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恳求,委屈的应该是自己。然而戚少商这短短的几句话,却如同一只楔子,穿透皮肤钉入他的心脏。如果戚少商对他真的无爱无恨反倒简单,便不用像现在这样痛苦,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自己的追求攻势,又是怎样做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试图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他想起在伦敦戚少商的那个假设——假如今天傅晚晴因为我出了什么意外,但是我无心害她,你会如何自处?
当时他毫不迟疑地说“假设没有意义”,假设本身可能真的没有意义,但他能回答这个问题吗?毫无疑问不能。如何自处?他根本答不上来,但他知道,那一定很难,很难。
现在两个人挨在一起,戚少商亲口对他说难受、心疼,顾惜朝突然觉得,自己也开始疼,仿佛是感染了他心里的病毒,迅速蔓延开来。顾惜朝终于不再遮着自己的眼睛,他用那条右臂轻轻搂住了戚少商,像从前很多次,戚少商搂着他、安慰他那样。
戚少商感觉到他的动作,安静了片刻,再次开口,“顾惜朝,如果你有危险,我可以不要命地去救你,但你活着,我不想跟你在一起。”
顾惜朝本想问他“是不想还是不能”,然而终于没有开口,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肩臂处的几点湿热,那是戚少商的眼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戚少商的眼泪。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似乎知道这便是最后的结局。不知过了多久,戚少商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站起身来。顾惜朝以一种玩笑的语气说道:“如果我死了呢?”他不屑威胁,用自己的命去威胁更是愚蠢,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可是他忍不住不问。
戚少商没有回头,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如果你因为我伤害自己,我只能祈祷,生生世世都不再遇到你。”
戚少商离开后,顾惜朝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躺在床上,许久都没有动一下,一点一滴回想最终促使自己下定决心来跟戚少商同组对戏的原因。
他原本很有自信,受得住困难和拒绝,因他看得出,戚少商只是心里有刺,而非已然对他毫无感情。见过嘉南、铁游夏和顾乡之后,他更加确定,他有多爱这个人,这辈子非他不可,即使追不回来,也绝对不会放手。然而他没料到自己这么快就开始动摇。
他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做,那只会让彼此都更加痛苦,甚至终将无路可退,那时候,就不是在不在一起的问题了,他会彻底失去他。
如果只有时间能够消弭,他不介意等下去。
片场再见,不可谓不尴尬,然而戚少商内心藏得最深的话都说明白了,顾惜朝也打定主意自有计较了,再尴尬也不过如此。
两人还有无数场对手戏要演,既然合作,就不能因私人感情坏了这一锅粥,做就做到最好,这时双方一致的工作态度便显现出来。他们各自的心思虽然不同,却不影响交流,有了工作这个调和剂,顾惜朝又不再越线,两人都闭口不谈那些不愿提及的往事,反倒友好起来,看上去竟是一派和气。尽管只有自己能体会的平静之下的疏离并不让人好受,可是爱与恨都要经历最初和最后的一阵痛,也不是所有感情都能善始善终。
顾惜朝自然不会同刘青讲这些变化,因而她仍是乐此不疲地扮演着狗头军师的角色,使尽浑身解数缠着小孟,给他创造同戚少商单独相处的机会。戚少商每逢用人的时刻都找不到小孟人,几天下来实在不能再忍,极其严肃地找他谈了一次,小孟无辜道:“Orange说导演说你们俩的角色很多内心戏很难把握,需要尽可能多地独处,找状态、揣摩内心什么的。”
戚少商无语地盯了他半天,惆怅道:“小孟啊,你可长点儿心吧。”
小孟呆了呆,突然害羞起来,扭捏道:“我也觉得没这么简单。”
戚少商嘴巴张开呈一个小小的O型,这次干脆扭过脸去,连话都不想说了。小孟显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兀自喋喋不休,“虽然这个世界一看钱二看脸,但我这样的人,人家能图我什么呢,也还是有好女孩儿的嘛,老大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戚少商猛然转过身来,笑出两只酒窝,柔声道:“孟有威,下次找你的时候再不见人,你以后都不用再出现了。”
