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门口,寿峰道:〃累了你们一宿,你们回去吧。说不定将来还有事,我再找你们。〃王二秃子道:〃我明天上午来听信儿,瞧瞧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今天晚上,一定是睡不着。要不,我陪师傅谈这么一宿,也好出胸头这口恶气。〃寿峰笑着拍了他的肩膀道:〃你倒和我一样。回去吧!别让师妹不乐意了。〃王二秃子一拍脖子道:〃忙了一天一宿,没闯祸。脑袋跟秃子回去吧。〃大家听着,都乐了,于是一笑而散。
秀姑心里有事,也是不曾睡着。听得门外有人说话,知道是寿峰回家来了,就开了门,秀姑道:〃沈家大婶儿可没来。你们怎样办的?〃寿峰一言不发,直奔屋里。秀姑看那样子,知道就是失败了,因道:〃一个将军家里,四周都是警卫的人,本来也就不易下手。〃寿峰道:〃什么不易下手!只要她们愿意出来,十个姑娘也救出来了。〃秀姑道:〃怎么样?难道她娘儿俩还变了心吗?〃寿峰道:〃怎么不是!〃于是把今晚上的事,说了一遍。叹口气道:〃从今以后,我才知道人心换人心这句话是假的,不过是金子换人心罢了。〃秀姑道:〃有这样的事吗?……那沈家姑娘,挺聪明的一个样子,倒看不出是这样下场!她们倒罢了,可是樊先生回来,有多么难过,把他的心都会灰透了。〃寿峰冷笑道:〃灰透了也是活该!这年头儿干嘛做好人呢?〃秀姑笑道:〃你老人家气得这样,这又算什么?快天亮了,睡觉吧。〃寿峰道:〃我也是活该!谁叫我多管闲事哩。〃秀姑也好笑起来,就不理他了。寿峰找出他的旱烟袋,安上一小碗子关东叶子,端了一把藤椅,拦门坐着,望了院子外的天色抽烟。寿峰的老脾气,不是气极了,不会抽烟的。现在将烟抽得如此有味,那正是想事情想得极厉害了。秀姑因为夜深了,怕惊动了院邻,也不曾作声。却也是奇怪,这事并不与自己什么相干,偏是睡到床上,就会替他们当事人设想:从此以后,凤喜还有脸和樊家树见面吗?家树回来了,还会对她那样迷恋吗?就情理而论,他们是无法重圆的了。无法重圆,各人又应该怎么样?自己只管一层一层推了下去,一直到天色大亮。这也用不着睡觉了,便起床洗扫屋子。
在往日,做完了事,便应该听到隔壁庙里的木鱼念经声,自己也就捧了一本经书来作早课。今天却是事也不曾做完,隔壁的木鱼声已经起来了。也不知道是老和尚今天早课提了前,也不知道是自己做事没有精神,把时间耽误了。现在炉子不曾笼着火,水也不曾烧。父亲醒过来,洗的喝的会都没有,今天的早课,只好算了吧。于是定了定神,将茶水烧好,然后才把寿峰叫醒。
寿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老了!怎么小小的受这么一点子累,就会睡得这样死!〃秀姑道:〃我想了一晚晌,我以为这件事不能含糊过去。我们得写一封快信给樊先生去吧。〃寿峰笑道:〃你还说我喜欢管闲事呢,我都没有想一宿,你怎么会想一宿呢?想了一宿,就是这么一句话吗?你这孩子太没有出息了。〃秀姑脸一红,便笑道:〃我干嘛想一宿?我也犯不上呀。〃寿峰道:〃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我知道犯得上犯不上呢?〃秀姑本觉得要写一封信告诉家树才对的,而且也要到沈家去看看沈大娘这时究竟取的什么态度。可是经了父亲这一度谈话,就不大好意思过问了。
又过了两天,江老海却跑来对关寿峰道:〃师傅!这事透着奇怪,沈家搬走了。我今天走那胡同里过身,见那大门闭上,外面贴了召租帖子了。我做生意的时候,和买糖人儿的小孩子一问,据说头一天一早就搬了。〃寿峰道:〃这是理之当然,也没有什么可怪的。她们不搬走,还等着姓樊的来找她吗?〃江老海道:〃她们这样忘恩负义,师傅得写一封信告诉那樊先生。〃寿峰道:〃我早写了一封信去了。〃秀姑在屋子里听到,就连忙出来问道:〃你写了信吗?我怎么没有看见你写哩?〃寿峰道:〃我这一肚子文字,要写出这一场事来,不是自己给自己
找罪受吗?而且也怕写的不好,人家看不清楚,我是请隔壁老和尚写的。他写是写了,却笑着对我说:''好管闲事的人,往往就会把闲事管得成了自己的正事。结果,比原来当事人也许更麻烦。''他话是说得有理,但是我怎么能够不问哩!老和尚把那信写得很婉转,而且还劝了人家一顿。可是这样失意的事,年轻轻的人遇到,哪是几句话就可以解劝得了的!也许他也不用回信,过两天就来了。〃江老海道:〃他来了,我很愿和他见见。〃寿峰道:〃那很容易。他回了京,还短得了到我这里来吗!〃秀姑道:〃这里寄信到杭州,要几天到哩?〃寿峰笑道:〃我没在邮政局里干过事,这个可不知道。〃秀姑噘了嘴道:〃你这老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起话来,老是给我钉子碰。〃寿峰笑道:〃我是实话呀!可是照火车走起来说,有四个日子,到了杭州了。〃
当下秀姑走回房去,默计了一会儿日期:大概信去四天,动身四天,再耽误两天,有十天总可以到京了。现在信去几天,一个星期内外,必然是来的。那个时候,看他是什么态度?难道他还能像以前那种样子对人吗?秀姑心里有了这样一个问题,就不住的盘算,尤其是每日晚晌,几乎合眼就会想到这件事上来。起先几天,每日还是照常的念经,到了七八天头上,心里只管乱起来,竟按捺不下心事去念经。心想不要得罪了佛爷,索性抛开一边,不要作幌子吧。关寿峰看到,便笑道:〃你也腻了吗?年轻人学佛念经,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呀!〃秀姑道:〃我哪是腻了?我是这两天心里有点不舒服,把经搁下了。从明天起,我还是照常念起来的。〃秀姑说了,便紧记在心上。
