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叛乱逆贼”盖过了“农民领袖”
§从叛贼到英雄的西乡隆盛
相反,西乡隆盛的死后哀荣,则可谓空前绝后,无人比肩。中国人对西乡的态度,先贬后褒,颇值玩味。正是这种差异,很可能正体现了中、日两国文化精神的不同。在陈平原先生所著《西乡铜像》一文中,我们可以尽窥原委。
说来真是无巧不成书,正好在西乡举兵那一年(1877),中国派出了第一任驻日大臣何如璋。正是这位大使先生,在《使东述略》中,为我们留下了中国人对西乡反叛的最初印象:
寇首西乡隆盛者,萨人也,刚狠好兵。废藩时,以勤王功擢陆军大将。台番之役,西乡实主其谋。役罢,议攻高丽,执政抑之。去官归萨,设私学,招致群不逞之徒。今春,以减赋锄奸为名,倡乱鹿儿岛,九州骚然。日本悉海陆军赴讨,阅八月始平其难,费币至五千万。顷国主下令减租,其事甚美。
在这位维护纲常名教的钦差大臣眼里,西乡隆盛无异于就是洪杨之流的“寇首”,招致不法之徒公然犯上作乱,实乃不可饶恕的乱匪贼人。何大使还在《使东杂咏》中不屑一顾在嘲弄西乡:“征韩拂议逆心生,隅负真同蜗角争。壮士三千轻一死,鹿儿岛漫比田横。”
也许大使先生也困惑了:何以此等“贼人”,竟然也讲“忠义”,尽管拿鸡蛋碰石头,居然还“败时,其党人千人死焉”?!
那时的东京,“西乡隆盛”是个热门话题。初踏东瀛的中国人无法理解日本人对西乡隆盛复杂而暧昧的态度,甚至有的将西乡举兵归结于个人恩怨。比如游历东京的大名士王韬就认为西乡是因为恨“功高赏薄”才冲冠一怒,而随何如璋出使日本的黄遵宪也断言:“西乡此种人,岂能老田间者。其叛也,愤爵不平,英雄技痒耳。其人但欲取快一己,无所谓爱国。 ”
把西乡这种理想型的政治家,当作成天计较“功高赏薄”、“愤爵不平”的官迷政客,为了个人功名而不惜生灵涂炭,这是标准的中国式逻辑。也难怪王韬、黄遵宪等人一叶障目,翻开一部中国历史,像石敬瑭、吴三桂这样朝秦暮楚、贪名图利的人还少吗?
直到有一天,王韬应谷干城中将之邀,读其诗,听其言,才略有所思。谷干城在当年征讨西乡隆盛的政府军中担任主将。按中国人的思路,敌对双方应是不共戴天,恨不能将对方食肉寝皮(太平天国运动中敌对双方报复手段之残忍血腥,互相之间的诋毁谩骂,便是佐证),没想到谷干城言谈之间,对西乡不但没有辱骂轻慢,反而颇多敬畏。王韬记载:
中将曾有诗咏西乡云:“枉抗王师不顾身,多年功绩委风尘。怜君末路违初志,春雨春风恨更新。”此吊西乡之功而叹其不终,二十八字中,有无限感慨。闻之日人,西乡亦足为近代枭雄,维新之建,多资指臂;其晚节末路,倒行逆施,盖有其不得已者。故论者略其迹而原其心,朝廷亦追念前功,不加深究。
毁誉难分的悲剧英雄:洪秀全和西乡隆盛(8)
来自敌人的尊敬是最大的荣耀。也许正是这种对西乡颇多同情的“民心”,才促使政府必须用某种办法为西乡*。随着对西乡事迹的深入了解,黄遵宪也一改正邪黑白之高调,不再囿于“忠臣逆子”的道德评判,将西乡作为生不逢时的大英雄来歌咏,满纸风云之气长歌当哭,慨然为西乡招魂:“英雄万事期一快,不复区区计成败。长星劝汝酒一杯,一世之雄旷世才。”
如果以为日本人仅因“追念前功”而对西乡隆盛“故论者略其迹而原其心”,那还是大错特错了。大和民族的精神大厦,建筑得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坚实雄厚。
西村茂树是日本明治初年启蒙团体“明六社”的重要成员,在启蒙运动中起到了不容忽视的作用。早在西乡“谋反”的前两年,他就发表了著名的《贼说》。西村论述道,日本古来称与天子争权威或与政府为敌者为“朝敌”,后世因为接受中国影响,方才给政敌冠“贼”之诬名。在西村看来,杀人越货为害一方者才可称为“贼”,至于“朝敌”,只是说明其站在政府的对立面,本身并不构成道德评判。若视“朝敌”为“贼”,则等于赋予政府绝对权威,拒绝任何来自民间的批评乃至挑战。这对于一直奉行“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中国人来说,无疑是生动一课;而用来解释西乡的举兵造反,则提供了合情合理的理论依据。
而更能代表当时日本知识分子思考深度的,是福泽谕吉的一篇文章。西南战役硝烟未散,福泽撰写《丁丑公论》,直接针对的正是时人骂之以“国贼”的西乡。福泽强调,“忠诚”与“叛逆”并不具有先天的绝对价值,若以政府权威不可侵犯为第一准则,则明治维新建立起来的新政权也属非法。应以是否“推进人民之幸福”为标准,衡量西乡之举兵,而不能只是斥责其反叛政府。福泽尖锐地批评今日之大骂“逆贼”者,假如西乡成功,必定反过来为其高唱赞歌。说到底,“今日的所谓大义名分,无非只是默然顺从政府而已”(丸山真男:《忠诚与叛逆》)
