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三百: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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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三百:思无邪-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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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得开了你,让我坚强(2)
仿佛这男子不怕被人看破伤心,当生离痛过死别时,他已不在意别人是否会笑他流泪是懦弱。而事实上也没有人会笑他。相反,《诗经》里其他的送别诗,后世的送别诗,都在他的泪水前搁浅。那泪水太重,无力破越。
  读到这首诗的时候,仿佛看到:天青日丽的旷野上,喧哗热闹的送亲队伍渐行渐远。他碍于身份不能靠太近,或许只能在远处驻马目送她远去。
  风中隐约仍可见刺心刺目的红。嫁衣绯红,像钉子直直钉入眼睛,痛不可当。熟悉的香气随风飘送,拂过他的脸,如她最后一次抬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这是最后的凝望。
  ——已故父亲将温惠良善的二妹许配别国君主以谋取政治上更大的利益,而他自己也将要另娶他人了——婚姻只是砝码,用来谋取更大的赢利。这是政治的需要。
  当爱情和政治冲突,爱情必须让位。没有权利抱怨,没什么对不起,这是现实。现实是卫君必须承担的国君的责任,娶一个或许一生也只能相敬如宾的妻子,失去一个真心真爱的人,然后整个人像被凿空了一样无法修补。
  她再也不属于你,你也不能随她而去。即使劳燕分飞也无法逃脱自己的责任。最悲哀莫过于这样空洞还要若无其事活下去,活给别人看。
  昔日释尊在灵山会上,接受梵王所献的金色波罗花。世尊在灵山会上,拈花示众。是时众皆默然,惟迦叶尊者破颜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磐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咐嘱摩诃迦叶。”
  世间相爱到极处,也应有这样心花摇曳的默契。即使彼此曾经默契已属难得,因为曾经爱过你,所以感激。谢上天许我爱得到你。
  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就面对现实吧;不能相濡以沫,那就相忘于江湖。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爱,是会让人变得更坚强的。相信我,我只是一时无法止住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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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世世为夫妇(1)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邺风·击鼓》
  身为女子,如果有一个机会,你的爱人要给你誓言,你是希望他简简单单地说出一句“我爱你”,还是对你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多半是后者吧,若你确信他是你要的人。
  当亚当和夏娃在伊甸园相遇之后,贪心的纠缠让人类早已不满足最初那点对爱的确定,需要更长久的维系和确认——长相厮守。于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如约到来了。甜美而坚定的誓言,我愿意同你一起到老,在将你手握住的开始就不再松开,到老到死。
  我曾经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诗经》里著名的可以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媲美的诗句。一个是庶民对妻子的誓言,一个是庶民在对心仪女子的求爱,一个忧伤,一个愉悦,都是非常朴直的表达。先秦的人活得更亲近大自然更天性,高兴了就唱,不高兴也唱。中国最早的诗歌不是写在纸上四平八稳的,他们是唱出来的,飞流而下地跌宕起伏,珠玉落银盘的清脆响亮。
  但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及“死生契阔”苍凉沉郁呢。我们常常看见的是,电视剧里一些稚童,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可爱样子。在那首诗里,与伊人即使对面相隔,也只是凡尘的一条河,只要有勇气,还是可以渡过河洲去试着亲近心上人的。
