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事并没影响充和日后对王老先生的敬重。尤其是,多年后王季烈先生终于在《曲人鸿爪》书画册中题字,也令充和倍感欣慰。
六 吴逸群
吴逸群先生(字鹤望),是吴梅先生的侄子,在家族的影响之下,他很早就有很高的昆曲造诣(他专唱小生)。此外,他自幼就擅长书画,且受他自己父亲的影响,很能鉴赏古画,还会刻印。他又长相清秀,在充和心目中,他代表着一种苏州男人的清雅气质。与他的人一样,他的字画也带有清丽淡雅的吴门风格。
1947年元月(即丙辰大除夕),吴逸群先生照常到充和家参加曲会。他给充和最深的印象就是,每遇冬天开曲会,他总是手上不停地抱着火炉,借以取暖。
那天充和在曲会中演唱《玉簪记》里的《琴挑》。曲会后,吴逸群先生即在充和的《曲人鸿爪》里画了一幅小画,并抄录《琴挑》中的《懒画眉》一曲:
粉墙花影自重重,
帘卷残荷水殿风,
抱琴弹向月明中。
香袅金猊动,
人在蓬莱第几宫。
充和很欣赏吴逸群先生这幅字画所表达的那种浑朴飘逸之境界。但另一方面该画作也十分写实,它很巧妙地捕捉了《琴挑》那一出戏(即《玉簪记》第一六出,又名《寄弄》)的故事情节。原来剧本中的《琴挑》主要在描写一个月明云淡的晚间,男主角潘必正正在白云楼下漫步,突然听见女道士陈妙常在室内弹琴的乐音(“抱琴弹向月明中”),就闻声而进。陈妙常当下请潘必正弹奏一曲,潘便借弹琴的机会表达爱慕之意。
总之,吴逸群先生的书画实为一流,颇受当时艺术界人士的青睐。后来他却毅然投身革命,奔赴延安,不幸在战斗中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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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韦均一
韦均一女士是充和的继母,她出身书香门第,不仅工书画,也擅昆曲(专唱小生)。她仅年长充和十五岁,两人常在一起练习唱曲、绘画和写字,故相处甚笃,十分和睦。韦女士原为苏州乐益女中的老师,曾经做到该校校长的职务,是一个很有学养的才女。后来在给她丈夫的悼词中,她曾如此咏叹乐益女中:
憩桥设教集群贤,
济济师生共究研。
由此可以想见她当时执教期间该校的盛况。
1937年,日军攻陷苏州,充和一家家人四处离散,直到八年后(1946年)她才返回苏州,与继母及其他家人重聚。其时充和的父亲张冀牖先生已于1938年在合肥老家病逝,继母一人持家,忙碌操劳中,她仍不忘所好,常在家中举办曲会。
有一天,继母一时兴起,就在《曲人鸿爪》的褶册里画了一幅“充和吹笛”的仕女图。那图描写充和端坐吹笛的神容——她面貌清秀,十指轻巧,衣褶宽松,仪态娴雅,捕捉了富于包蕴的片刻,即古人所谓静中有动之谓也。充和很珍惜这幅小画,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继母制作此画的情况。那是一幅速写,是充和的继母等候客人时偷空完成的。据说她正要画美人嘴唇的那一刻,客人已到,仓促间笔头失控,那美人的樱嘴就成了一个红点。那嘴上的红点本属败笔,但充和却觉得此瑕疵中别有妙趣,这当然是局外人未必能领会到的。
另外,充和也忘不了1947年的中秋,那时充和即将离开苏州前往北大任教(教昆曲和书法),继母就在《曲人鸿爪》里又作了一幅小画。那是对《牡丹亭》里《惊梦》一出的写意。题字来自该出的《好姐姐》一曲: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这幅由均一女士所作的《牡丹亭》小画,实为《曲人鸿爪》首册的压轴之作。它象征了充和生命里一个重要阶段的结束,也是另一阶段的开始。一直要等到多年后,充和已经离开中国到了美国,她才又接起了《曲人鸿爪》的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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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胡适
1956年秋季,胡适先生(1891—1962)在伯克莱的加州大学客座一学期。在那段期间,他常到充和家中写字。充和是每天都不忘习字的人,家中笔墨纸砚一应齐全,胡先生在她家写字自然十分方便。
12月9日那天,胡适先生又照常去充和家里写字,顺便在充和的《曲人鸿爪》书画册挥洒了一番。胡先生虽算不上真正的曲人,但在曲学研究上下过功夫,特别在整理出版上颇有贡献。那天,他就在《曲人鸿爪》册页里写下元代曲家贯酸斋(即贯云石,1286—1324)所著的《清江引》(惜别)一曲:
若还与他相见时,
道个真传示:
不是不修书,
不是无才思,
绕清江,
买不得,
天样纸。
贯酸斋这支曲子主要描写一对青年男女离别后的相思之情。该曲的大意是:“如果我再和他见面,一定要告诉他:不是我不愿给他写信,也不是我没才情写信,而是因为,我找遍了整个清江(以造纸著称的地方),却怎么也买不到像天一样大的纸来写信给你!”
