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说:“两个钱一碗,三个钱两碗。”
梅七巧说:“那好,来两碗!”
老头端了一碗给了梅七巧,梅七巧接过来就吃。馄饨很热,她一边“嗖嗖”地吹着,一边往口里送。老头又端了一碗给嫣红,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孩子?天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你们吃馄饨,有钱付账吗?”
梅七巧说:“我们哪有钱啊?”
老头不高兴了:“没钱还这么气势?”接着就从嫣红手里把那碗馄饨夺了回去。
嫣红“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梅七巧将手里的馄饨碗往案板上一顿,叉着腰怒道:“你这老头,打人干什么?你把我妹妹打哭了,怎么办吧?”
老头说:“我没有打她。”
梅七巧问道:“你没打她,她怎么哭?”
嫣红的哭声更大了。
老头还真不知道这两个女孩是谁家的,怕惹麻烦,赶忙朝嫣红作揖,说道:“小姑娘,别哭了。”
嫣红还是哭。
老头手忙脚乱,问道:“你怎么才能不哭了?”
梅七巧说:“你给她把馄饨碗夺走了,她才哭的。”
老头赶忙把那碗馄饨递给嫣红。嫣红接过馄饨,果然就不哭了,开始“嗖嗖”地吹着热气,吃起馄饨来。
老头在一旁哭笑不得。
很快两个小姑娘吃完了馄饨,手牵手走了。梅七巧临走之前还交代了一句:“其实你的馄饨挺好吃的,我们明晚上再过来吃。”
老头在心里祈祷着,我的小姑奶奶啊,明晚上你们千万不要来了。这么点的小姑娘,简直比云城五鼠都霸道。
两人又走了许久,渐渐走到城外。深秋的风儿直往她们衣服里钻,嫣红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她打了一个寒噤,说道:“七巧姐,我冷。今晚上我们没地方睡觉,要不我们回去吧,明天晚上多穿点衣服再跑。”
梅七巧说:“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不能回去。你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吗?那是窑子窝啊。”
“窑子窝怎么了?”嫣红问道。
梅七巧说:“等我们长大了,冯姐会逼我们像那些大姐姐一样,每天陪不认识的男人睡觉。不管那些男人有多老,有多丑,就算丑得跟你贱人一样,我们也要陪他们睡觉。”
嫣红打了一个寒噤,不再说回去了。
两人手牵手沿着护城河边走了一会儿,嫣红说:“七巧姐,我想睡觉了。”
梅七巧拉着嫣红来到一个草垛旁,开始从草垛上往下抽草,嫣红则在一旁协助她。不一会儿,那草垛就被抽出一个洞儿,两人挤了进去。梅七巧又将抽出来的草拉在洞口,这样,那个洞儿就严严实实地护住了两个小女孩。
鼻子中闻着干草的芳香,和梅七巧挤在一起,嫣红顿时觉得暖和起来。她问道:“我们明天干什么啊?”
梅七巧说:“明天,我带你要饭去。”
“要饭啊……”嫣红有点不情愿。
梅七巧说:“其实要饭很好玩的,有时候运气好了,还能要到大馒头呢。”
嫣红道:“可是我们在喝尿老头家,在花满楼,都能吃到大馒头啊,还不用要着吃。”
梅七巧说:“虽然不用要着吃,可是你在喝尿老头那里,在花满楼,能找到妈妈吗?”
嫣红一听可以找到妈妈,又高兴了,说道:“好,那我们明天就要饭吧。”
梅七巧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嫣红背上。这个只比嫣红大两岁的小姑娘,此时此刻,俨然成了嫣红的监护人。
嫣红在睡梦中,见到妈妈了。她看见妈妈坐在河边洗衣服,好像是自己村头的那条五龙河,又好像不是。她扑在妈妈怀里,妈妈却板着脸说要检查一下她的脚缠的怎么样了。
嫣红曾经在梅七巧的鼓励下放了一天足,后来又在朱允的干预下重新坚持缠足了。但是,她很小,也不懂得照顾自己。因此,她脚上的裹布,常常很多日子也不洗。妈妈解开她的裹脚布,说:“真臭,这个丫头,怎么这么懒。”说着,就把她的脚放到小河里。一边给她洗脚,一边数落:
“一个姑娘家,自小要养成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好习惯,这样长大了才会找到好婆家。像你这样肮脏,谁要你啊?”
嫣红心想,都没人要我,起码还有石头不会嫌弃我。忽然她就看见石头了。石头也是的,都长成大人了,怎么两个门牙还没长好?只见他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冲她笑,她也朝着石头笑。只见石头一挥手,居然从草丛里钻出一乘大花轿。一大帮人也都从草丛里一个个钻出来,将嫣红拉到花轿里,吹吹打打往前走。一路上,霞光满天,鹰飞雁鸣,森林绵绵,崇山峻岭。嫣红兴奋地想,可能石头已经带我来到东北山了。很快石头就可以驮着我爬东北山,采象伞一样大的蘑菇,挖像小人一样会流泪的人参果了……
就在这时候,只觉得有人推她,说道:“快起来吧,我们要饭去喽。”
嫣红睁眼一看,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进草垛里,大花轿儿,吹鼓手,石头都没有了。她不高兴地撅着嘴,埋怨道:“都怪你,给我把石头哥哥吓跑了。”
梅七巧问道:“哪有什么石头哥哥?”