到了次日,秀姑把屋子打扫完毕,将小檀香炉取来放在桌上,用个匙子挑了一小匙檀香末放在炉子里,点着了,刚刚要进自己屋子去,要去拿一本佛经出来,偶一回头,只见帘子外一个穿白色长衫的人影子一闪,接上那人咳嗽了一声,秀姑忙在窗纸的破窟窿内向外一看,虽不曾看到那人的面孔,只就那身材言,已可证明是樊家树无疑了。一失神,便不由嚷起来道:〃果然是樊先生来了!〃寿峰在屋子里听到,迎了出去,便握着家树的手,一路走进来。秀姑站在内房门口,忘了自己是要进屋去拿什么东西的了。便道:〃樊先生来了!今天到的吗?〃说着话时,看樊家树虽然风度依旧,可是脸上微微泛出一层焦黄之色,两道眉峰都将峰尖紧束着。当秀姑问话时候,他虽然向着人一笑,可是那两道眉毛,依然紧紧的皱将起来,答应着道:〃今天早上到的。大姑娘好!〃秀姑一时也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安慰人家,只得报之以笑。
当下寿峰让家树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做梦一般。早也是醒,迟也是醒,天下无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笑道:〃你先别劝人家,你得把这事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人家呀。〃寿峰将胡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写得那么明白,我得先告诉你。〃于是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儿说起呢?〃家树笑道:〃随便吧,我反正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谈谈也好。〃秀姑心里想: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以是那样忙呢?……嘴里不曾说出来,可就向着他微笑了。家树也不知道她这微笑由何而来?也就跟着报之以微笑了。
这里寿峰想过之后,急着就先把那晚上到刘将军家里的事先说了。家树听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就勉强笑道:〃本来银钱是好的东西,谁人不爱!也不必去怪她了。〃寿峰点了点头道:〃老弟!你这样存心不错,一个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里见得惯这个呢,不怪她动心了。〃秀姑坐在一边,她的脸倒突然红了,摇了摇头道:〃你这话,不见得吧,是穷人家姑娘,就见不得银钱吗?〃寿峰哈哈笑道:〃是哇!我们只管说宽心话,忘了这儿有个穷人家姑娘等着呢。〃家树笑道:〃无论哪一界的人,本来不可一概而论的。但不知道这个姓刘的,怎样平空的会把凤喜关了去的?〃寿峰道:〃这个我们原也不清楚,我们是听沈家大嫂说的。〃于是将查户口唱堂会的一段事也说了。家树本来有忿恨不平的样子的,听到这里,脸色忽然和平起来,连点了几下头道:〃这也就难怪了,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场飞祸。一个将军要算计一个小姑娘,哪有什么法子去抵抗他呢?〃
寿峰道:〃老弟!你这话可得考量考量,虽然说一个小姑娘,不能和一个将军抵抗,要说真不爱他的钱,他未必忍心下那种毒手,会要沈家姑娘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凭着你待她那样好,为你死了也是应该。我可不知道抖文,可是师傅就相传下来两句话,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要到这年头儿,才能够看出人心来。〃家树叹了一口气道:〃大叔说的,怕不是正理。可是一个未曾读过书……〃家树说到这里,将关氏父女看着,顿了一顿,就接着道:〃而且又没经过贤父兄、贤师友指导过她,她哪里会明白这些大道理,我们也只好责人欲宽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忠厚一流,到了这种地步,还回护着沈家妹子呢。〃家树道:〃不是我回护她,她已经做错了,就是怪她也无法挽救的了。一个人的良心,总只能昧着片刻的,时间久了,慢慢的就会回想过来的。这个日子,怕她心里不会比我更难受啊!〃秀姑淡淡一笑,略点了一点头道:〃你说的也是。〃
家树一看秀姑脸上,有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笑道:〃她本来是不对,要说是无可奈何,怎么她家都赶着搬开了哩?〃寿峰道:〃你怎么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吗?〃家树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问问她母亲,这一段缘由因何而起?〃寿峰道:〃树从脚下烂,祸事真从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少。〃说到这里,就想把凤喜和尚师长夫妇来往的事告诉他。秀姑一看她父亲的神气,知是要如此,就眼望着她父亲,微微的摆了两摆头。寿峰也看出家树还有回护凤喜的意思,这话说出来,他格外伤心,也就不说了。但家树却问道:〃大叔说她们树从根下