其实,那次胡适先生一共为充和抄录了两份贯酸斋的这首《清江引》。除了《曲人鸿爪》中的题签以外,胡先生同时也在充和旧藏的“晚学斋用笺”上重复抄录了这一首曲子,只是上款加了汉思先生的名字,注明是“写给充和汉思”两人的。(但1987年充和将“晚学斋用笺”的这份胡适先生题字转送给收藏家黄裳先生,因为黄先生很怀念他从前在“*”中所销毁的胡适之手迹)
但必须说明的是,每回在充和家中写字,胡适先生总是顺手写了许多份重复的题字,因为有不少人都向他求字。据充和记忆,1956年12月9日那天,胡先生一共向充和的“晚学斋用笺”写了三十多幅字,所写内容不外两种:一是以上所述贯酸斋的《清江引》,一是他自己早年所作的一首白话诗旧作。当时许多附近的友人也都准时到充和家聚会,赶来索求胡适先生的书法,那一天可谓盛况空前。充和家除了以曲会友,又别添了以书会友的佳话。
但没想到半世纪之后,于2001年元月间,一位大陆学者陈学文先生突然在杭州的一个古物商店里发现了一份胡适先生的“情诗手迹”,一时颇为兴奋(其实那是有人据当年胡先生抄给充和与汉思的那张“贯酸斋《清江引》”的影抄伪作,只是伪作者已将原作的“贯酸斋的清江引”数字抹去,也去掉了题写的日期)。后来经过多位专家们的鉴定,陈学文先生认定那“情诗”是胡适先生二、三十年代的作品,同时猜测胡先生那份手迹乃专为情人曹诚英女士所写,而且他相信充和与汉思两人“应是胡、曹之间传信人”。不久,陈学文先生就在《传记文学》杂志发表了一篇长文,题为《胡适情诗手迹新发现》。陈文一出,该杂志就收到许多中外读者的热烈回应,纷纷提出个人的观点。当时充和立刻给杂志编辑去信,指出陈文所提到的胡先生“手迹”实是伪作,其内容并非胡适先生的情诗,而是出自元代曲家贯酸斋的《清江引》。然而,即使大家都同意该曲子实出自元人,但读者们仍继续对此题目表示兴趣,因此《传记文学》又陆续发表了几篇有关补充意见的文章。
后来充和与汉思决定为《传记文学》特别撰文,以详细说明胡适先生当年如何在他们伯克莱家中为当地朋友们题字的全部经过。否则他们担忧,将来若“读者不察”,他们两人将会永远被误认为是胡先生与曹女士之间的“红娘”。
充和一直很喜欢和朋友们提到这一段佳话——说穿了,那只是一个有关作伪者炒作文本惯技的插曲。其实只要把胡适在《曲人鸿爪》中的题字和最近发现的“情诗手迹”一比,其真伪立刻会显明出来。除了抹去“贯酸斋的清江引”等字样以外,“情诗手迹”还用了伪造的“胡适”图章——例如,该图章中的“胡”字多出一划,“适”字少了几划,其篆法也不对。事实上,胡适先生所用的图章是他的老友韦素园先生所刻,而1956年12月9日当天所有三十多幅题字也全是充和帮忙加盖的,所以至今她记忆犹新。
奇妙的是,本来充和所收藏的《曲人鸿爪》乃是为了记录曲人们的故事,但无形中,它却变成了一份最可靠的书法墨迹之鉴定本。所谓“文化研究”(cultural studies),没有比这种跨学科的事例更有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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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项馨吾
搬到东岸后,充和最感欣慰的是,又与老曲友项馨吾先生(1898—1983)常在一起唱和了。项先生乃一著名昆曲家,早年曾得俞振飞之父俞粟庐先生指点,先是唱旦角,后转唱官生。他唱法细腻,兼擅吹笛。抗战期间在重庆,项馨吾先生与充和共同发起重庆曲社,两人常同台演出(当时项先生任重庆中央信托局局长)。他们曾一起演《牡丹亭》——项馨吾先生扮小生柳梦梅,充和扮杜丽娘。此外他们也合演《长生殿》,由项先生扮演唐明皇,充和扮演杨贵妃。
没想到过了二十多年,在四处奔波之后(项馨吾先生于1947年移居美国,一直忙于从商),两人又有机会在美国东岸同台演戏。1963年,他们一起在纽约的Flashing Institute上台公演《长生殿》的《惊变》。演出本《惊变》又名《小宴惊变》,原取自《长生殿》的第二四出。前半场自《粉蝶儿》至《扑灯蛾》的部分称为《小宴》,后半场称为《惊变》。该出描写唐明皇与杨贵妃正在御花园中照常游乐,却突然晴天霹雳,传来安禄山叛变的消息,于是唐明皇大惊失色,急忙出奔的窘状。
