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们照顾老人、残疾人、和带着孩子的妇女们往回走。你知道,村里的百姓说转弯一下都转过来,呼啦下子都扛着家什拥来挖山了。老迈的、残疾的、带着奶娃儿的,甚至怀着身孕的,都来了。像我老母亲那样六七十岁的老人就十几个。
我要说,我们村的小伙子个个都是好样的。真的,都是好小伙子!他们不由分说,把老人和残疾人背起来就往山下跑,那些伏在自己妈妈背上的孩子也都被换到了更坚实有力的脊梁上。乡亲们安全撤离了。舜成脸上的焦灼舒散了。他急头白脸地催促我快走,坚决不同意我陪他。到末了总算答应让温洪彬跟在身侧。温洪彬你知道吧?就是那个刑释人员。他算是彻底服了舜成了。舜成把自家的水浇地让给他后,他眼泪流得险些把自个儿给淹死。这等于是给了他一条命呀!第二天他就卷起铺盖离开采石场,进了挖山的大部队。这是个干活儿最舍命的人,后来干脆他就在山上搭个棚子住下了,每天一冒亮就爬起,铆着劲儿干到黑得瞅不见手指头。逢到大月亮的日子,半夜里会爬起来铿铿锵锵干一阵。他挖的树坑总起来,顶十来个壮小伙子的工。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曼陀风雨(5)
我下到山脚的时候,风就掀起来。你别笑,真的是掀,呜的一下,一个旋儿,草、干树枝子、沙子、土,就拧着劲儿卷到半天空。那些年就是这样的,雨来之前,必是一阵煞势的风。紧跟着,大雨点子就噼里啪啦往下砸。有铜钱那么大,没挟带冰雹,但砸到脑袋上,跟雹子一样疼。想都没想,我也迈开大步跑起来。
后来温洪彬告诉我,砸大雨点子的时候,他们才走到山半腰。你知道的,舜成的腿,那会儿伤还没见好,走不快的。一见那阵仗儿,温洪彬急了,恶风恶雨必有恶水,黑浪头一打人就没影儿,那可不是说着玩儿。他再顾不得许多,一猫腰扛起舜成撒腿就跑,不再管年轻的村支书嚷嚷些啥。
终于来到村子头儿了,大雨已经是劈头往下倒,地上淌起了小河。这时候,风雨雷电,响声大得震耳朵,就是想听话音,也是没法了。你没见过那时候咱草原上的霹雳啊,孩子,那才是真正的霹雳。现在下雨,有时也会打霹雳,但跟那时比起来,这算什么?顶多是老天爷的几声咳嗽。
是舜成使劲薅温洪彬的头发,才让他有反应的。温洪彬说,事后才知道,舜成把他的一大块头皮薅得红肿,疼了好些日子。舜成要求他向后转,返回山上去。这是想起了防洪大坝。温洪彬抗拒,不是惜自己的命,是惜舜成。就是大坝有险,咱们这时候去了也不顶用呀!他大吼。舜成黑下脸以村支书的名义下起命令来。这他就没法儿了。这娃子是他供在心里头的人啊。
是郑义最早知晓舜成去了防洪大堤。迟迟不见儿子回来,他一下就想到了。抓过雨衣,铁锹,一头扎进了暴风雨。也是老天有意,路过我家院门口,他跌了一跤,让我瞅见了。我立马明白了他是要去干什么。娅娃光着头冲出去,搀扶他。我对郑义说,光他一个握着铁锹上大堤没用,还是我们分头一家一户去叫人,全村的壮劳力都再出动。我们立马就这么做了。也不知道曼陀北村的人咋一下子变得那么心齐,不到一袋烟工夫,青壮汉子们又都拿着家什重新往曼陀山奔回去。
唉,幸亏我们去了。不,幸亏舜成去了。真是险啊!南嘎查好险给连窝端喽。
舜成他救了整个一营子人的命。
我们到的时候,舜成和温洪彬两个正水湿涝涝地忙活着,他们是在往下搬泄洪口处的石头。山洪挟带着泥沙可着劲儿往船舱里灌,船舱水位眼瞅着上涨。北村堤坝泄洪口向外排着洪水,但与船舱里洪流汇聚的速度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从北村这边的堤坝望过去,已看不到南嘎查那边堤坝的影子,好像已被水淹没了。也就是说,那边的防洪设施明显是弱了。
他们是想缓解南嘎查那边的压力。泄洪口拆了有半米下来,与两旁堤坝差距已很大,原则上,不能再拆了。
大家的到来使舜成分外高兴,但不能解除他心底的忧虑。他焦灼地紧盯着大坝里迅速往上蹿的洪水。问我,是南嘎查那边的地势要低些吗?知道不是后又说,难道是朝鲁书记他们昨天回去后没有派人修复被毁坏的泄洪口?
