵瑟动向之责,连赵瑟自己都不敢厚起脸皮不相信。
握着“尚方宝剑”的侍儿元子日子也不好过啊!最近这些时日赵瑟于西山小住,整日宠爱那个要才没才,要个儿没个儿,要貌一般的米饼,将他发落地连内室的门都几乎进不去也就罢了。谁让以前学的也不是如何在床第见邀宠呢?然而昨晚赵瑟离开了西山别院却偏不回家,非要今日和秀侯李六尘一起上终南山赏雪,元子却着实提心吊胆了一整天。
当时他被遣得远,根本就不曾听到赵瑟和李六尘聊了些什么,只知道后来聊到宽衣解带,共浴同榻的程度。四周都有秀侯府的侍卫护持,根本就跑不掉,跟不要提回府报信求助。元子就想啊:倘若小姐一时耽于美色,除去一夜风流还想搞出点儿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的携美同归,甚或干脆来个私奔,我可就真的不用再活了。
幸好赵瑟只是随便和李六尘做了一次交颈的野鸳鸯便回城了,也没有缠着李六尘不放的意思,只将那美人送入内城便止步作别。元子阴霾了一天的心立即像五月天气一样晴朗起来,低声哼着小调吆喝车队掉头回府。
赵瑟却于此时自车窗中探出头来,责怪道:“谁说要回府?”
元子愕然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搭腔。一众骑奴也都不约而同地在心中纳闷:这不回府还能干啥?该宵禁了哪,大小姐!
赵瑟目光流转,微微而笑,吩咐道:“不是家里二少爷新开了个什么臭名昭著的‘曼舞清歌堂’吗?我们过去见识见识。回府就算了,反正也没人,除夕之夜回去守岁便是了!”说完放下帘子,再也不闻一丝声响。
元子眼泪都该下来了!这小姐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明天傅侯进城,说好了要过府来拜,礼单都送来了。府中三老爷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提前把小姐接回去。如今小姐非要去少爷开的那个淫窝去“见识”,万一玩得高兴,明天说啥也不肯回家,这可让他如何交差?
元子举目四顾,见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摸样。他只好硬着头皮,赶到赵瑟车前求告。车中赵瑟冲米饼眨了眨眼睛,米饼抿嘴一笑,随即收敛笑容,打开车门,噘着嘴不情不愿地道:“小姐让你上来。”
元子在心中暗骂:你这小倡奴得意什么?看等小姐过了新鲜劲,哥哥我叫你好看!面上却是笑着连道辛苦,手脚麻利地上了车,米饼顺手拉了他一把。
元子估摸着依赵瑟的脾气秉性,多说废话也是无用,索性开门见山。他膝行几步,垂首抵上赵瑟的膝盖,劝道:“小姐今夜还是回府为宜。府中传信说,傅侯爷明日要来拜见小姐,吩咐小人服侍小姐早早回府。小姐这终究是第一次正式与傅侯相见,依礼自该郑重其事,岂可夜宿倡馆。堂子放在那里也不会跑掉,小姐改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赵瑟冷笑道:“你可真爱管闲事。话说的也没有道理!我倒是不知道哪里写着第二天要见未婚夫,前一天晚上便不准女人出外寻欢作乐的?回家抱你们也是一晚,去‘曼舞清歌堂’狎玩小倡也是一晚。元子你说,这里面可有什么差别?”
元子张口结舌,仰望赵瑟说不出话来。赵瑟这话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歪理邪说,和赵箫赵大爷一般无二的流氓口径。元子满肚子的腹诽,却又偏偏一时之间噎在那里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登时急得面目通红,额上见汗。
赵瑟展颜而笑,抚上元子的头,柔声道:“好啦,我跟你闹着玩呢!我和傅侯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明天既不是文定之日,也不是婚礼佳期。六礼哪一礼都挨不上,也就不必讲究什么了……”顿了一下,赵瑟不知想起什么,玩笑道:“便是我明天起不来,请傅侯屈尊来‘曼舞清歌堂’一见,仿佛也没什么不可以吧?”
元子顿时眼前发黑,心道:小姐你还是接着和我么闹着玩的好!未婚夫妻在倡馆相见,小姐你不是和二少爷在一起呆着时间长了,被他传染上疯病了吧?傅铁衣要是不把咱家二少爷那馆子砸了招牌,他还能有脸回他的河北继续做他令行禁止的大将军和节度使?
他自知劝不回赵瑟,只好转而来个曲线救国,禀告道:“那小人使人回府禀告一声,免得家中诸位大人挂心?”
赵瑟缓缓道:“也好,吩咐走吧。一会儿你跑一趟便是。”
元子大喜,探出头去招呼众人掉头往外城的‘曼舞清歌堂’去,并分派侍奴快马前去给赵箫报信。
自打那恶名远扬于上都之外至少十里的倡馆开张之后,这位赵家的赵二公子,一举问鼎上都第一的流氓恶棍就一直窝在里面,一门心思地和对面——也就是元元的‘轻歌曼舞堂’过不去。如今已是连输了好几场,搞得这位从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他的赵公子颜面扫地,愈发不肯善罢甘休。
元子打点好一切,回身施礼向赵瑟告退,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如何回府搬来救兵将赵瑟请回去。不想赵瑟却微微笑道:“不必了吧?新年将至,祖父祖母大人大约都忙得很,我不过一夜不归,这等小事,便不要去烦两位老人家了。”
元子愕然抬首,未及说话,米饼已经笑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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