嫣红说:“自然是有的,我在梦里见到他了。”
梅七巧一耸鼻子说:“石头有什么好的?大豁牙子。”
嫣红本想反驳梅七巧,告诉她掉了门牙是暂时的,过些日子就长好了。但是,她刚才在梦中,梦到长大了的石头,依然是豁牙子,因此,心里没底气,也就没有吭声。
梅七巧拉着嫣红,两人一起往有人家的地方走去。来到一家门前,见门没有关,便走了进去。梅七巧喊道:“大妈大叔,打发打发要饭的吧。”
“吱呀”一声,里屋门一响,走出一个驼背的老婆婆。这老婆婆搓了搓眼睛,打量着两个姑娘,咕哝道:“唉,可怜见的。”摇着头走了进去,不一会就拿着一个高粱面饼子出来了。
两人走出老婆婆家,那饼子在梅七巧手里还冒着热气。梅七巧掰了一小半自己留着,却把一大半递给嫣红。嫣红说:“你怎么就留那么点儿?”
梅七巧道:“我不饿,你吃吧。”
走了十几家,两个女孩也吃饱了。有一个好心的大叔,还给了她们好几个铜钱。梅七巧带着嫣红到处逛游。中午时分,她们又来到了那个卖馄饨的摊子前面。那卖馄饨的老头双手做出捂住馄饨摊子的样子,说道:“先交钱,再吃馄饨。”
梅七巧将那几个铜钱拿出来,在手掌中颠动着,那铜钱便“咯琅琅”作响。老头连忙换了副笑脸,就给她们舀馄饨。
就在这时候,从后面过来七八个半大的孩子,其中一个一把将梅七巧手里的铜钱抢了去,几个孩子哈哈笑着,拔腿就跑。
梅七巧岂能甘心,撒开腿追了上去。
那个抢钱的男孩子跑着跑着,不小心被脚下的一块砖头绊了一下,一个嘴啃泥倒在地上。
梅七巧紧跑几步,趁他还没有爬起来的时候,骑在他身上,一双粉拳,没头盖脸打了过去。
那几个男孩围了上来,却两不相帮,哄笑着看热闹。忽然有人看见梅七巧长着一双没有缠裹的天足,便喊了起来:“大脚姑娘,快来看好大脚啊。”接着就有节奏的唱道:
大脚大,大脚长,
大脚的姑娘没爹娘;
没爹娘,好凄惶,
大脚的姑娘没新郎;
没新郎,好荒凉,
大脚的姑娘饿死在路旁……
梅七巧冲这帮男孩吼道:“我脚大脚小,管你们什么事情?”
那个被她压在身下的男孩趁机翻过身来,又将七巧压在身下,一双拳头,在她背上像敲鼓一样擂了起来。
嫣红赶了上来,喊道:“你们为什么打人?”一边哭着,一边就去拉那个压在嫣红身上的男孩。
但是那个男孩只一巴掌,就将嫣红推倒了。
就在这时候,后面走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夹着个书包,像是上学堂的样子。他喊道:“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两个小女孩,还有没有点风度?”
那个骑在梅七巧身上的男孩说:“就这小子,喜欢大脚,揍他!”
其余的男孩说:“对,问问他,他妈妈是大脚还是小脚。他要是不说,就揍他!”
其中一个男孩抱着双臂走到那男孩面前,挑衅地问道:“你妈妈是大脚还是小脚?”
那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其实就是朱庆的儿子朱开宇。那天在赛脚会上,朱开宇抨击女人缠足,公开侮辱孔子,这件事很快就在云城的文化人中间传开了。他们以为,朱开宇年纪轻轻,已经被异端邪说毒害了。这样的少年人,若不好好管束,长大了势必会祸国殃民。
朱开宇原来读书的那个学堂,校长姓孔,自称是孔子的六十七代子孙,是一个极为尊崇孔子的人。他得知了这件事情之后,便勒令朱开宇退学。朱庆托了许多关系去通融。甚至连知府大人也亲自写信给那个校长,劝他对少年人应该以教化为主,不要动辄开除。但是,那校长自有一副知识分子的傲骨,居然连知府的面子都不给,还是毅然决然地勒令朱开宇退学了。
朱开宇没学上了,成天在家赋闲。但在家里,母亲便絮絮叨叨给他讲些大道理,让他心烦。这些日子,遇到风和日丽的天气,他就夹着书包来到护城河边,找一处朝阳背阴的地方看闲书。其中,也不乏他偷偷找来的一些违禁书,或者思想激进的杂志书籍。
朱开宇年轻气盛,自然受不了这个男孩的挑衅,便反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妈妈是大脚还是小脚?”
