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殇- 第14部分

她对梅七巧说：“这些绣花鞋上的花草是蔫吧的，蝴蝶是死的，我妈妈绣的花草蝴蝶是活的。”

她要认认真真练习做绣花鞋。她要绣出像妈妈一样活着的花草蝴蝶。有时候绣花针会刺破她的手指，血珠滴落在绣花布上。她也会学习妈妈，将那血珠绣成花蕾。

有一天早晨，梅七巧见嫣红坐在床头一丝不苟地缠足，便说：“嫣红，你干脆不要缠脚了，像我这样，又能跑又能跳，多好！”

在这帮小女孩中，要数梅七巧和嫣红的岁数最小。然而，两人却在这帮女孩中，威信最高。梅七巧敢说敢做，嫣红娇俏聪明，两人可以应付许多事情。朱府里，这群被朱允养起来的女孩，分为三个群体。十二岁以下的专门给朱允炮制大红枣；十二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专门提供原料给朱允炼制铅红丹药。那些再大一些的，就是朱允采阴补阳的活体了。

另外两帮女孩年龄比较大，常常会欺上门来。遇到这种事情，嫣红就出谋划策，梅七巧便冲锋陷阵，往往会大获全胜。因为在嫣红进朱府之前，曾有过和梅七巧并肩作战捉弄朱允的经历。所以嫣红来了后，梅七巧对嫣红就格外关照。而嫣红也是乖巧，梅七巧越发喜欢她。晚上，两人钻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白天，两人也形影不离，连闯祸都约在一起。

梅七巧每天早晨缠足，要浪费大量的时间，这引起了嫣红的不满。因此她建议嫣红以后就别缠足了。

嫣红果然就听了梅七巧的，没缠足就穿上鞋子跑出去玩了。

刚刚在花园里玩了一会，嫣红就觉得不习惯。因为没缠过的脚，走起来很疼。她说：“我要回去缠脚，这样我都不会走路了。”

梅七巧便拉住了她，说：“你怎么三心二意的？说不缠了就不缠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你现在不会走了，走几天就习惯了。”

嫣红说：“我又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过我听你的。其实我刚刚被妈妈缠足的时候，也不会走的，现在不是都习惯了吗？”

梅七巧在地上蹦了一个高儿，炫耀道：“你看，不缠脚多好，能蹦这么高。”

嫣红也在地上蹦了一下，说：“你看，我也会。”接着说：“不缠脚的人，长大了没男人喜欢娶。”

梅七巧一撇嘴：“没男人喜欢更好，我讨厌男人。”

“为什么？”嫣红问道。

梅七巧说：“你看看，朱允是男人吧？那个道士也是男人吧？可是他们成天吃用尿泡出来的枣子，肮不肮脏？”

嫣红说：“可是我爸爸从来也不吃用尿泡出来的枣子。”

梅七巧说：“你爸爸是穷人，吃不起。你爸爸有钱养这么一大群小女孩吗？”

嫣红说：“我爸爸怎么吃不起？他没钱养小女孩，我可以回去给他泡枣啊。”

梅七巧说：“你爸爸买不起枣子。”

嫣红没有吭声，心想，我家里很缺银子，也许爸爸真买不起枣子。

梅七巧忽然一条腿直立着站在一块方石上，说：“你能这样站吗？”

嫣红心想，怎么不能？记得自己没缠脚之前常常一条腿直立着玩踢毽子的游戏。她也爬上那块方石，想一条腿直立，但是，却做不到。当她蜷起另一条腿之后，那条直立的腿就站不住。因为脚实在太小了，支点不够。她努力地再试了一下，却一下子从石头上摔了下来。幸亏人小体轻，灵活敏捷，她摔下来之后，咕噜一声就爬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梅七巧远远看见，朱允和他那个道士朋友往这边走来。

梅七巧拉了嫣红一把，说：“快跑，喝尿的来了。”

嫣红扭头一看，果然。于是拔腿就往前跑，跑的时候还弓着腰，似乎这样就不会被那喝尿的人看见了。

但是，朱允已经看见了她们。本来，朱允是和自己的好友在花园里随便逛逛的，如果两人不跑，他也许不会在意。这么一跑，反而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大声喊道：“哎，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梅七巧仿佛没有听到，径直跑掉了。而嫣红听了朱允的喊叫，心中害怕，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朱允和他那个道士朋友迈着八字步过来了。这道士前面已经说过了，姓范，名叫旭祝，五十多岁，一身道袍，脚下穿着皂青色的素绸道靴，长发飘逸，山羊胡子，八字眉。

朱允手提文明棍赶到嫣红面前，指点着嫣红问道：“你们跑什么？”

嫣红说：“我们捉迷藏呢。”

“另一个呢？哪里去了？”朱允问道。

嫣红说：“因为是捉迷藏，所以她藏我捉。她藏起来了。”

“那是谁？”朱允又问道。

嫣红不想出卖自己的好朋友，答道：“因为捉迷藏，没捉到，所以还不知道她是谁。”

嫣红的对答将道士范旭祝逗笑了，说：“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问道：“小姑娘，叫个什么名字？几岁了？”