福泽洞若观火,高瞻远瞩,针对当时日本引进西洋文明、发展市场经济过程中“廉耻节义”之丧失,“抵抗精神”之日渐衰颓,深深佩服像西乡那样具有独立精神且坚韧不拔的理想主义者。从发扬“民气”、拯救“士魂”的角度,福泽甚至希望“出现第二个西乡”。
是的,正如陈平原先生所说,将“民气”与“士魂”的养成,置于一时一地政治决策之上,这才能理解日本人为何对西乡要“略其迹而原其心”。政治上之是非得失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民族魂”的建设与守护。
西乡隆盛对中国人影响是广泛而深远的。早在一百多年前,西乡隆盛的事迹已在中国大地人所熟知了,他给予无数仁人志士果敢无畏、前赴后继的英勇决心。
抗日战争最艰难的时刻,著名报人王芸生就在《大公报》撰写连载文章《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目睹国家的衰弱,民族的忧患,面对日本的步步紧逼,他凭着一腔爱国热血大声向公众宣传“从容赴死主义”:
我们不应该把死看得那么可怕,到了不得不死的时候,更要死得从容些,大方些。假使我们中国人,每个人的血液都在脉管里沸腾起来,人人都有点正义所在赴死不辞的精神,我们的民族立刻便会年轻几千年,我们的祖国自然便不可侮了!
1898年的“百日维新”以失败告终时,作为维新派主将的谭嗣同毅然选择了以流血唤醒国人的道路,梁启超奉劝谭嗣同逃往日本,谭嗣同告诉梁启超:“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婴、杵臼、月照、西乡,吾与足下分任之。”其弦外之音,乃是自己愿作月照杀身成仁,而勉励梁启超能像西乡隆盛一样,最终完成维新事业。1899年,梁启超在日本上野公园瞻拜西乡隆盛的铜像,想起谭嗣同对他的期望重托,不禁热泪涌流,力量倍增。不仅是谭嗣同、梁启超等维新志士对西乡隆盛有崇敬之心,革命元勋黄兴在1909年途经西乡隆盛的家乡鹿儿岛时,特地亲自前往祭扫西乡隆盛的坟墓,以示尊敬。
颇值得一提的是,毛泽东在少年时代便对西乡隆盛十分熟悉,1910年,毛泽东走出韶山冲,到五十里外的湘乡县读书时,曾手抄西乡隆盛的一首诗,寄回给父母亲,这首诗是:“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死不还。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其中毛泽东改了其中两个字,“男儿”改为“孩儿”,“死不还”改为“誓不还”。四十多年后,毛泽东的儿子战死在朝鲜战场,毛泽东沉痛地写下“青山处处埋忠骨,何必马革裹尸还”,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有西乡隆盛诗中的影子。
那么,同为黄河东海,同样万里胸怀,到底为何洪秀全与西乡隆盛的形象反差如此之大?他们身上是否蕴藏着更深层次的个人因素?
千古文豪谁堪怜:曹雪芹和莎士比亚(1)
千古文豪谁堪怜——曹雪芹和莎士比亚的同途异运
这两位千秋辉映、雄峙中西的文豪巨匠,作为不可逾越的文化丰碑,笼罩了无数神圣的荣耀光环,而他们生前所经历的荣辱悲欢、遭际境遇,却演绎出不同的人生况味,映射出两个不同时代的悲喜命运。
他们都是上天派来的智慧使者,是来去匆匆的神祗精灵,悄然路过人类居住的这个遥远星球,在尘世的心灵撒下无数悲欢交集的情感种子,就悄然消失于茫茫星空,无踪无迹,任我们仰望苍穹,无限惆怅。
清代雍正年间,江南地区丝绸纺织业盛极一时。时任江宁织造的曹罾裣拖率浚嗖徘谘В胍桓雒蟹频闷郑课率慷俚挠⒐砍裆倘私嵯铝松詈袂橐辍7频闷殖1环钗芗易霞驯觥K对ú式√福坏茴传授西方先进的纺织技术,讲述英国王室的情况,还绘声绘色地讲到远在重洋之外,他的祖国有个叫莎士比亚的伟大天才,一生写下无数传奇之作:《罗蜜欧与朱丽叶》、《哈姆莱特》、《威尼斯商人》……那些闻所未闻的莎氏戏剧,千回百转的莎氏故事,让曹疃继萌缱砣绯眨詹荒堋S幸淮危茴忽然感觉屏风在动,绕到背后一看,竟是他的儿子曹雪芹。原来曹雪芹每次都悄悄躲藏在屏风后面,和父亲一起聆听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听得入了迷。按照中国的礼法,妇女和儿童是不许参与这种正式场合的,幼年曹雪芹被父亲狠狠责骂了一顿。
