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村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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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村童话-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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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走,我不走。”我揪住它的耳朵,按它到障子边。它明白似地点点头。

    太阳由中天向西滑了,猪吃完食卷着尾巴回圈了。现在,我得去看老奶奶了。

    “黄蜂好,换换换换换蜂不蜇我的小宝宝。给你花粉吃,给你好花粉。只要你 不来,吓我的小宝宝。”

    老奶奶蹲在灶门前捅着火,努着嘴唱着。她的脸被火映得红光光的,深凹的蓝 眼睛显得那样好看。

    锅里咝咝地冒气了。白浆浆的米汤顺着锅沿淌下来,滴到她握火钩子的手上。 她一惊,慌乱站起来,去掀那锅盖。我倚着门框,把小拇指含在嘴角。她放上碱, 画圈似的用勺搅着粥。

    “奶奶!”

    她掉过身,把勺子扔到一边,扎煞着手,想要搂我。见我住后缩,她又垂下手, 温和地说:“来了。吃饭了吗?”

    “吃了。荷包蛋。”我不由咂了咂嘴。

    “粥熟了,拌拌糖,再喝碗米汤。”

    不等我回答,她径自从橱里拿出一只碗,用毛巾使劲擦蹭着。她把碗放到锅台 上,从橱里的瓷罐里舀出满满一勺糖,磕到碗里,撇着米汤。

    浮溜浮溜的一碗,粘稠稠的,啜一口,甘甜甘甜,像软软的胶皮糖。她捏着勺 喂我。舀起一下,放到唇边,撮着嘴轻轻地一吹,再送到我面前。

    喝完米汤,我就进屋了。

    桌子上,堆着一摞小纸片。纸片上有画,也有字。奶奶吃完了,收拾停当了, 搬来一把木椅,放到桌旁,与我对面坐下。

    “认识吗?”她抽出四张卡片问我。

    “鸡、虎、棍子、虫子。”

    她笑了。捏着我的鼻子,说:“不是棍子,是‘棒’;不是虫子,是‘虫’。” 她点着字教我,她把字样的画片推到我面前,又从抽屉里抽出同样的四张,对我说: “现在做游戏。虎吃鸡,鸡掐虫,虫嗑棒,棒打虎。我出一张,你出一张。背着出, 再一起翻过来,看谁赢,记住了?”

    “虎吃鸡,鸡掐虫,虫嗑棒,棒打虎。”我流利地重复一遍,故意把声音拉得 长长的。我抽出一张老虎,用手心牢牢地按在桌子上,生怕她看见。

    在我的印象中,老虎最厉害。谁能抵得过它?棒能打虎,老奶奶可千万不要出 “棒”。万一她出“棒”怎么办,我的老虎不就没命了吗?

    这样想着,我真想把它抽回来,再换上“虫”。让虫去嗑老奶奶的“棒”。可 她出的若是鸡呢?我的“虫”不也就完了么?

    越想越着急。我的头都出汗了。

    “奶奶查五个数,查到五时,一起翻。”

    “一、二、三、四、五!”

    我们一齐翻过来了。她押的是虫,我押的是虎。这怎么算呢?

    “虎吃虫!”

    “虫搔虎!虫蹦到老虎的屁股上,摸得它直叫唤。”

    “才不是呢!虫子那么小,老虎一脚就能把它踩死!”

    “瞎说!虫子灵巧,老虎可踩不着它。”她眨着眼睛,好像在气我。

    “灵巧个屁吧。我见鸡要掐它时,它吓得跟小耗子见猫似的。”不知不觉,我 的泪流出来了。

    她也淌了泪,是因为笑。

    “下雨了,雨哗哗,哗哗的雨呀流不停。填满了鼻沟沟,浇湿了小脸蛋。”奶 奶用手指弹着桌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我止住了哭,也编排她:“眍搂眼,尖鼻子,长长的下巴肥肥的耳。白了毛还 要穿裙子,开朵喇叭花呀,还是个臭黑的!”

    她啧啧着嘴,搂着我笑了。我就把嘴贴到她耳朵旁,讲述我心中的秘密。

    从这天起,我开始跟奶奶认字了。她每天教我五个,第二天去就考。着答不对, 是绝对不准许吃蚕豆、嗑瓜子的。

    太阳贴着山下去了,天色渐晚。猴姥的大脚片子又在院中响了。鬼和神的故事 对我已经失去了魔力。她们在厨房里讲,我就躺在被垛上,望着房梁,默念着白天 学过的字,用手指比划着:“马、牛、羊、猪、狗。”……

    猪,猪字太难写了!怪不得猪那么讨人嫌,原来它的字也烦人哪。

    “小舅!”

    “干啥?”

    “‘猪’字怎么写?”