嫣红很讨厌范旭祝那张盖在山羊胡子下的嘴，因为这张嘴成天吃用尿泡出来的枣子。但是，迫于朱允的淫威，她又不敢不回答，说道：“我叫嫣红，九岁了。”

那道士扭头看着朱允，说：“朱兄，这小姑娘天生丽质，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你从哪里弄来的？”

朱允得意地笑着，却不回答。

范旭祝又捏了捏嫣红的绣鞋，说：“这小脚也周正。”忽然发现了什么，抱住嫣红就给她将绣花鞋脱了下来，捏着她一只脚问道：“小姑娘，怎么不裹脚啊？”

嫣红支支吾吾地说：“忘了……”

朱循礼暴怒，严厉地问道：“你不缠裹脚布，想把脚放开吗？”

嫣红颤声说：“没想放开，只是今天忘了。”

朱循礼用拐杖狠狠地在嫣红背上抽了一下，说：“你要不裹足，那就天生别裹，留天足。你要裹了脚，半道再放开，一双脚长成四不像，成什么体统！”

范旭祝说：“朱兄，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会喜欢天足呢？一对大脚片子，有什么好看？”

朱允笑道：“其实你要仔细把玩那天足，自有动人之处。尤其是那浑然天成的曲线，那圆嘟嘟的脚趾，很动人啊。”

范旭祝摇了摇头，说：“不解不解……你不是说有一个叫什么七巧的小丫头还没裹脚吗？依我说，你还是给她裹成小脚吧，现在还不算太晚……”

正说到这里，忽然从不远处的一兜竹丛里，飞出一块土坷垃，不偏不倚正好打在范旭祝的嘴巴上。

范旭祝捂住嘴巴“呜呜”地叫了起来。

那竹子一阵骚动，有一个人影一闪。朱允几个箭步跑了过去，一把将梅七巧逮住了。

“说！你为什么暗算我的朋友？”朱允挥起拐杖抽了梅七巧几下，喝问道。

梅七巧倔强地昂着头说：“他为什么使坏？我不想缠脚。”

朱允说：“谁说给你缠脚了？老爷我留着你这双天足将来好把玩呢。”

朱允去查看范旭祝的嘴巴，并无大碍。本来梅七巧的力气也不大，扔的又是土坷垃，所以那土块给范旭祝的嘴巴造成的伤害很轻。当时范旭祝之所以叫了出来，很大的原因是惊吓所致。

朱允命梅七巧跪在范旭祝的面前，磕头谢罪。梅七巧要待不跪，早被朱允在腿弯处踢了一脚。七巧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被朱允按着头顶给范旭祝磕了几个头。

范旭祝说：“算了算了，小孩子调皮，也没什么。朱兄，我们还是回去品茶吧。”

“对，回去尝尝我托人从南方捎来的普洱茶。”朱允看了梅七巧和嫣红一眼，“罚你们回去烧水冲茶，可要小心，干不好的话，一并重罚。”

十八、怪味茶

烧水冲茶，这些事情本来都是那些十四五岁的女孩们负责。今天朱允打发嫣红和梅七巧烧水泡茶，有惩戒她们的意思。

那些十四五岁小姑娘们住的房间跟嫣红他们住的房间相隔不远。嫣红他们的房间在一条回字形走廊的前边，那些大一点的小姑娘则在走廊的中间，更大一些的小姑娘在走廊的尽头。穿过走廊，经过一处花园，就是朱允的住处。

梅七巧平时调皮好动，也喜欢恶作剧。她一双大脚上蹿下跳，经常在各个房间闹腾，所以她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有一次梅七巧在树下捡了一只剥刺毛虫子，偷偷拿到大姐姐的房间里，将那虫子在人家的床单上滚动了一番。

这剥刺毛是绿色虫子，全身上下长满了有毒的毛毛。一般来说，这种虫子喜欢生长在刺槐树上。有时候它的毛毛随风飘落下来，落在人们赤裸的皮肤上，就会顺着汗毛进入，皮肤会起一个红泡，又疼又痒。被剥刺毛的毛毛蛰了之后，没有特殊的药物治疗，只能忍疼死挨。过上个三两天，也就痊愈了。

那些小姐姐们哪知道自己的床铺已经被梅七巧做了手脚呢？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个嗷嗷叫着在床铺上蹦了起来。相互查看身子，皮肤上都三三两两起了些红泡。有人去报告了朱允，朱允便过来查看。看罢后他判断这些女子是被剥刺毛蛰了。然而，这屋子这么洁净，哪里来的剥刺毛呢？就算剥刺毛的毛毛飞进来，也不至于五个女孩一起中招。朱允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一个叫秾桃的女孩突然说：“我想起来了，今天下午，梅七巧来过。我看见她在床铺上鬼鬼祟祟捣鼓什么。我查问她，她拔腿就跑了。”

朱允联想到梅七巧的调皮，心中也认定是她，便吩咐人将梅七巧叫了过来。

梅七巧进来的时候，脸上挂着坏坏的笑容，挨个窥视那些女孩，看她们有没有疼痛的表现。那些女孩事先听了朱允的吩咐，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此时朱允躲在里屋，梅七巧并没看见他。

