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吗?那么是我把这个礼拜跟上个礼拜搞混了。”
“哦?是吗?但是我劝告你,最好别再搞混名字,搞混星期了。而且我禁止你和那些家长还有访客交谈,也禁止你为那些不识字的小孩读信。”
我说:“我只是想帮助别人而已。”
她说:“我不准你帮助任何人。懂了吗?”
“是的,院长女士,我懂了。但是,如果有人在呻吟,我就不该帮助他上楼去吗?有人跌倒,我扶他起来也不对吗?是不是不要为别的小朋友解释算术问题,也不要为别的小朋友订正错误的拼字。如果你禁止我帮助别人,也就是禁止别人要求我帮忙。”
她默默注视了我好久,然后说道:“好了,出去!”
我从院长室走出来,看见一个小孩正在哭,因为他的苹果掉在地上,而且他无法捡起来。我经过他身边,对他说:“你可以一直哭下去没关系,无论怎么哭你也捡不到苹果,没用的家伙!”
他坐在他的轮椅上要求我:“能不能请你替我把苹果捡起来?”
我说:“你自己去想办法,笨蛋!”
到了晚上,院长走进餐厅里。她对我们训话。最后,她告诉其他小朋友不可以向我要求帮助,也不可以向其他人求助,只能向护士或老师求助,如果遇到不得已的情况,就向院长本人求助。 。 想看书来
第三谎言 3(4)
在这件事之后的某一天,我必须到医务室旁的小房间去,每个礼拜都要去两次。房间里有个很老的老太太坐在一张很大的扶手椅上,膝上盖了一条很厚的毯子。以前我就曾经听过别人谈起她。其他那些来过这个小房间的小孩都说那个老太太很慈祥,就像一位老奶奶一样。而且她很好相处,我们可以躺在行军床上,或是坐在桌前画出所有我们想画的东西。我们也可以看画册,或是谈任何话题。
我第一次到那儿的时候,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声日安。后来我觉得烦闷,她的书都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我也不想画画。于是我从门口走到窗边,又从窗边走到门口。
过一些时候,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走来走去呢?”
我停下脚步回答她:“我得训练一下我这条残弱的腿,每走一次就能多练一练,而且我也没事可做。”
她对我露出了布满皱纹的笑容。
“我觉得你那条腿很好呀!”
“还不够好。”
我把手杖丢在床上,走了几步,结果在窗户旁边跌了一跤。我说:
“你看看,这样会好吗?”
我爬过去,把拐杖拿过来。
“当我可以不需要这个东西时,我才会安心。”
后来有好几次,当我必须到那个老太太的房间去时,我都没去。他们到处找我,但是都没找到。我就待在公园深处胡桃树的枝干上,只有老师知道这个秘密小窝。
最后一次,是院长亲自把我带到小房间里。那次是在刚刚吃过午饭后被她逮到,然后直接押着我到小房间去。我倒在床上,一直待在那儿。那老太太问我:
“你在想你的父母亲吗?”
我回答她:“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想他们,你呢?”
她继续她的问题。
“晚上睡觉前,你想到什么?”
“想睡觉,你不也是这样吗?”
她又问我:“你向那些小孩的家长说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为什么?”
“为了让他们高兴。”
“怎么说?”
“因为知道自己的小孩死了,从此不必再残废地活下去,这是一种喜悦。”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知道就是了。”
那老太太又问我:“你做出这些事情是因为你父母从没来看过你,是吗?”