    “犬右加个‘者’。”他一边说,一边用圆珠笔写在我的手心上,然后把笔往 炕里一撇,晃晃荡档地钻进厨房了。

    神气什么?臭美!都那么大了,写个“猪”字也值得这么着?我想着,气得在 “猪”字上打了一下。这一下,倒使我记住了它。

    我四仰八叉躺着,望着房梁,听着猴姥的说话声,不由想起了那天我跟姥姥说 的话:“姥姥,猴姥真埋汰。耳窝全是泥,大黄门牙也恶心人。”

    “什么都说,可不叫她听见伤心。她早先可不是这个样儿。”

    “早先她干净?”

    “是了。光光溜溜的,别说虮子花,就连个灰星儿都不沾。”

    “那她现在咋这样?”

    “就打小日本鬼子军官逼她睡了一宿,死了几次没能成,她人呀,就成了这个 样子。”

    “睡觉怕啥?”

    “那可是丢人的事呀。你现在不懂,大了就知道了。”

    小日本在漠河采金,霸占侮辱了许多人,花骨朵没开,就被风劫落了。它埋在 烂泥里,没有人再辨出它的颜色了。

    秋风起了。嫩嫩的苞米粒变硬了,豆角叶变黄了,柿子晒红了脸,沉甸档的倭 瓜拽折了枝蔓。房盖上,红一块、绿一块的,晒满了胡萝卜和豆角丝。

    我帮姥姥把豆角子和豌豆子摘下来,穿上线,挂在房檐下。

    小燕子练习飞了。它们飞累了,就歇在电线上。燕妈妈来来去去地给它们啄食。 练硬了翅膀,它们就要跟妈妈回南方去了。燕子要回家去了。北方太寒冷,留不住 它。可是,冬天过去,雪一化,春天就来了。春天一到,燕子又飞回来了。

    我可不愿意走。我要走了,就难再回来了。我要在这,陪着奶奶度过这个寒冷 漫长的冬天。我将能学会好多字,学会乘除法,学会剪窗花、做面人。有了希望, 心中就舒坦多了。我变勤快了,帮着姥姥洗碗、剁鸡食、采猪菜。在做所有这些活 的时候,我都在想:干完活就去奶奶那,快干、快干!

    秋天过得太快了。土豆起完了,苞米叶子黄了,干巴了。蚂蚱越来越少,就连 鸡也不爱下蛋了。早晨起来,还能望见白花花的霜。

    姥姥到供销社买了每人两块的月饼,八月十五到了。家里提前圈鸡、喂猪、做 饭。晚饭时,我只喝了小半碗粥。我要攒着肚子,吃月饼。整整一年没有见过它了。

    我坐在大门口,盼啊####夜幕低垂了,月亮在山坳里不停地拱啊#终于拱 出了一点,金黄色的、细长的、像是棵豆芽的月亮边。

    我乐得一蹦老高,飞快地跑去告诉他们。

    姥姥麻利地搬出桌子,把它支在院子里,端上一盘月饼,一盘柿子。姥姥说这 叫供月。秋天了,忙活了一年的人们都该歇歇了。收成了一年的东西,拿出来供供 月,求得美满吉祥。我听完姥姥的话,不由得想起了在家过八月十五时,与小朋友 一起看月亮,边嚼月饼边哼歌谣:“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杀猪、宰羊, 气得蛤摸直哭。”

    我唱给姥姥听,她笑得直揉肚子。我想,别的地方过八月十五一定很热闹吧! 杀猪、宰羊,搞得多隆重。我马上想到了老奶奶,谁陪她供月呢?

    趁姥姥不注意,我摸块月饼,偷偷跑出去。

    月亮全升起来了。它圆圆的大盘上,像是涂满了鸡蛋黄。我踩着零乱凋落的叶 子,穿过苞米地,撞进院子,打开屋门。

    老奶奶正用胳膊拄着脑门,坐在桌子旁。她见了我,又像疯了一样把我抱起来, 抢了一个圈,亲得我透不过气来。

    她从厨房里给我端来了月饼。那月饼是她自己做的。小小的,圆圆的,馅是青 萝卜丝和白糖。月饼印着鱼和花的花纹。

    我知道,奶奶只能自己做月饼。至于为什么,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我 把自己的月饼给她,因为买的月饼馅里有花生和芝麻。她捏了一小块,尝了好久。

    我们吃完月饼,就手拉手,唱起奶奶编的歌来:“月亮升上来哟,宝宝他睡着 了。奶奶拿起绣花针,缝啊、缝啊,缝出个小鹿活鲜鲜蹦。太阳出来哟嗨,宝宝他 醒来了。奶奶打着阿欠哪,给宝宝穿上带小鹿的新衣裳哟!”

