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在身体方面进展得有点儿慢,仿佛埋在花圃末端的一颗种子,等园丁走到那儿,水壶里正好没了水。所以到了十四岁依旧是一张讨人怜爱的桃子脸,两腮饱满而柔软,圆滑的笼下去,接着是小而尖的下巴,微微上翘,带了点骄气。后来其他少年变成了男人,他便直接由一个孩子成长为一个男人。延迟的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就像烂在土里的种子没理由的拔出了绿苗,并且事半功倍的出落成一棵大树。他一米八高的个儿,偏瘦,由于常年习武,肩膀宽阔,四肢结实而有力,光从体格上来讲,同天巢里的其他青年男子没有任何差异。
然而人的身体里永远存在着悖论,比方说,他那具有一切男性特征的身躯里隐藏着女人独具的凌厉。他的脸孔变得很瘦,下巴从两颊笔直削下去,从侧面看是一种病态的单薄,而两眼又过分大,嘴唇也不够丰满,显得寡情,长大后他便没有从前那样爱说话,时常抿着嘴,看上去莫名的刻薄。
他把自己蜷起来,一只手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上捏了一片石头,咄咄的在地上磕个不停,脑袋竭力的低下去,埋进高耸的双肩,沐浴在强烈的西晒中。在他头顶上有一扇小小的窗,甜而烂的傍晚,红艳艳的蚊子血泼了一天,太阳迟缓的败下去,像大雾天里女人的一截下巴。
天巢构设奇异,牢房一级级盘上去,地基起得比正厅还高。他这间最高,比别处也略微宽敞些,右上方的斜顶上开了扇通风口,密密的笼了层铁丝网,白天能沾点光亮,夜里有时能看见圆圆的模糊的月亮。
蝉一直没弄明白,自己怎么就一下子被丢在了这儿。转变来得太仓促,牢门贴着脚跟合上时,他甚至来不及产生反抗的情绪。被抓进来之前,他还同别人一起在长桌上吃饭,谈论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可就是转眼的功夫,像走楼梯时一脚踏了个空,没头没脑的就掉在了最底下,没有了光明,没有了空气,也没有了念想。牢房里很空,也很安静,横生出无名无尽的恐惧。他努力找一个角落钻进去,依偎在冷而坚硬的石墙上,可心里究竟没有着落,仿佛四边不靠的高台上做着金鸡独立。
水仙对内部人员的说辞很简单,这家伙有遗传病,到了年纪就会疯魔。当然他没有这种病症,他并没有疯。之后他很快明白,水仙说他疯,他就是疯了,就算他没毛病,水仙也能给他整出许多毛病来。
他们不间断的给他注射霜粉。打针的时候医生向他解释过,北山地下埋着许多独角兽,兽角挖出来研成粉,烧到九十八度就会提炼出这种玩意儿,化学式ker13,成分类似于尼克刹米、迪奥丁,杜冷丁和羰花呤,当然这是很片面的说法,说实话这家伙可要厉害多了,好孩子,你又不吃这口饭,体验一下就成了。
打完针过了一个钟头,他们放进了一匹野狼和一个人。狼先把人吃了,跟着又想吃他。他对着一地狼藉和饱食的猛兽,血一股股直往脑门子上冲,眼珠子很快的就要滴出血来。他想撕碎它,于是他扑上去把它撕成了肉片。接下去,他望着满地黏糊糊的血肉,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饥饿,他很饿,饿极了,像被人掐住了胃袋,把二十年来吃过的所有东西全抠了出来。他以一种原始而凶残的姿势跪在地上,不经咀嚼,连骨带皮的把那些杂碎全吞了进去。再后来,他便又清醒过来,眼睁睁看着自己溅了一身兽血,像从大红染缸里掏出来的什么东西。什么东西,但绝对不是个人。
有三天的光景,小林拍台掀桌的在外面闹腾,喊着让放人。头两回两人没见上面,到了第三天,他们才让小林进来,可那时他跪在地上,满脸都是血沟子,嘴角还拖了半片肉,鲜伶伶的一头畜生。
小林见他这样,神情变了好几变。他不认识他了。
小林终于还是走了。
他像绞刑架上松落下来的一团麻绳,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去,过了很久才摸到了地砖,四肢松弛的铺展开来,浅而脆的影子碎了一地,小小的屋子里全是他。
这样过去了两个月,太阳起了又落,月亮时肿时尖,白云聚了又散,高热退了又着,希望开了又败,一场连着一场惘然的轮回,人终于越变越小,牢房却越来越大。他更紧的抱住自己,摸着手臂上青紫的蛀孔,他才二十岁,还年轻,却要这样□□裸的洞见衰老,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流失了,他害怕被人遗忘,更怕被人突然记起。