我对她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又继续说:“他们从不写信给你,也从不寄包裹给你,所以你在其他孩子身上进行报复。”
我从床上坐起来,说道:“没错,我也不会饶过你。”
我拿起我的手杖打她,因为用力过猛,我从床上滚了下来。
她大声哀号。
她继续哭喊。虽然我已经滚落床下跌倒在地,但仍然趴在地上打她。我迅速挥动手中的手杖,不断攻击她的腿、她的膝盖。
一些护士听到老太太尖锐的悲鸣声,于是纷纷冲进小房间。她们压得我动弹不得,把我带到另外一间小房间里。这里就和其他房间一样,没有书桌,没有书柜,就只有一张床,没有其他的东西。窗上嵌了一些铁条,房门也从外面反锁了。
我睡了一会儿。
当我醒来时,对着房门又敲又踢又叫的,我要我的衣物、我的作业、我的书本。
没人回答我。
午夜时分,女老师走进我的房里,躺在我身边,这张窄小的床上。我把自己的脸颊埋到她的发丝中。突然间,我被一阵痉挛侵袭,全身不停地打颤,嘴里不断发出哽咽声,而且还不停地打嗝。我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鼻涕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不断地流出来。我无法克制地啜泣。
在康复中心,我们的食物愈来愈少。因此公园也必须改建成菜园,所有能劳动的人,都在老园丁的指挥下工作。我们在菜园里种了一些马铃薯、四季豆和胡萝卜。我很遗憾不能再坐上轮椅了。
因为空袭警报,我们必须跑下楼的次数也愈来愈多,而且警报总是在夜晚发生。护士们把那些无法走路的小孩抱在怀里。在一堆堆的马铃薯和一袋袋的木炭之间,我认出了那个女老师,我紧挨着她,告诉她不要害怕。
当炸弹掉在中心时,我们正好在上课。起初并没有警报。一些炸弹先是掉落在我们附近,学生们纷纷躲到桌子底下,只有我还站着,因为我正在背诵一首诗。女老师向我冲过来,把我推倒在地板上,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试着推开她,然而她的身体却变得愈来愈重。一种浓稠的、温温咸咸的液体流进我眼睛,流进我嘴巴,流到我脖子上。我失去知觉了。
当我醒来时,是在一个体育教室里。一位修女正拿着一块湿布为我擦脸。她对一个人说:“我想这个小孩大概没受伤。”
我开始吐了。
在体育教室里,四处都有人躺在草席上。有大人也有小孩。有些人在叫喊,也有些人一动也不动,我无法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在人群中寻找女老师,但是都没看见她。那个瘫痪的金发小男孩也不在那里。
第二天,有人来询问我。他们提出来的问题是关于我的名字、我的父母和我家的地址,但是我不想听,我不再回答,也不再说话。于是周围的人认为我是聋哑人,所以也就不吵我了。
我又得到一根新的手杖。一天早上,一位修女牵起我的手。我们走向车站,坐上火车,到了另一个小镇。我们徒步穿越这个小镇,直到那最后一间位于森林附近的房子。那个修女把我留在那儿,一个老农妇的家,然后修女就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要称她“外婆”。
她叫我“狗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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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谎言 4(1)
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火车,几乎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从这里,我可以看见这个小镇的全景。这是我度过了近四十年岁月的小镇。
以前,当我到达这里时,这是个迷人的小镇,有湖泊、森林、老旧的矮房子以及许许多多的公园。而今,高速公路切断了湖泊,森林遭到破坏,公园也不见了,新建的高楼大厦丑化了小镇原有的面貌。老旧狭窄的街道和人行道上,到处都塞满了零乱的汽车。一些旧有的酒吧都被那些毫无风格可言的餐厅或是一些自助餐厅所取代。在自助餐厅里,每个人进餐的速度都很快,有时甚至得站着吃。
这是我最后一次眺望这个小镇。我不打算再回来了,也不愿意死在这里。
我没说再见,也没向任何人道别。在这里,我没什么朋友,甚至也没有女朋友。我许许多多的情妇应该也都结婚当人家的妈妈了,而且现在应该也都不年轻了。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在街上遇见过她们了。
我最要好的朋友彼得,是我年轻时代的支柱,两年前死于心肌梗塞。他的女人克萝拉,是我第一个情人,她让我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因为她无法承受晚年的迫近,好久好久以前就自杀了。
我离开了,没留下任何人、任何事。我卖掉所有东西,都是一些没有价值的东西。我的家具卖不到几个钱,我的书更是不值钱。老钢琴和几幅画,总算为我换来一点钱,所有的东西就这些了。