    我唱着,晃着脑袋,觉得自己就是那歌中的宝宝。“出去看月亮吧。”唱累了, 也跳累了,我想出去玩。她答应着,戴上三角巾,扯着我的手,来到院里。

    月亮升高了。它的左右飘着几朵灰蓝色的云。月亮里面绰绰约约的,好像有雾, 有烟。

    她给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说是嫦娥偷吃了长生不老药,带着玉兔上月宫了。

    我恨嫦娥。我想,她要是不偷吃那药,地上的人将会有许多长生不老的,包括 奶奶。她的头发全白了,牙齿也脱落了。她老了。有一天她会死的。

    我伤心得直想哭。

    “听着大江的水声了么?”

    “听到了。”

    “跟奶奶去江边玩玩吧。”

    “晚间去,不害怕?”

    “怕啥,大月亮呢。”

    我顺从地把她的胳膊拽在肩膀上,向大江走去。

    哗哗的水声,又轻又急。晚秋的江面,冷清清的一片。月光泻在江面上,像播 撒了许多金子,一跳一跳的。

    她给我讲白夜。说是夏至时,在漠河,可以看到北极光。拿一片小玻璃碴,把 它浸入水中,可以看到好多色彩。

    她告诉我,她的家在江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绿草地,有很好看很好看的木 刻楞房子。她说,她年轻时糊涂,跟着她爹糊里糊涂就走了,说着一个劲儿叹气。 她还告诉我,她年轻时是一个很好看的人。还说,她有一个傻儿子,现在在山东, 是她男人带走的。运动一到,那人胆小,扔下她一人,跑了。

    她又唱歌了:又苦又涩的。唱得我听不懂。她说是他们家乡的歌。在这晚秋的 江面上,回荡着这样的声音,我打了个寒战。

    她拾了好多石子,用裙子兜着。她说,她真的要给我做个漂亮的项圈。

    望着大江,我忍不住淌泪了。我悄悄地淌,再偷偷地抹掉。我不愿意让奶奶看 见。

    供月的桌子已经撤了。院子里没了水,潮乎乎,湿润润的,看来,姥姥已经洗 完了脚。我登着木墩闩好大门,定定神才进屋去。

    姥姥并没睡。她盘着腿坐在炕上,好像跟谁生气了。

    “野够了?她还放你回来了?怪不得呢,昨天观景(做梦)观到结婚唱戏的, 可有热闹事了呢。

    “也怪不得你妈嫌你淘气,怕惹事,可不就是个让人操心的孩子!

    “愣站着干什么?抱屈呀?你小舅亲眼见你去的。还不上炕!”

    我狠狠地瞪了舅怂一眼,脱了衣服,把它们扔在板凳上,跳上炕,扯过被子。

    “睡、睡,应不应承错了?”

    姥姥和我争扯着被,泪花花在眼里打转。

    “供你吃,供你穿,可不供出了个小冤家!”

    说着说着,声音变抽噎了,好像水流得很平稳,突然受到了阻碍似的。

    我的心很难受。我光着脊梁躺到炕角贴墙的地方。想月亮。想星星。想大江。 想菜园中的蚂蚱、蝴蝶、蜻蜒和蜜蜂。想牵牛花、蚕豆、梦中的项圈。想清淡档的 月牙。我真想变成其中的一种。

    挂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外面的月色多美。要是奶奶、姥爷、姥姥、小舅、 猴姥和我一起围在桌子边,边讲故事边赏月,那该多甜人。可是,我知道,在我没 有去奶奶家之前,通向她家的窄盏的小道,就是一具僵尸。现在,这具僵尸只有我 一个人敢踩。

    嗡嗡地叫,是蚊子。秋天的蚊子叮人可真凶。准是姥姥又先打灯、后关窗的。 姥姥可真是的,连这么简单的先后次序都记不住。她好可怜,她的柱儿死了,可她 不知道。

    月亮是圆的。我想,在姥爷眼里,它不是圆的。它确确实实缺一块。姥爷在干 什么呢?他一定在想柱儿。因为每逢年节,爸爸都要念叨死去的爷爷。也许姥爷正 站在月下,手里捧着几粒西瓜子吧?应该刮一阵小风,吹落姥爷眼角的泪,吹起他 的一头白发。那白头发向上一绺,拂动着,一定像团烟。让烟上天吧,化成袅袅的 云。没了白发,姥爷会年轻的。

    这样想着,我爬起来,去翻装瓜子的盒子。

    盒子空空的,像一个饿急了眼的大肚罗汉,空着肚子,等待吞噬一切能吃的东 西。

    我小心地合上它,悄悄缩在姥姥身旁。

    她哭倦了,她不舍得接我,她一声不吭地躺下了。我把头伸在她胳肢窝下,抱 着她的腰。

    她的皮肤这么松,这么粗,一摸就触着骨头。她也老了。这么些人都老了,我 更加相信自己在长大。

    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呢?

    (文学视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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