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轻轻欠身察看了一下床榻。
雕花镶嵌、金漆彩油的床榻上,隔着珠帘,一个姿态雍容、肤色白皙的妇人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已经安然入睡。
她正是当朝太后,亦是大秦国新登基皇帝萧洛的亲生母亲明熙明太后。
虽是年近五旬,可看上去依然年轻美丽。
此刻,她面朝里,逆着烛火,半边脸庞隐匿在黑暗中,却能看出她眉间微蹙,睡得似乎并不安心。
玉姑姑微怔,心底暗暗叹气。
随即正要转身熄掉烛火,却听见一声低微的叹息。
隔着床榻前的珠帘,玉姑姑轻轻道,“太后,可还睡不着?”
明太后干脆睁开眼,起身,“哀家还是起来坐会吧。”
玉姑姑闻言连忙拨开珠帘,小心地扶她坐好,又在她的后面放上一个靠枕,这才劝道,“太后,还在想心事?”
明太后微微叹口气,苦笑道,“瑾玉,你是宫里的老人了,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可曾见过如此的怪异?哀家能睡得着才怪!”
玉姑姑没敢立刻回应,只是接着太后的话赶紧回身挨个拨亮烛火,心底却在琢磨着一会该怎么回话。
自从午后未央宫惊慌来报,一直到现在,发生的一切,信息量实在太大,任谁短时间内都消化不了。
谁都知道,今儿是多大的日子。
新帝登基,册封皇后,关系天下黎民苍生,帝后琴瑟和谐,更是万民之福,谁曾想临了出这样的乱子。而这样的乱子,她在宫内三十多年,更是闻所未闻,恐怕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不为过。
梅府千金梅霜乃是当今太后亲自指婚给当今皇上只等今日册封的金枝玉叶,又是当朝左相梅相的嫡亲女儿,梅相心尖上的宠儿。
这样的门楣,光听听就让人震撼,更何况太后向来眼界高远,几时看上过哪家千金?尤其这梅府千金美貌温婉,侍候太后尽心尽力,更兼写一手好字,时常为吃斋念佛的太后抄写经书,深得太后喜爱。如此来说,这等荣宠,论起来,这可比等闲金枝玉叶还要贵上十分的。
可就偏偏这样一个口含金珠,被人众星捧月般捧着的金枝玉叶,却在大婚之日,被人揭出这等足以惊世骇俗的丑闻!
那可不是真真打在太后的脸上吗?玉姑姑自然能理解。
所以,当太后从最初的震惊里回过神来的时候,除了给皇上身边的宫人一个口信“让皇上看着办吧”,便陷入了沉默,除了手上的佛珠转个不停,一直都没有再开口,就一直在榻上坐到三更。
这刚躺下,蓦然间开口,自然是有她的深意。更何况,玉姑姑刚才明明听到太后说的是“怪异”。
等挨个拨亮烛火后,玉姑姑回身轻声宽慰道,“太后,奴婢以为,此事皇上必有明断。太后忧心,却不能不顾凤体。红枣蜜汤还在火上热着,奴婢这就给太后端来,先吃些东西才好。”
玉姑姑转身离开的功夫,明太后心底苦笑,她能有胃口吗?
一听到宫人密报的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的时候,她当时就惊呆了。
也幸好是宫中多年,经历过诸多大风大浪,早就喜怒不形于色,贵为太后,不至于当时失态,否则,她恐怕连手中的佛珠都拿不住了。
甚至她的第一感觉是弄错了,但此等大事,没有关键的证据,谁敢胡来?更何况,梅霜陪嫁的妆奁盒底薄薄的书信便是铁的证据,更兼有名有字有细节可谓铁证如山。尤其那熟悉的字迹和书信往来的落款名号更是让她眼前发黑,差点呕血。
第六章
好在当时看过书信的人都已被即刻杖毙,算是暂且瞒下这桩惊天宫闱丑闻,但谁能保证这世上没有透风的墙呢?
明太后深深叹口气。
玉姑姑很快端着冒着热气的鎏金玉碗过来了,听到太后的叹气声,一面将玉碗递给太后,一面轻声道,“果然如太后所料,皇上并无赐死霜姑娘,只是废除皇后名号打入冷宫……”
好吧,等了一晚上的消息,心里总算是踏实些了。
明太后眸色稍微缓和了些,到底是母子连心,她的儿子还给她留了几分面子。
虽然嘴上说“让皇上看着办”,但内心里,却一直在观望儿子的动静,所以,这个结果在目前来看,无疑是最折衷的,可平衡多方的心情和力量。
其实,这其他人都好说,主要一想起书信往来的落款名号,她就一阵想呕血。
若是旁人也罢了,怎么偏偏是这个混账东西?!
她端着碗搅着里面蜜汁熬制的红枣汤,忽然想起什么,神色淡淡,“合卺酒呢?皇上喝了吗?”