火车来了,我只带一口行李箱上火车。离开这个小镇时带走的东西,比当初抵达此地时带的东西还少。在这个富裕而又自由的国家里,我一无所有。
我有一张前往故乡的观光签证,签证的有效期只有一个月,但是可以延期加签。我希望身上带的钱够我在那里活几个月,也许活个一年。我也准备了一些药。
两个小时后,我来到一个国际化的大型车站,又等了一会儿,搭上一班夜车。我订了一个卧铺,一个下层的卧铺,因为我知道自己睡不着,而且会常常到外面抽烟。
这时候,车厢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渐渐地,车厢里挤了愈来愈多的人:一个老太太、两个年轻女孩,和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人。我走出车厢,来到走廊上抽烟,凝视夜色。凌晨两点,我在卧铺上躺下。我想我是睡了一会儿。
一大早,火车到达了另一个大车站。在等车的三个小时里,我在车站的一间自助餐厅喝了几杯咖啡打发时间。
接下来搭乘的是来自我家乡的火车。车上的乘客很少。座椅坐起来很不舒服,窗子很脏,烟灰罐里塞满了烟蒂,地板黑黑黏黏的,厕所也几乎不堪使用。这里没有餐车,也没有餐点推车。乘客们各自取出自己准备的午餐,吃完了就把油腻腻的纸张和空瓶子留在窗台板上,或是丢弃在地板上和座椅上。
乘客之中,只有两个人用老家的语言交谈,我只是在一旁听,却没和他们搭话。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三谎言 4(2)
看着窗外的景致一幕接着一幕变换。火车驶出山区,进入一片平原。
我的病痛又开始发作了。
我没喝水就吞下平常吃的药。我没想到要带瓶饮料在身上,但是又极不愿意去向其他乘客要水喝。
闭上眼睛,我知道就快接近边界了。
边界到了,火车停止前进。一些边界卫兵、海关人员和警察上了火车。他们要我出示证件,然后瞥了我一眼,面带微笑将证件还给我。相反的,那两个说家乡话的乘客被询问了许久,还被检查了行李。
火车又启动了。但是接下来的每一个车站,就只有一些当地人上车。
从外国驶进来的火车不在我的故乡小镇停靠。我离边界愈来愈远,最后到达了小镇的邻城,这座邻城比故乡小镇大。我很快就可以搭上转站列车。车站人员指了一列红色小火车给我看,那是由三节车厢串联而成的,在第一月台每小时开出一班前往小镇。我看着那列火车驶开。
走出车站,我拦了一辆出租车直达旅馆。我进入房间,一躺下来,立刻就睡着了。
一醒来,我拉开窗帘。这是面西的窗子。我记忆中的小镇山岭那头,夕阳正逐渐西沉。
每天,我都到火车站眺望那班红色列车来了又走,然后就到镇上散散步。晚上,就待在旅馆的酒吧里喝酒,或是到镇上其他酒吧和一些陌生人一起喝酒。
我的房间外有个阳台,我常搬张椅子坐在那儿。现在,天气开始转热了。坐在阳台上,我看到的是一片广阔的天空,四十年来我从未见过如此的景致。
在这个镇上,我散步的距离愈来愈远,甚至出了镇上到郊外去。
我沿着一面由石块和金属组合成的墙壁走。在这道墙的后面,有鸟儿的叫声。一抬头往上看,我发现栗树枝干上的叶片全都掉光了。
这里有一扇开启的铁门,我走进去,坐在一块位于入口附近的满布青苔的大石头上。我们都称这块大石头为“黑岩”,但是它从来就不是黑色的,倒比较接近灰色或蓝色。而今,这块大石头已完完全全变成绿色了。
我环视这座公园,我还认得它。还认得在公园深处那幢高大的建筑物。这些树也许还是原来的那些树,但这些鸟儿一定不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棵树能活多久?一只鸟儿能活多久?我无法想像。
至于人又能活多久呢?我觉得似乎是永远,因为我看见那个康复中心的女院长走过来了。
她问我:“先生,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站起身来对她说:“我只是看一看而已,院长女士。我小时候曾在这里生活过五年。”
“什么时候的事?”
“将近四十年前的事。四十五年了。我还认得您。您是康复中心的院长。”
她怒吼道:“真放肆!先生,你可知道四十年前我甚至还没出生呢!不过我老远就可以认出谁是好色之徒了。你快滚吧!否则我叫警察来。”
我走了。回到旅馆,在酒吧里和一个陌生人喝酒。我告诉他关于我和那个院长的事情。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第三谎言 4(3)
“这当然不是同一个人,另外那个人应该已经死了。”
我这个新朋友举起酒杯继续说:“我的结论是,这两位女院长的年龄我们撇开不提,或许她们的面貌很相近,也或许是她们两个人都很长寿,我看就明天吧,我陪你到那家康复中心去,你可以到处随意参观。”
第二天,那个陌生人来旅馆找我,陪我搭车到那家康复中心。就在进去之前,他在大门口对我说:“你知道吗?你看到的那个老太太,确实是那个女院长,只不过在这里或是在别的地方她都不再是院长了。这是我从可靠的渠道打听出来的。而你说的康复中心,现在已经是老人收容所了。”
我说:“我只是想看看这里的宿舍和公园。”
那棵胡桃树还在那里,但是我总觉得它衰老了许多,就快枯萎死掉了。
我对那个同伴说道:“我的树快死了!”
他说:“别这么多愁善感,所有的东西到最后都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