那男孩骂道:“你个兔崽子,被学堂开除了还这样嚣张,敢问我?”
朱开宇说:“你既然问我,我怎么不能问你?”
那男孩一挥手,喊道:“给我打!”
这帮男孩忽地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开了打。那本来按住梅七巧的男孩,也放开了梅七巧,加入了战阵。他揪住了朱开宇的头发,喊道:“你叫我们一声爷爷,就放了你。”
四十、两小无猜
这帮男孩忽地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开了打。那本来按住梅七巧的男孩,也放开了梅七巧,加入了战阵。他揪住了朱开宇的头发,喊道:“你叫我们一声爷爷,就放了你。”
朱开宇也不吱声,依然顽强地抵御着这帮男孩的攻击。
梅七巧和嫣红想过去帮忙,却被人三胳膊两腿打倒了。于是,两人就拿起路边的泥团,朝那些男孩扔,但是效果并不大。
就在这时候,只见其中一个男孩挥起拳头就朝朱开宇脸上打来,这一拳头结结实实砸在他的鼻子上。顿时,朱开宇的鼻子冒出血来。朱开宇伸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却抹得一张脸到处是血,非常恐怖。那些男孩见状,心中惊慌,拔腿就跑。
梅七巧见朱开宇的鼻血流个不停,便拉着他的手说:“快到河边洗洗吧。”
朱开宇点了点头,就往河边走去,梅七巧和嫣红跟在他的身后。
朱开宇洗净了脸,那鼻血也止住了。他看了嫣红一眼,又看了梅七巧一眼,问道:“那帮人为什么打你们?”
嫣红说:“他们抢我们的铜钱。”
朱开宇说:“这帮家伙经常欺负比他们小的孩子,我看长大了一定会变成像五鼠那样的坏人。”
梅七巧问道:“五鼠是谁?”
朱开宇说:“五鼠是一帮无赖地痞,专门欺男霸女,欺行霸市,为人们所不齿。”
梅七巧说:“你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是不是念了很多书啊?”
朱开宇点点头说:“是啊,这些年光念书了。”
梅七巧说:“我看看你的书包,都有些什么书。”说着,就从朱开宇腋下,将书包摘了下来。她打开一看,里面果然全是书籍。但是,她却一本也不认识。
嫣红拿出一本翻了翻,也看不懂。
于是,两个小女孩就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梅七巧问道:“这么多书,你都看过了吗?”
朱开宇说:“是啊,都看过了。”
梅七巧羡慕地说道:“你居然看了这么多书,你的脑袋真能装。”
朱开宇说:“这算什么?我家的书房这么大,我的书架这么大,全部都是书,我全部看过。”一边说,一边比量。
两个女孩对朱开宇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们拉着朱开宇,坐在河边朝阳背阴的地方,让朱开宇念书给她们听。
朱开宇从书包里摸出一本《聊斋志异》,刚要念,无意中看了一眼地下,却发现梅七巧是一双天足。他捏了梅七巧的鞋子一下,说道:“你居然没有缠脚?”
梅七巧对于自己没缠脚,从来也未曾在意过。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在意了。她连忙将自己的双脚缩了回去,红着脸说:“没缠脚怎么了?人家又不是不想缠,是自小没人给我缠。”
朱开宇问道:“你妈妈呢?”
梅七巧忽然小嘴一撇流了泪,说道:“我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了。”
朱开宇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个苦孩子。”
梅七巧道:“当然不像你们这些富家公子,吃得好,穿得好,又有书念。”忽然想起那几个孩子刚才说他被学堂开除的事情,便问道:“对了,先生为什么不要你了?”
朱开宇说:“他说我散布异端邪说。”
“什么叫异端邪说啊?”梅七巧问。
朱开宇说:“六月六那天办小脚比赛,我在台上攻击妇女缠足,号召大家留天足。”
梅七巧喜出望外:“这么说,你喜欢女孩长一双天足?”
朱开宇说:“是啊,我喜欢天足。我很讨厌女生的脚被缠得变了形,看上去就恶心。”
梅七巧听了这话,眉开眼笑,便将自己的双脚伸了出来,也不怕朱开宇看见了。
而嫣红却与此同时将自己的一对小脚缩了回去,很有些卑微的感觉。
梅七巧心情愉快,就逼着朱开宇读书给她们听。朱开宇便开始读《聊斋志异》。因为书本上的原话是文言文,朱开宇怕这两个女孩听不懂。一边读,一边还给她们讲解。
结果,朱开宇读完一篇,梅七巧和嫣红又缠着他读另一篇,不知不觉就读了好几篇。两个女孩都听得入了迷。忽然朱开宇肚子“咕噜”一声,感到饿了。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太阳已经跌落到西山头。他说:“我要回家吃饭了,你们也回家吧。”
梅七巧看着朱开宇,扭动着身子说:“我们没有家,你自己回家吧。”
朱开宇鼻子一酸,问道:“那你们今天晚上在什么地方吃饭?”
梅七巧说:“我们要饭。”
朱开宇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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