那次演出完毕,项馨吾先生感慨万千,于是就在充和的《曲人鸿爪》书画册里抄下《惊变》里的《粉蝶儿》一曲:
天淡云闲,
列长空数行新雁,
御园中秋色烂斑,
柳添黄,
减绿,
红莲脱瓣,
一抹雕栏,
喷清香桂花初绽。
同时在题款中,项馨吾先生也写下一段回忆的文字:
回忆童年时,先父游沪南半淞园,余随侍焉。园内溪桥小邱,筑亭翼然。髯翁三四倨坐亭内,依笛而歌,声韵幽扬,余闻而神往。先父戏令试嗓,某翁授以“天淡云闲”四字,瞬能和笛,引吭高歌,众叹可造。从兹沉湎曲事,几近五十年,未敢间断。今春约充和同上氍毡,合奏《小宴》,允称海外韵事。但余迷增形衰,唱来叫天天不应,则当年情景等成黄花矣。因录《粉蝶儿》以奉充和知音。项馨吾,时年六十有六。
以上题款表达了一位移居海外的艺术家,对昔日美好时光消逝的怅念。项先生称充和为“知音”,更加点出了友谊在人生道路上之可贵。
1978年夏,项馨吾先生终于有机会回国探亲,先后与各地曲友相聚(包括周铨庵、俞平伯、胡忌诸位),并演唱大官生,也为友人吹笛伴奏。那年11月间,他和大陆曲友们一同到南京江苏省昆剧院看戏,被演出的《寄子》一出感动得痛哭流涕。当时充和的二姐张允和(北京昆曲研习社主任委员)正好在场,于是有感而发,就写了一首诗赠给项老:
闻歌寄子泪巾侵,
卅载抛儿别梦沉。
万里云天无阻隔,
明年花发觅知音。
1983年5月,项先生以喉癌病逝于纽约,享年八十五岁。
此后充和仍与项家子女保持密切联系。例如,项先生的女儿项斯风女士(她从前曾与充和登过一次台,串演《牡丹亭》里的春香),最近(2009年9月30日)就带了家人一起来拜望年高九十七岁的充和。
下编 曲人在台湾
十 蒋复璁
蒋复璁先生(1898—1990)是曲学大师吴梅先生的弟子,很早就精通昆曲,会演唱生、旦、净、丑各种角色,他毕生推动曲事,是昆曲界的一名大功臣。同时他也是充和多年的曲友,1940年代两人在重庆时就因唱曲而相识了。
但一般人大多不知蒋先生在曲学方面的贡献。这可能因为他一向以图书馆学专家著称,尤以保护古籍出名。抗战期间(1940年)中央图书馆在重庆正式成立,他即受命为首任馆长。次年他曾冒生命之险,暗自潜往沦陷地区上海,抢救出大量的珍贵古籍。后来到了台湾,他又被聘为“中央图书馆馆长”。1965年以后,他开始任台湾“故宫博物院院长”。
就在1965年蒋复璁先生刚上任“故宫博物院”后不久,充和正好与夫婿汉思一起到台湾休假(那年傅汉思教授获美国的Guggenheim奖金,到中国台湾和日本做学术研究)。就在那一年,蒋复璁先生经常为充和安排表演昆曲的机会,并把充和的昆曲艺术介绍给台湾的艺术爱好者。同时,他也把“蓬瀛曲集”的诸多曲友介绍给充和,无形中在台湾兴起了一股重振昆曲的风潮(当时充和的大姐元和女士和她的丈夫——即著名昆曲家顾传玠——恰好也在台湾。据说元和经常粉墨登场,屡获好评)。
1965年9月6日那天,蒋复璁先生首次安排充和在“故宫博物院”表演昆曲。那天充和演唱《刺虎》,许多台湾昆曲界的人都前来捧场,可谓盛况空前。当晚表演完毕后,蒋先生十分兴奋,立刻就在充和的《曲人鸿爪》书画册上题诗一首:
莫言绝奏广陵散,
法曲绕梁一破颜。
吾道西行功不浅,
中兴同唱凯歌还。
同时,他也在题款中说明他数年前与充和在重庆偶然相识的经过:
抗战中,于顾一樵先生席上获见张充和女士。蒙为擫笛,唱《弹词》一折,匆匆廿年,重晤于此。听歌《刺虎》,裂帛穿云,非同凡响。盖偕见夫婿傅汉思博士自美讲学归也。因成一绝以应雅命。涂鸦弄斧,殊自哂也……
蒋先生的题字无形中激起了充和的回忆。直到今天,充和经常想起当年在重庆时,大家一起在顾一樵先生家中召开曲会的情景——原来,那天曲友们提议要由蒋复璁先生唱《弹词》,但一时却找不到伴奏的人。所以,顾一樵先生就对充和说:“今天老先生唱曲,没人吹笛,你来吹吧!”
就这样,充和很幸运地认识了蒋复璁先生。
因为蒋先生一直身居显要,他后来在台湾对昆曲的热心提拔,使得昆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