脸上带笑声音不笑什么的最讨厌了!小孟吓一跳,跟在他屁股后头嗫嚅道:“知道了,不要叫我全名嘛谢谢。”
第二天晚些时候息红泪和赫连春水一起进了组,她是应李龄的邀请友情出演,角色是剧中的江湖第一美人,同大侠有一桩未能履行的婚约,因爱成仇,但在他危难之时终是伸出援手。息红泪戏份不多,主要是戏里负责漂亮、戏外负责噱头,演个高贵冷艳的美人对她而言手到擒来。
赫连春水挂了个美术指导的头衔,事实上本剧的整体基调就是他的设计,书生的泡面头也是他的主意,提出时遭遇了几乎一致的反对,然而定妆效果出来所有人都缄口不言了,果然十分擅长从细节处扭转乾坤。他在圣伯纳拿奖之后,有意将工作重心朝国内转移,也不再藏着掖着他在加州颇有知名度的那个Herman H的名头。
李龄早在《金戈铁马》时就对他挺有兴趣,后来还抛过橄榄枝,却被他无情拒绝,不能说不奇怪,原来人家在美帝主要做海报设计,还是凭兴趣,最喜欢画复古手绘海报。这种风格在今天显然只能据守一隅,因而知名度在海外并不高。李龄见了鬼的稀罕Herman H先生的个人风格,蹉跎了好几年,终于有机会合作。
顾惜朝瞧着戚少商和息红泪的相处,是个颇为平和的状态,没有分手之后的形同陌路,没有刻意维持的虚情假意,自然也谈不上多么亲密,但赫连那个大跟屁虫寸步不离地黏着息红泪,就算人家俩想单独干点儿什么,也全没机会。
收工之后那两个人果然是相携出去了,因为独留赫连公子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偏偏他还耐不住寂寞,跑来祸祸顾惜朝。
赫连大概是假洋鬼子做久了,上别人门儿空手十分不习惯,虽是在酒店,亦拎了一瓶红酒才好意思敲开顾惜朝的房门,要和他聊天儿。顾惜朝瞧他那个架势,分明是一副“红泪都跟戚少商谈人生去了、咱俩也谈谈好了”的死德性,便直言跟他并没有什么可谈的,然而赫连却充耳不闻,硬是挤进屋里去了。
赫连给两个人倒上酒,喝了一口便嫌弃地丢到一旁,影视城位于西北一座小镇,可没条件给他挑三拣四讲究什么生活品质。他笑嘻嘻地道:“红泪和戚少商叙旧去啦,反正闲着,咱俩也聊聊呗。”
顾惜朝惊讶道:“呦,你居然能戒得了醋?”
赫连撇嘴道:“喂喂你那什么眼神儿,红泪又不瞒我,干吗要吃醋。倒是你,嘿嘿,顾惜朝,我瞧你们俩可不大好的样子。”
顾惜朝翻了个白眼,“你又知道。”
赫连认真道:“哎你还别说,我真的很知道呦。”
顾惜朝点点头,“那你怎么知道的?”
赫连狡黠一笑,“你猜。”
“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猜啊。”
顾惜朝闲闲道:“不如我们来猜猜戚少商恢复单身对赫连公子的感情生活会不会有影响?”
“单身?”赫连惊道,神色变了几变,“糟糕到这个地步?”
顾惜朝并不答话,赫连眼珠转来转去,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埋怨他一般说道:“单身了,竟然单身了,瓜子儿都准备好了你就让我听这个?你说你怎么回事儿啊,戚少商戒指可都买了,这个品种的你都能给放走?……大事不好!”
这货一惊一乍的,倒把顾惜朝吓了一跳,然而他关心的是戒指,“什么戒指?”赫连沉浸在被抛弃的臆想中不能自拔,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顾惜朝又问一遍,赫连突然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戚少商该不会去求复合了吧?”
“不会。”顾惜朝斩钉截铁,“你刚刚说什么戒指?”
“你凭什么肯定他不会?”
“凭了解……赫连春水!”
赫连呆了呆,“有话好好儿说,不要叫全名谢谢,你可以叫我Herman或小妖呀。”
“被害妄想症又发作了吧?”顾惜朝深呼吸,“放心吧,戚少商一直希望你能好好对息小姐,他这个人,不会走回头路的。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戒指?”
赫连想了想,事实上与其说他不放心戚少商,不如说他不放心息红泪。即便是正式同戚少商分手之后,息红泪也都明确告诉过他,戚少商是她生命中无法抹去、不可回避的存在,是他自己死心塌地。他能理解,他对息红泪又何尝不是如此。说不在乎是假的,但戚少商出现得比他早,又有什么办法。
赫连叹了口气,幽幽地道:“那次不是陪雷卷去拉斯维加斯注册么,牧师读誓词的时候气氛特别好,我就也想跟红泪求婚,可是又没准备,戚少商头天晚上刚好买了对戒指,我就说借来用用咯,小气巴拉的,求了好半天才肯拿出来。后来不是还传绯闻了么,说他俩在拉斯注册,都是扯淡,地摊儿上卖的小铁圈儿可不都长那样儿……不会吧,这都多久了,没跟你提过?”