烂,莫不是我去以后,她们有些胡来吗?〃寿峰道:〃那倒没有。不过是她们从前干了卖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罢了。〃家树听了寿峰的话,虽然将信将疑,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临走之时,和她们留下那么些个钱,在最短期内,不应该感到生活困难的。那么,凤喜又不是天性下贱的人,何至于有什么轨外行动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寿峰的话了。
当日关氏父女极力的安慰了他一顿,又留着他吃过午饭。午饭以后,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里怪闷的,咱们陪着他到什刹海去乘凉吧。〃家树道:〃这地方我倒是没去过,我很想去看看。〃秀姑道:〃虽然不是公园,野景儿倒是不错,离我们这儿不远。〃家树见她说时,眉峰带着一团喜容。说到游玩,今天虽然没有这个兴致,却也不便过拂她的盛意。寿峰一边看出他踌躇的样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车就出门,行李也没收拾呢,后日就是旧历七月七,什刹海的玩意儿会多一点。〃家树便接着道:〃好!就是后天吧。后天我准来邀大叔大姑娘一块儿去。〃秀姑先觉得他从中拦阻,未免扫兴;后来想到他提出七月七,这老人家倒也有些意思,不可辜负他的盛意,就是后天去也好,于是答道:〃好吧!那天我们等着樊先生,你可别失信。〃接着一笑。家树道:〃大姑娘!我几时失过信?〃秀姑无可说了,于是大家一笑而别。
家树回得陶家,伯和已经是叫仆役们给他将行李收拾妥当。家树回到房里,觉得是无甚可做。知道伯和夫妇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里来。陶太太笑道:〃你什么事这样忙?一回京之后,就跑了个一溜烟,何小姐见着面了吗?〃家树淡淡的道:〃事情忙得很,哪有工夫去见朋友!〃陶太太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走的时候,人家巴巴的送到车站,你回来了,可不通知人家一声。你什么大人物,何小姐非巴结你不可?〃家树道:〃表嫂总是替何小姐批评我,而且还是理由很充足,叫我有什么可说的!那么,劳你驾,就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何小姐一声吧。〃家树说出来了,又有一点后悔,表嫂可不是听差,怎么叫她打电话呢?……自己是这样懊悔着,不料陶太太坐在横窗的一张长桌边,已经拿了桌上的分机,向何家打通了电话。
陶太太一面说着话,一面将手向家树连招了几招,笑道:〃来!来!来!她要和你说话。〃家树上前接着话机,那边何丽娜问道:〃我很欢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吗?〃家树道:〃全好了,多谢你惦记着。〃何丽娜笑道:〃还好!回南一趟,没有把北京话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吗?怎么不早给我一个信?不然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家树连说:〃不敢当。〃何丽娜又道:〃今天有工夫吗?我给你接风。〃家树道:〃不敢当。〃何丽娜道:〃大概是没工夫,现在不出门吗?我来看你。〃家树道:〃不敢当。〃伯和坐在一边,看着家树打电话,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么许多不敢当,除了你不敢当,谁又敢当呢?〃何丽娜道:〃你为什么笑起来?〃家树道:〃我表兄说笑话呢。〃何丽娜道:〃他说什么呢?〃陶太太走上前夺过电话来道:〃密斯何!我们这电话借给人打,是照长途电话的规矩,要收费的,而且好朋友说话加倍。我看你为节省经济起见,干脆还是当面来谈谈吧。〃于是就放下了电话筒。
家树道:〃我回京来,应该先去看看人家才是。怎样倒让人家来?〃伯和笑道:〃家树!你取这种态度,我非常表同情。从前我和你表嫂经过你这个时代,我是处处卑躬屈节,你表嫂却是敢当的。我也问过人,男女双方的爱情,为什么男子要处在受降服的情形里呢?有些人说,这事已经成了一种趋势,男子总是要受女子挟制的。不然,为什么男子要得着一个女子,就叫求恋呢?有求于人,当然要卑躬屈节了。这话虽然是事实,但是在理上却讲不通。为什么女子就不求恋呢?现在我看到你们的情形,恰是和我当年的情形相反,算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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