这个有趣的故事记载于1874年出版的《龙的帝国》一书中,是菲得浦的孙儿威廉追述他祖父的*。我们也许无法据此确定曹雪芹是否受到过莎士比亚的影响,但至少可以说明,曹雪芹早年就知道莎士比亚并听过他创作的很多戏剧故事。中西方两位旷代罕有的天才,相隔一个多世纪后,超越时空的阻隔,在此神交意合,邂逅共鸣了。
这两位千秋辉映、雄峙中西的文豪巨匠,作为不可逾越的文化丰碑,笼罩了无数神圣的荣耀光环,而他们生前所经历的荣辱悲欢、遭际境遇,却演绎出不同的人生况味,映射出两个不同时代的悲喜命运。
一 文人并不都是吃香喝辣的
§“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红楼梦》开篇这首不起眼的小诗,滴泪为墨、研血成字,道不尽千古文章的无尽苍凉,说不完万代文人的际遇辛酸。“文章憎命达”在曹雪芹和莎士比亚的身上得到同样的应验,他们少年家境衰落,中年历尽磨难,晚年痛失爱子,且都英年早逝,令人惋惜。但不同的人生经历背后,却是不同的曲折命运。
曹雪芹终其一生的凄凉落拓,感怆悲零,想必中国的读者早已不陌生了。翻开一部巨笔微雕、沧桑满怀的《红楼梦》,兴衰之速、境遇之奇、人情之薄、悔恨之深,岂止“小说家言”,而是曹雪芹一生心路风霜的大折射。
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曾做过康熙皇帝的奶妈(即皇家专门的“保母”),祖父曹寅从小就是康熙的“奶兄弟“,又是康熙最亲信的小侍卫和伴读,两人是“明里君臣,暗里兄弟”的关系,曹寅还曾密助康熙铲除权臣鳌拜,立下汗马功劳。康熙皇帝不仅有雄才大略,而且极看重人伦亲情,为了酬报保母孙夫人的养育之恩,特意派遣她丈夫曹玺到南京去做江南织造监督,曹家先后三代四人担任这一肥缺要职。康熙南巡有四次由曹寅接驾,场面之盛,荣宠之深,借《红楼梦》中赵嬷嬷之口说那真是“千载稀逢”,“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尤其是康熙三十八年(1699)四月这一次更值大书特书。这一年康熙帝再次南巡,保母孙夫人已六十八岁,照规矩先叙国礼(君臣主仆),再叙家礼(母子尊幼)。康熙见到孙夫人异常高兴,一把扶住她对周围人说:“这是我们家的老人哪!”其时适逢庭中萱花盛开——在中国这种花是慈母的标记象征,康熙一时感念莫名,亲自为孙夫人手书一巨匾,上书“萱瑞堂”三个大字,表达自己对这位幼年保母终生难忘的感恩之情。皇帝亲自赐书,标志着曹家荣宠已极,一时在江南传为盛事佳话。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千古文豪谁堪怜:曹雪芹和莎士比亚(2)
康熙对老保母一家的恩眷还有增无已:不仅将曹寅擢升为通政使——三品大臣,位在“九卿”之列,还特意将曹寅的大女儿指配给了皇家宗室平郡王讷尔苏作为王妃,实际上是将曹家的“包衣(奴隶)”身份提高到了与贵族平等的地位(在清代,将低级旗的人提升到高级旗,叫做“抬旗”,这在当时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特别恩典)。曹家备受皇恩,鸿运当头,随着康熙朝的六十年盛世,享尽了人间富贵繁华。
然而富贵盈室,莫之能守;君恩难恃,兴衰异数。康熙驾崩,雍正继位。这位中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严苛帝王,登基之后立即颁布了数不清的紧急诏令,针对当初与其争位的诸位皇兄及其党羽,展开了骇人听闻的残酷清洗。由于在皇子争位中站错了队跟错了人,曹家受到雍正严酷打击,以“亏空”之罪被交与怡亲王胤祥严加看管,这是雍正的一份亲笔朱批奏折:
朕安。你是奉旨交与怡亲王传奏你的事的,诸事听王子教导而行。你若自己不为非,诸事王子照看你得来;你若作不法,凭谁不能与你作福。不要乱跑门路,瞎费心思力量买祸受。除怡王之外,竟不可用再求一人托(拖)累自己。为甚么不拣省事有益的做,做费事有害的事?因你们向来混账风俗贯(惯)了……主意要拿定,少乱一点。坏朕声名,朕就要重重处分,王子也救你不下了。特谕。
这份杀机隐隐、玄机重重的雍正特谕,至少确切地透露出几条信息:曹罴乙驯蝗∠恕懊苷圩ㄗ唷钡奶厝ǎ蛉胧苤瓶垂艿睦涔徊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