月亮又圆了。
他还是等来了水仙,在彻底烂死之前。
时隔九年,他依然蜷伏在地上,渺小的近于无,水仙从云端一般高远的地方俯视着他,仿佛两人之中他永远都是站着的那个,高大而无上的,不可触犯的化身。是命运。
他歇斯底里的叫了一声,趔着脚向他冲过去。水仙站在那儿,他不响,也不动,他知道他碰不了他。蝉才上去两步,就挫骨扬灰的摔在了地上,摔下去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碎了,碎了之后便什么都没有了,仿佛阳光下蒸发掉的一滴水,连一星半点的印记也不曾留下。
水仙拧着他的头发,把他拖到眼前,一丝一毫把他看了一遍。然后他松开了手,蝉边从他手里滑下去,脸贴着地砖,地砖是铁皮般的坚硬,他的脸也是那样的硬。
“我不会让你烂死在这儿的,多不值。今天晚上我们出去干一票大的。”水仙。
蝉一点点的从地上爬起来,继而又跪下去,他要求他,哪怕不情愿,哪怕是最后的一次。“无论如何,我都得先去见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24
“最后一张报纸我会帮你糊墙上的,你可能看不到了。”水仙说着关上了车门。
他的最后一次刺杀,没有密函,也没有目标。眼下他就是一条野狗,只要放出来,随时随地都能咬人。
他只有一个小时做人的时间。
车在教堂门口停住,蝉一个人走了出来。他们很放心他,因为小林在他们手上,而多余的罪孽,他不想再去制造了。
忏悔室的门开着,黄雀背对着他跪在地上,紫色的腰带从身前长长的拖出来,像浸了紫罗兰汁液的水。
他等着。
两个月的囚禁生活让蝉变得异常的羸弱,他一手扶着门框,站不稳。黄雀就在他眼前了,只要上去两步,他便能触碰到他,或许还可以抱抱他。然而相较于自己黄雀还是太干净了,容不得他再去接近。所以他只愿就这样远远的看着他,他的头颅,他的肩膀,他的腰肢,他被他容纳过的身体,还有他的爱。晦暗的电影院里他觉得时间过的那样快,同样晦暗的一个地方,他却觉得时间永无止尽。才两个月呐,怎么就比二十年还要长!两个月的时间里,谁都没有变,唯独他变了,紧跟着仿佛什么都变了似的——他不敢再看他了。
蝉:你会恨么?
黄雀:如果爱,就会吧。
蝉:你会报复么?
黄雀:怎样才算是报复呢?打他,骂他,还是杀了他?
蝉:毁灭他。
黄雀:我膝盖上放了本书,上面说,最残忍的报复就是忘却,最无情的诋毁就是原谅。
蝉:你做的到么?
黄雀:如果能够像上帝那样残忍,那么我会的。可惜我不是…。我可以转身了么?
蝉:你还是…。。忘了我吧。
黄雀回过头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走的那样干净,像是根本没有来过。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如若再相见。
三十分。
引擎启动。黑色甲壳虫从城西驶入城北。
细雪。
黑绸天空,白绫街头,万家灯火,雪似滚粥。
十五分。
小学门口,甜饼铺,摩天轮,石榴街,电影院。
三分钟。
小金门路口。
司机停了车,后座上两个健壮的男人,拳脚相加,把人抛了出去。这时雪已经下了有一会,凡是暴露在空气里的东西全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被,蝉往地上连滚了好几圈,发出来的声音像一只只拳头打在装满粮食的麻袋上。天旋地转。车眼见就要开走,他打着跌扑上去,两手扒着车顶,一声声高亢的叫上去:“放我回去呐——求求你们——放我回去——”
车里的人吓了一大跳,油门踩到底,连车带人冲出去十来米,他依旧不肯放手,浑身扭得不像话,腿一前一后耷拉着,两只膝盖瘦骨支离的从雪地里犁出两道沟子,手顺着玻璃尖哨着滑到车把上,再上去,上去了又下来,十根手指上的指甲尖削削的翘起来,血糊了一窗。那两男人没见过这么拼命的,一时没了主意,索性摇下车窗,交替冲出了拳头,他像拨浪鼓一样左右摇摆,没多久便像一蓬干草似的飞了出去。
车开走了。
二十秒。
他挣着起来,茫茫然望着四周,身前背后全是路,身侧左右一片明光,什么都还在,所有人都好好的,可什么人都反对他,逼着他,都管不了他,他无路可退!