梅七巧在屋里溜达了一圈，突然问道：“你们把我叫过来干什么？”

秾桃说：“我们想到院子里大槐树上捉剥刺毛。可是我们都缠了足，不能爬树，想让你帮我们。”

梅七巧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眨巴着，问道：“你们捉那些东西干什么？”

秾桃说：“老爷说了，让我们捉了来当药使用。”

梅七巧说：“我可不干，那东西刺人，让它刺中了很难受的。”

秾桃问道：“那东西还会刺人吗，怎么我不知道？”

“怪了，难道剥刺毛不刺你们？”梅七巧问。

秾桃道：“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既然能刺你，就能刺我们。”

梅七巧又问：“难道刺进去你们不疼？”

秾桃摇了摇头：“不疼，一点也不疼。”

梅七巧自言自语：“难道那只剥刺毛没有毒？”

“那只？”秾桃紧接着问道。

梅七巧脱口而出：“就是我在你们床上滚的那一只。”说完后立刻后悔了，知道自己说漏了，拔腿就往外跑。

但她又哪里跑得了呢？那群深受其害的小姐姐们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将她按在地上，粉拳雨点般的往她背上落去。

七巧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喊道：“你们为什么打人？”

那些小姐姐说：“你害苦我们了，还不知道为什么挨打？”

这时候朱允从里屋走了出来，喝停了那帮女孩。七巧爬起来还要往外跑，却被朱允一把逮住了。她让七巧跪在地上，狠狠地抽了她五拐杖。

从那起，梅七巧算跟这些小姐姐们结了冤仇。每次相见，她都挑衅人家。不过，从此后也不敢去小姐姐们的房间玩了。

今天，她是受朱允的指示，来到小姐姐们房间的。她要烧水泡茶，必须去小姐姐们的房间。因为炉子茶具都在小姐姐们的房间里。她和嫣红手扯着手来到小姐姐们的房间时，却被秾桃拦在门口。

“干什么？”秾桃警惕地看着她俩。

七巧说：“老爷吩咐我俩烧水泡茶。”

秾桃不屑地说：“你俩摞起来还没两方豆腐高，这么点的小人老爷会吩咐你们给他烧水泡茶？我不信。”

七巧说：“不信拉倒，我还不喜欢干呢。那我们走了，到时候老爷怪罪下来我就说你不许进门。”说罢，拉着嫣红就要走。

秾桃一把拽住了她，说：“走什么啊？我吩咐人去问一问不就知道了？”回头冲一个名叫碧玉的姑娘说：“你去问问老爷。”

碧玉应声走了，很快又回来了，说：“是啊，老爷是这么吩咐的。老爷让我给她俩带个话，说要是她俩烧不好水，泡不好茶，老爷喝着不香，非用拐杖打她们一百下不可。”

秾桃一撅嘴说：“原来是被老爷罚在这里烧水的，那还神气什么？”

梅七巧拉着嫣红进了房间，抽了抽鼻子说：“我们烧水，不许你们在屋里喘气。要是给老爷把茶水呵臭了，倒是怪我们还是怪你们啊？”

秾桃说：“好，我们走，就你俩喘气是香的。”招呼屋里的姐妹们，一起出去了。

可是嫣红和七巧都没有生过煤炉，捣鼓了好一会儿，弄得一屋烟，这才把炉子生了起来。嫣红一边往炉底扇着风，一边说：“七巧姐，你说我们烧的水，泡出茶来会香吗？”

梅七巧说：“这谁知道！依我看冒了这么多烟，这水不但不会香，说不定还会臭呢。”

嫣红说：“那怎么办，老爷会用拐杖打我们一百下的。”

梅七巧一双眼睛咕噜噜转了一会，忽然问道：“嫣红你说，老爷为什么喜欢吃用尿泡出来的枣子呢？”

嫣红说：“也许……也许那样泡出来，老爷会觉得格外香吧？”

梅七巧双手一拍，高兴地说：“我有好办法了！”

嫣红瞪着一双大眼睛崇拜地看着七巧。她觉得七巧格外聪明，什么好办法都能想出来。

梅七巧说：“我们每人往这开水里撒泡尿，然后再泡上茶叶，老爷喝起来，肯定会觉得香。”

嫣红凭本能觉得这办法怪怪的，担心地问道：“会吗？”

梅七巧说：“会的呀，一定会！你想，老爷吃那样的枣子就觉得香，喝那样的茶也一定觉得香。”

两人烧开了水，泡好了茶。梅七巧首先揭开茶壶盖对着壶口撒完了一泡尿，接着就催嫣红：“你快点啊，快点撒尿啊。”

嫣红说：“可是……可是我现在没有……”

梅七巧找了一个杯子，从茶壶里倒出一杯热茶，递给嫣红说：“来，喝杯茶，说不定就有了。”

嫣红皱着鼻子说：“这种茶我可不喝。”

梅七巧便将热茶倒了，从水缸里舀出一杯凉水，说：“喝这个可以了吧？”

嫣红还是皱着鼻子，直摇头。

梅七巧眼睛一瞪：“怎么，不喝？这又不是兑了尿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