“回太后,方才皇上与皇后娘娘从天牢出来,还未曾到未央宫……”玉姑姑道。
“嗯……她的姐姐,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于她本人,亦是一种训诫……”
说到这里,她眸色忽然冷了下来,连语气也变得生硬。玉姑姑自然明白太后为何突然生气。
梅府的两个千金姐妹系同年同月同日生,美貌不分上下,才能各有千秋。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太后眼里,她一直钟爱梅相的嫡女梅霜,认为只有她才配当大秦国皇后。其实,玉姑姑耳朵里,没少传关于梅霜的一些事,比如她温婉的外表下,其实善妒,且心思众多……
可每次太后听到,也只是一笑。这个中原因嘛,除了太后能说得清,外人眼里,那就是个人的造化了,没办法,这眼缘比什么都重要……
如今,阴差阳错,这临了竟然是庶女梅茹进宫替姐姐当了正宫皇后,太后自然是不满意的……可木已成舟,要说只能是太后自己瞎了眼。
当然,这话玉姑姑只敢在心底说。
一想到明日该受新的正宫皇后梅茹的叩拜,明太后就浑身不舒服,遂将碗递给玉姑姑,冷硬道,“哀家今日乏了,明儿要多睡会……”
这等于是说明日一早不见新皇后的请安了。
玉姑姑接过碗,哭笑不得。
明太后正要躺下,忽然见玉姑姑眉间有些犹疑,有些不悦,“怎么了?”
玉姑姑斟酌了一下词语,轻声道,“太后,方才许太医来报,说姑娘在天牢里自尽未遂,幸亏发现早,他诊治后已无大碍。”
“……”
明太后当即惊住,“自尽未遂?”
她瞬间眸色变幻,抬手重重拍在床榻上,怒道,“哀家瞧她过去侍候尽力的份上,极力保她不死!她却如此作践!当真是让哀家失望!早知如此,该让皇上直接处死她才好!”
玉姑姑一看太后震怒,顿时慌了手脚。赶紧放下手里的碗一边为其抚摸着前胸,劝慰着让她消气,一面心里震惊,太后怎对这个梅府的千金如此看重?
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侍女的声音,“禀太后,皇上驾到!”
一身明黄的萧洛一踏进慈宁宫,就见玉姑姑和侍女们已在门口等他。
见皇上面色不豫,一行人行礼后赶紧接过他的貂皮大氅,又奉上热茶这才退了下去。
见儿子素来刚毅的脸庞上此刻一脸霜色,眉间明显有些疲惫,丝毫没有新君的春风得意,明太后心疼不已:“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休息?有话明天说……”
萧洛径直来到母亲榻前,坐下,却是缄口不言。
明太后见状很不是滋味。
静默的气氛里,只听到外面寒风猎猎,偶尔室内烛火“毕剥”声声。寒风从一扇微启来换气的长窗里,将烛火吹得东摇西摆,明灭不定,照得皇帝萧洛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儿臣如此处置,母后可还满意?”半晌,萧洛开口了,声音淡淡。
明太后一怔,凝眸于已二十有七却一直坚持不娶妻的儿子,唇角绽开一丝苦涩。
她何尝不知,这个儿子的内心一直是怨恨她的。
数年来,他以王爷身份驻守边关,战功赫赫,却极少亲近女色,只为心中伊人,可谓痴情,等来等去,只等自己点头成全。等到如今,一朝回朝,想与心中佳人双宿双栖之时,却是人去楼空,而自己为其安排的皇后又如此让他大丢脸面,他如何能不怨她这个母后?
母子间本是聚少离多,如今,他虽然坐在自己跟前,疏离之情,溢于言表。再想到自己的儿子战场上英勇无敌,却受此奇耻大辱,明太后一时心底百转千回,胸口蓦然酸涩,“洛儿,你还在恨母后?”
萧洛垂眸望着手中的茶盏,不置可否。
明太后再也忍不住,拿起锦帕擦擦眼角,“洛儿,母后此番苦心,总有一天你会懂得。你只知带兵打仗,又一向不爱问政事,如今,既已登基,这朝中又纷繁复杂,你也该有所耳闻……梅相之女,你不得不娶!嫡女不行,那就娶庶女!”
烛火跳跃间,萧洛眸色暗沉,显然,这不是他今晚来要听的内容。
明太后缓和了语气,叹口气,“哀家瞧着霜儿不似那般不妥贴之人,但事情已然这样,哀家只能说瞎了眼,唉,抑或有隐情不一定……哀家知道你内心所想,只是镇国将军家之女位分低微,怎配做我大秦国皇后?更何况,将军府早已家世败落,你又刚登基——”
“母后,”萧洛捏住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想起自己从边关风尘仆仆归来,以为从此后可与心上人相见相守,却扑了个空,又不得不与压根不爱的女人成婚,他就一阵气血翻涌,语气激愤,“母后知道,儿臣一向对皇位不感兴趣,皇兄突然故去,膝下无子,儿臣才应允还朝,那只为惜若。儿臣早就发誓,此生非惜若不娶。母后为何食言,如今更是连宫门都不许其进?”