他咬紧了牙齿,认准一个方向,一堵墙,狠命的撞上去,一下接着一下,他只想死,死了一了百了。
砖片夹着碎瓦一层层落下来,飞了一身,白的雪罩住了铅色的石墙,银灰的幕布上鲜血飞溅。
五秒。
他扶着墙滑下去,双膝在雪地里砸出两个深坑,他把头埋在膝盖之间,绝望的啜泣,雪发了狂的下落,掩盖了大片血渍。
对过的人家亮着灯,暖融融黄光扩散在寒冷的空气里,像大雨天里的霓虹灯,结实而虚无。
那晚正好是黄雀婶爷的八十大寿,一大家子人围满了三张大圆桌,就等着黄雀回来吃饭。他一脚蹬碎了木门,那么多食物,那么多鲜活的性命,那么多双眼睛,他抱住了门框,手指深深嵌入木头,像溺死的人忽然攫住了一棵小树,仅存的那点良心让他停止,而黑悍的原始兽性支配了他的身体,踉踉跄跄的撞在桌面上,他摁住两只银盘子,一头扎进菜肴里,狂啃滥嚼。桌边人齐齐叫了一声,呼啦啦全跳了起来。
婶爷扶了把拐杖,从当中一张圆桌后面缓缓的站起来,转瞬十年的光景,老的依然在老去,当初的孩子也都一个个长大,迈上了陌生的道途…。他全不认得了:“是蝉吧?发生什么啦?慢点吃,有话坐下来讲…。”
蝉向着桌面,半张脸笼在霭弱的烛火下,戚亮的看不见五官,他吃吃发笑,脸上的皮肉突突直跳,像一只无脸的精怪。
婶爷浑身抖了一下,颓然扎回了坐席,他活到今天八十岁,多古怪的事没有经历过,可就是没见过一个人可以这样的饿,饿的要吃人。
“快逃呐——”女眷尖叫了一声。
她这么一叫,其他人猝然反应过来,肩摩踵接的朝门外涌。蝉扬了扬脖子,厉吼一声,拽起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举到了半空。孩子一动不动,嘴巴大张着,却一个声音也发不出来。孩子的母亲挫直了身板跪下去,头一下下捣地:“求你啦,放过孩子吧…你杀我…。让我去死…。”
孩子听见了声音,这才哇的哭了出来,两腿凭空乱蹬,像濒死的小羊。蝉嘻的笑了一声,手指一寸寸吃进孩子的肉,孩子倒抽了口气,眼睛瞪圆了,脚也直了。众人吓得不敢吭声,眼睁睁看着他对准脖子一口咬下去,女孩脖子往下一折,脑袋像熟透的甜瓜,脆生生的落在地上,拖着血一路滚出了大门。
女人眼皮一翻,立刻昏在了地上。他一手捏着无头的脖根,血筋稀稀拉拉从断口里流出来,腥气扑鼻,另一手擒着腰,拧毛巾似的把人掰成两半,一半丢在地上,一半叼进嘴里。
血淋了他一身,泼在桌上、地面上,和孩子的家人身上。所有的人都没了反应,丧失了语言,迈不开脚步。死寂,死寂,死寂,恐惧在死寂里无休无止的蔓延。短暂的沉闷之后,屋里轰的一下,乱成了一团。求生的欲念,丧子的哀痛,无名的惊惧,他们疯了,触手可及的利器一股脑儿落到他身上,到处都是错杂的人影,粗重的喘息,倾翻的蜡油浇了一屋子,红涩涩的火舌澌澌流淌。他敦实的站着,像沙海里的砥柱,羊群里的独狼。一只杯子兜头砸上来,额头上绽了花,他抹了抹,手举在眼前,红而热的液体,让人充满了欲望和力量,他横冲直撞,见人便抓,抓了便吃。
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倒下的叠成了肉墙。
婶爷丢开拐杖,手臂平举把自己送了上去。“都走!快走呐——去叫人——”他吼,“你睁开眼瞧瞧!瞧瞧你都做了什么!”
蝉浑身浸了层红雾,像一道血色的剪影,他站在混乱的人群中,困在自己透明的墙石里,外边的人看不穿,里边的人看不见。他掐住了婶爷的腮帮子,垂直的拎起来,婶爷眼睛里渐渐没了光,足尖勾着拖鞋,过了电似的乱踢。他五指向里一扣,卸下婶爷的下颚,人死了,身上还热着,血是那样的烫,淅淅沥沥落了一身,仿佛具有了生命。他趁热吃着,吃了两口又顺手丢在一旁,转而扑向更多的人。
人群卷着他到了院子里。
小小的院子,满头乌鸦,红红的屋檐下没有家。
白风吹叶,落雪杀花。
血注一股股上涌,失了重的泼洒,在屋槽下串出一把艳红的水滴子,回哺到雪地里去。
院门外人影闪过。
一条紫红的绸带咻的抽过来,把他打在了地上。
他猛然拧过身,眼里冒起石青的光,嘴角一抽一抽,别出一小块白白的牙齿,被他瞧见的,都得死!
黄雀两眼通红,彻身上下像面筛子似的剧烈颤抖,他收起腰带,运足气力,霍的又甩了出去,劈头盖脸抽在他身上。“打死你!我打死你!天杀的畜生!”
蝉盘起四肢,疼得满地打滚,鞭子兜底抄过来,扫得他弹起来又落下去,搽了满头雪沙,鞭痕密密麻麻弓了一身,像死尸虫。他迎着鞭子,拗直了脖子对他厉叫,对所有活着和死了的人叫,有音无字,哑极而狂,有如地牢里割了喉管的伶人。
黄雀打了个哆嗦,五指颓然的松弛下来,鞭子软塌塌的垂下去,蜿蜒在银白的雪地上如同一条死蛇。
寒雪热气,有人靠近,黄雀浑身僵冷,忽然间半个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