  世事在生死之间时,人即使身不由己也还有一丝转圜和补救的余地,然而一旦生死相隔,即使有再大的愿心也无能为力了。《击鼓》传达的就是这种生死相隔的无可奈何。
  无人可以否认《诗经》里写的最好的,还是超越了政治身份禁锢的爱情诗。男女相悦是如此的天经地义。一棵树上不可能只结甜而大的果子,也有干瘪酸涩的,因此无论喜悦悲哀都要学会顺然承受。《诗经》传达的本就该是这样发自心田的喜悦或是忧伤。
  《诗经》是民的文学,却要依靠士的修撰才得以流传后世。从《诗序》到《诗集传》,每个时代的读书人有每个时代的理解。他们解读的角度和方法不同,使得《诗经》也如辗转四个男人之手的陈圆圆一样,流落在不同的人的身边时展现出不一样的风貌,叫人难以摸透她迷离如烟的心思。
  朱熹这个人曲解诗意,我是不喜欢的。《诗经》被他注的污七八糟,一条大河向东流。开篇就将庶民求欢的《关雎》曲解为歌颂后妃之德,凡是涉及男女之爱,他都斥之为“淫”,之后,又一再的将自己的学术意志强加于一本天性自在洒脱的书,好比将一只遨游碧天的凤凰圈养成一只供人取乐献媚的山鸡,舞姿再高妙,都已失去最初的翩然仙气。
  幸而,《击鼓》未被荼毒,研究“诗”的学者,几乎没有异议地认定它是“戍卒思归不得”的诗,换言之,它是一首“反战诗”。一个被迫参加战争戍守边疆的士兵含泪唱出的爱情誓约。
  鲁隐公四年(公元前719年)夏,卫联合陈、宋、蔡共同伐郑。“击鼓其镗,踊跃用兵。”一场战争打响,他是那个主战国的队伍里的一个普通小兵,跟随他们的将领孙子仲,踏上茫茫的征途。
  可惜彼时,不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面临侵略时,子民必须承担责任站出来保卫家园的时候。那场战争打响,只是君主之间的穷兵黩武,争权夺利。
  这场战事,这场征服的欲望好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所有无辜的子民席卷入内。北宋的范仲淹,他写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时,心情想必是晦暗的,他一定想到过放弃,逃离。甚至有一瞬他想有一种力量去解放这些身处旋涡里的人,逃了吧,散了吧,这四面边声连角起,长河落日孤城闭,大雁的哀号,连营的号角,是如此的摧心肝!
  

与君世世为夫妇(2)
可惜,他无能为力。每个人都无法逃脱,从将领到士兵,所有的人都是受害人,需要背井离乡,告别家人,将自己放逐到千里之外,而死亡,那本就不能确定何时出现的流星,在战场上,更不知何时陨落。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如何地依依不舍都将离去,你能够了解吗,我非常羡慕那些能为我们的王挖土筑城的人。是的!他们的确是非常辛苦,但是,当他们从天没亮,做工做到夜晚,非常劳累的时候,他们能够回家。
  即使,即使……每天吃的只是野菜粗粮,那碗野菜汤也是他的女儿去采摘,他的妻子细细地洗过,他的儿子清晨去砍柴,他的母亲守在灶台边添柴加火。
  一家人一起,用力地,熬出这碗浓汤,然后耐心地煨着,在夜幕降临的时候,点着烛火等他归来。
  你知道吗?他们再苦再累,毕竟可以留在故土,每天可以见到家人,喝一碗野菜汤,就是死了,魂魄也能安然。而我,必须要远涉千里,去赴那死亡的盛宴。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或许,有幸我可以不死吧,可是那时我已经白了鬓发。像道路边的杨柳老了春心,再也舞不动了。
  你听见那些出征回来的士兵们怎么唱的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他们哀伤的声音,像一双无形的手,一刻不歇地揉搓我的心,让它始终褶皱,不得舒展。谁知道等我再步入家门的时候,还能不能看见在床边灶头忙碌的你呢?
  风餐露宿的长途跋涉中,我忘记有多少人因疾病和劳累死去,前面的人倒下去,后面的战马跟着踩踏上去,鲜血,混入泥土,我看见一张张绝望的脸,他们在我的眼前沉没下去,走过去的时候,我不敢回头,回头已经没有意义,等我们再经过这里时,他们已成了累累白骨,湮没在泥土中,依旧会有无数的战车,战马,无数的人踩在他们身上沉默走过。
  当我们不能回头的时候,我们只能继续往前走。
  终于可以暂时地驻扎下来,我们是那群死人中的幸存者,应该感到庆幸的,可是我剩下的只有对你思念和忧伤。它们浩浩如江水,我无力地沉沦。
  最后一颗星终于消失在天边,仰望天际时,我今夜最后一次想到你,天明,军队又将起程,我不知道,明日明夜的此时此刻,我还有没有命坐在这里思念远方的你。
  我的战马不见了。我得去寻它,它是我最忠实的朋友和伙伴,是的,务必要找到它,没有它,我将会被弃绝在这荒郊野外,我将没有能力走完这长路,回去见你。
  叫我到哪里去找呢?哦,原来它就在远处的树林下。我是如此的神思恍惚,精神涣散,怎么忍心再去鞭打我的马儿呢,它和我一样,一样思念着家乡。
  你知道吗,马嘶像风,像寂寞地、撩过荒原的风,我听见它的叫声,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仿佛看见你每天去田间为我送饭,柳絮飘落在你的头发上,那时候,风吹得你黑发如风中的杨柳,轻舞飞扬。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见这八个字如红色的流星坠落,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几乎感觉不到死亡的疼痛。只有,一生路尽蓦然回首时的甜美眷恋。我是如此地眷恋这人世,虽然它有百般的创痍。