第七章
明太后似乎早就料到萧洛如此发问,遂放下手中锦帕,转动着手里的佛珠,神色微动,“洛儿,母后是答应过你,若你还朝,让惜若为后。可你可曾问过惜若,她愿意入宫吗?你是一国之君,君臣之下,才是夫妻。若是惜若入宫,依你的性子,只会偏爱她一个。后宫嫔妃众多,人言可畏,你忍心让她背负‘专宠’的骂名吗?就她那柔弱的性子,你认为她在宫中能呆多久?”
萧洛怔住,脸色慢慢变了。
瞧着儿子的神色变化,明太后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苦笑,“你护得了她一时,可未必护得了一世。哀家知道你爱惜她,所以早已替你打算。惜若这孩子哀家瞧得清楚,不让她入宫,那才是为她着想。洛儿,战场上你是无人可敌,但若论后宫事,哀家比你眼明。”
萧洛垂眸下去,不再争辩。
“这些年你只在边关征战,殊不知镇国将军府败落后,楚惜若日子并不好过。好在这孩子明事理,怕你分心,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只怕你听到她处境不好回来会遭人暗算。更何况,想拿她要挟你的人多了去了,若不是哀家替你看着她,她早就是孤魂野鬼了。”
萧洛霍然抬眸,正要开口,却被明太后止住,淡淡道,“哀家知道你要说什么,哀家此生只育有皇子,却无公主孝敬,霜儿常进宫中为哀家解闷,哀家甚觉舒心……”
“母后可知她对惜若——”见母后还护着梅霜,萧洛指尖都有些泛白。
“洛儿,”明太后摆摆手,有些无奈道,“霜儿虽说小女儿家的心思多了些,那也是因为她喜欢你。哀家本欲待她到宫中慢慢指点,依她的聪明,也错不了。她有些做法虽不妥,哀家亦不制止,只为告诉你的敌人,哀家并不在意惜若,那亦是对她的保全……唉,今日之事,哀家总觉得蹊跷,待哀家问明你皇叔之后再给你一个交待……”
萧洛显然并不想听这些,“母后,惜若现在在哪儿?”
明太后似乎乏了,半晌才道,“你若放不下她,只会害了她——惜若数月前已经出家。她此生将常伴青灯古佛,为你和国运祈祷……江山美人,孰重孰轻,你自行掂量!”
…
临走的时候,玉姑姑捧出一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包袱,递给萧洛,轻声道,“这些都是之前皇上在边关写给惜若姑娘的信,太后都留下了,就是怕皇上此举反而会害了姑娘……如今,惜若姑娘已在佛祖前发誓,此生都不会再见皇上……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萧洛浑浑噩噩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都似踩在云堆里,深一脚浅一脚,不着实地。
身后,太监李公公担忧地看着面色大变的皇上,小心道,“皇上,未央宫在这边方向……”
“未央宫?”萧洛眼底赤红一片。
未央宫,皇后寝宫,本该是他的惜若所住,而今,佳人不再,他还去那里作甚?!
——
是夜,未央宫。
孩儿臂粗的龙凤红烛将富丽堂皇的寝宫映得如同白昼。
正中紫檀床榻上,大秦国新任皇后梅茹依然穿着白天的正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喜服,坐在床榻前,怔怔盯着桌上龙凤呈祥图案的酒壶和两只缠枝纹银杯,空空如也。
自从天牢回来后,梅茹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多时辰,而她的夫君,在本该与她洞房的夜里,却去了太后宫中彻夜未回。
她端在床榻上,纵然内心再焦灼,再酸苦,也是纹丝不动,显示着皇后该有的气度和耐性。
旁边的贴心侍女莲心面有忧色,不时地觑着窗外,偶尔也会去门外看看。
当再一次从门口失望归来的时候,她看到端坐在床榻前的皇后娘娘依然面色沉静。
只能暗叹一声,走过来福福身子,低声问道,“皇后娘娘,这快一天了,您粒米未进,要不要吃点东西?”
梅茹淡淡道,“不用,本宫不饿。”
莲心只能退下,看看外面天色,已经四更多了,皇上都该上早朝了。她望望桌上早已热了n次的合卺酒,不禁替梅茹忿忿不平起来,“皇后娘娘,容奴婢说句逾矩的话,少不了是皇上怪罪霜小姐,如今倒迁怒于皇后娘娘了。”
梅茹心底一荡,眼睛终于从合卺酒上挪开,慢慢移到莲心的脸上。那冷冷如刀的眼神,让莲心心底一惊。
一宿的失落和恼羞成怒瞬间在梅茹眉间攒聚,她终于爆发了,“混帐东西!皇上也是你这下等婢子非议的?!来人,将这不知轻重的婢子拖下去,乱棍打死!”
眼见着温和的皇后突然发火,未央宫的太监和侍女各个心里是如锣鼓齐敲,惊吓不已,只能听着莲心凄厉的求饶声消失在门外。
忽然间,听得门外传来低沉不悦的声音,“素闻皇后性情敦厚,却与下人这般置气,这是嫌朕来晚了吗?”
梅茹愣住,顿时尴尬不已,还没来得及跪下去,只觉一阵冷风铺面,一身明黄袍的萧洛已经踏进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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