同款婚戒。不知道戚少商买戒指的时候,心中在想什么。
顾惜朝仰头喝干了杯中红酒,不想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无人入睡
其实赫连春水一直或多或少有些缺乏安全感,这不是潇洒地说句相信就能轻易带过的,相信归相信,患得患失也是难免,爱情原本就是排他性的,何况息红泪同戚少商十多年感情,分手之后也并不遮掩她的难以释怀,甚至到终于不再据他于千里之外,亦连句善意的哄骗都没有,坦白是真坦白,却也坦白得教他提心吊胆。
他说息红泪不瞒他,这是实话,比如今晚要跟戚少商出去叙旧,便是明明白白同他讲了的,可他却不晓得坦然到如此地步是不是一件好事,坦然岂非常常意味着不甚在乎。
都知道两情相悦、旗鼓相当的爱最美好,但世上没什么绝对的公平,你付出半斤,我便还得回八两,情之一物尤甚。
小妖跑来撩闲顾惜朝,结果却把自己撩了个满怀愁绪,然而一时间再想也是无用,便试图转移话题,省得心烦。
“哎呦你是不知道一开始做造型的那个,土得突破大气层直奔家乡土星而去了,要不是本少爷出手,能把你捯饬得这么帅?赶快夸我。”小妖讲起这个自我感觉格外良好,不多时就把适才的忧愁抛诸脑后了,一边自夸,一边要求顾惜朝也夸。
前一刻还失魂落魄,后一刻便满血复活,顾惜朝也觉着挺好笑的,斜觑他道:“你也就是泡面头的品位了。”
小妖并不受激,“你只说帅不帅吧?”
“帅也是我帅,你还别不服,要么你顶个泡面头来看看。”
“切,自恋狂。”小妖艺术专业,如何不知道自己确确实实撑不起泡面头来,只得哼哼一声,继续得瑟自己的设计。
顾惜朝可没心情听他Herman H的创作理念和过程,由于很快察觉到对方的意图,便专拣他不想提的说,小妖说发型他就说戒指,小妖说服装他就说息红泪,小妖说场景他就说拉斯维加斯,给小妖气得不行不行的,然而仍是赶不走,顾惜朝也是醉了,哭笑不得道:“我要睡觉了,麻溜儿的回你屋去,跟这儿赖着算怎么回事儿啊。”
小妖幽幽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顾惜朝眯眼道:“你白内障还是青光眼?”
小妖道:“那就失恋阵线联盟吧。”
顾惜朝额角一抽,“请你自动团成团。”
小妖茫然道:“哈?”
顾惜朝道:“圆润地从我房间滚出去。”
小妖扁扁嘴,“小顾顾你好狠的心肠~~~”
顾惜朝不为所动,“跟你不是很熟。”
小妖长长地叹了一声,“老实说现在我心里有点儿乱,但是看着你吧,莫名其妙地就能安心不少。”
这显然还是把他当一个阵线的战友了,看着就亲切、同病而相怜什么的,顾惜朝实在懒得搭理他,自行上床,无非是被他赖一晚上,又如何。
小妖叹道:“今夜无人入睡,啊——”
“瞎说,我是要睡的,你还是回你的闺房去观望比较好。”
小妖突然来了一句,“哎顾惜朝,你猜他俩啥时候能回来?”
顾惜朝气沉丹田,“待黑夜消失,星星沉落,黎明照耀大地,你将获胜。”他本是借今夜无人入睡的话茬儿讽刺讽刺,但小妖这次并未接话,似在思索什么,走到窗边站定,不再吵吵。顾惜朝拿过剧本翻了一会儿,见他居然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索性也不去理会,自顾睡了。
然而他说是睡,又哪里静得下心,且始终是房里多了个人,顾惜朝辗转了许久才迷糊过去,睡得半点也不安稳,夜里醒来就着壁灯的朦胧光线瞧了一圈儿,没发现小妖,想是终于肯回去了。待要再睡,却蓦然发现那个二逼正抱膝坐在床边地上,仰头望着自己,眼含情唇带笑,惊得顾惜朝头发都要立起来,刷地一下就清醒了。
小妖看他受惊,语气欢快地说道:“接着睡接着睡,不用管我——你还真睡得着啊。”
顾惜朝怒道:“多大点事儿,出息!”
小妖乐道:“说什么呢,我意思是有人在旁边儿盯着你居然都睡得着,哈哈哈哈……”
顾惜朝坐起来朝他伸出一只手,“你房卡,惹不起我躲开成么。”
小妖袅袅婷婷地伸了个懒腰,直接爬上了顾惜朝的床,“哎呦不用麻烦了,一起睡吧。”
顾惜朝嫌弃道:“神经病。”
小妖嘿嘿奸笑,“本公子直成这样儿都不怕,你怕什么?”
顾惜朝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小妖浑身喷薄而出的基佬气质,一瞅就不是一般男同志,结果还就偏偏是个直的,反倒他们两个笑话人家娘炮的,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就搞到一起去了,如今可不是随这娘炮妖男笑话了。
小妖瞧他虽未发怒,却有些走神的意思,十分无趣,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算了算了一点儿不吃逗,这样吧,我看你也清醒了,就给咱守下半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