  虽然我无法完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可是,此刻如潮水般侵袭我脑海的全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记忆。我如此清晰地记起,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拉着你的手,对你许诺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现在,请你原谅我,无法做到了。生死的距离太遥远,你我的别离太久长,不是我不想遵守你我之间的誓约。
  ——这是一个深沉而无望的爱情故事,一个征夫和妻子之间的爱,沉默到连名字也没有。他们死后若有爱的墓碑,也许上面也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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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世世为夫妇(3)
可是,《击鼓》的忧伤弥漫了整部《诗经》,卫国的风,千年不息地吹,吹红了,我们的眼睛。
  我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曾在自己的文字王国里借着一个男人的口来探讨情的真义,她要他引用《诗经》上的句子向另一个女人求爱:“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说——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最悲哀的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是的,无法自主。写这话的女人一辈子也没得到她心里想要的这十六个字。她无辜地被人辜负,然后像一只吐空了内脏的海参,寂寞地活着。
  可是,为什么不会言悔,为什么还要忍不住奢望,奢望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明知杯中是鹤顶红也一饮而净?
  在,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可以看见你同时伸出的手吗?不要早一步,也不要晚一步。这人世最甜蜜最苍凉的誓言,你愿意同我一起尽心去完成吗?
  不奢望做得了主的,只是卑微地希望尽些人事——曾与你指尖相碰,也好过一无所有。
   。。

式微,待归(1)
——式微,式微,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邺风·式微》
  身在高原重山叠抱的小城,这里自九六年经历一场地震之后,为世人所知。好像被惊醒的睡美人一般,从此繁漪不绝,妖花怒放。
  我先来时不喜,现在也不见得就爱。我就是这样挑剔的人,看见荒凉心生感慨,向往着热闹。看见繁华到不堪的事物又反感,觉得闹腾做作。夜间于山顶看见城市灯火招展如花,对它却没有一丝动荡。并非厌弃它,而只是知道,它与每个旅游城市并无不同。那美与光华不过世间物质吞吐出来的蜃楼。万千繁华终有令人厌弃,自行消散的一天。因此没有深入探求的欲望。当人真正了解内心需要,并遵从指示去做时,如同傍晚穿越花阴归家的少年,看到繁花错落满衣襟也不留恋。
  所幸这里还没有完全被物质侵夺湮灭,当地的老太太仍穿着披星戴月的民族服装,早晨和傍晚在街头广场自得其乐的“打跳”。仍是女子当家的习俗,勤俭持家。由于女人的能干,男子有足够的时间悠闲生活,在树阴和水塘边常常见他们提笼架鸟,悠悠闲逛,或者拿着一本书就在桥头坐定。数百年前皇城八旗子弟悠闲无谓的风光,在这小小的山城昨日重现。
  常常坐在客栈的阳台上看云,这样闲淡的时光。日影衔山的时候,看见妇女背着箩筐经过,筐里常是装满柴火,蔬果,是一家人生活的给需。因她们,总想起《式微》。本是薄暮西山的时候,女子对在外辛勤劳作的男子的担忧和呼唤。而在这里,整日在田间露水泥巴中劳作的是女人。仿佛风转了方向,“式微,式微,胡不归?”成了端坐家门口烤太阳的男人,对女人的殷殷等待。
  这悲辛的曲子,原是劳作的奴役;在不堪重负的间隙,以对歌的形式唱出的哀歌。对歌是民歌独有的方式,起自《诗经》。与官方的乐曲相比,它是山茶开在山壁,自在而清新。汉乐府中有“相和歌”是一唱一和或者一唱众人和,可以说是对歌形式的发展和延续。我在云南常听。每到日落月上之时,就有人隔着水对唱。这种形式在汉族已经没落,因此汉人的嗓音远不如少数民族人甜润清亮,唱歌时往往有唱不上去,接不上气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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