这其实也是可以肯定回答的,要真是那样,不会是眼前的情形。
陆二楞和赵铁柱也来了,站在大堤上拍手跳脚地笑,喊说:“大伙儿看啊,南嘎查的堤坝被水淹了!”赵铁柱手在嘴巴旁围成个喇叭,对着下面的人群高喊,让大伙儿准备好,说前几年下大暴雨,南嘎查那边的堤坝要鼓开,就派人来扩我们的泄洪口,闹得两家打起来。今儿个咱把家伙攥牢实,南嘎查人要再来动咱的泄洪口,就跟他拼!
曼陀风雨(6)
山洪咆哮,大蟒似的堤坝显得身单力薄。北村人严阵以待,有的睁大双眼守在大堤旁,有的蹲在地上往纤维袋子里装泥土,有的把装得满满的纤维袋子往大堤上运。陆显堂也来了,穿着宽大的防雨衣裤,在人群里来回走动。
只要洪水稍有漫堤之势,北村的堤坝立刻会加高加固。
南嘎查的人干什么去了呢?他们所在的方向,已是一片汪洋。
舜成转过头对我说,咱们的泄洪口再开大些吧,那边怕是吃不住了。这正是我的意思。我冲着巴特尔挥手,高声告诉了他。巴特尔当即带着七十二、格勒图一班年轻人冲泄洪口跑过去。却被陆二楞横铁锹挡住了。那家伙眼睛鼓得似铃铛,大叫:“谁他妈敢再动泄洪口,老子跟他拼命!”
“咱不能眼睁睁看着南嘎查让大水给冲了啊!”
楞子冷笑,说南嘎查扣他的黑骡子,那他就要亲眼看着大水灌了他们老窝儿。
巴特尔一把将二楞子推开,也不说话,弯腰就撬泄洪口的大石块儿,小伙子们跟着干起来,没人再理会左蹿右跳的二楞子。泄洪口又开大了许多,大股的水疯了一样窜出来。但还是见不到效。雨一点儿不见弱,山洪狼群似的从高处往大坝里扑,发了疯的狼群。北村防洪大坝上人们盯着南嘎查方向的目光,绷得都快断了。
05
是赵铁柱先看见南嘎查来人的。他瞄着那些从下面往上爬的身影,可着嗓子嚷:“那边来人了,大伙儿操家伙儿啊!”陆二楞一下来了电,铁锹高高举过头顶,跟着大叫:“乡亲们做好准备,南嘎查敢动咱泄洪口,就让他脑瓜子见红!”
来的是道日那,带着十来个人。
他对我和舜成说,他们那边泄洪口已开到最大,村里靠渠的住户有房子已冲塌了。那边的大堤眼瞅着就要鼓开。真要那样,南嘎查就完了。陆二楞跨过来,哈哈大笑:“完了好啊,只可惜我的黑骡子,做了你们倒霉村子的冤鬼。”道日那斜他一眼,没搭理。接着对我们说,朝鲁书记派他来,以曼陀南嘎查党支部和嘎查委员会的名义,请求北村救人之危,扩大泄洪口,增加排洪量,减轻南嘎查防洪堤的压力。
陆二楞嘴巴凑到道日那鼻子上,嘲弄说:“请我们扩大泄洪口?说得多好听!回去告诉朝鲁,北村泄洪口也已经开到最大了,再不能开了。哼,遭到事儿想起北村来了,抢我黑骡子时,就没想到会有今天!”
道日那表示骡子的事儿好解决,雨一停他们马上派人给送过来。
陆二楞鼻子一扭:“现在才想起还,晚了,不要了。咱就要亲眼看着南嘎查给大水灌了。”
道日那身后一老汉迈上一步,拱起两手对着北村人作揖,求告说:“人命关天啊!求大家伙儿了,你们袖手旁观,那南嘎查就完了!老老少少两千来口子啊!”说着双膝一屈跪在了泥水里。十来个人呼啦下子都跪下来。陆显堂钻出来,冷冷地告诉道日那:“想让我们扩泄洪口也不是没商量,只要应了条件。”
“啥条件尽管说。”
前任村支书就说:“一把扣押的北村骡子送回来;二写下个凭证,保证日后再不干这种事儿;三把前些年我们被你们打伤的人的医药费给报了。这三条达到,北村立马扩泄洪口。”
道日那的眼睛蹿出火星子:“不赶趟了啊!等把这几条做到,那我们村子早没了!我都答应你还不行吗?”
“就按我大伯父说的做!”陆二楞厉声道:“光是嘴皮子说,我们信不着你!”
曼陀风雨(7)
老汉绝望了,哭喊:“你们北村人当真就见死不救?”
老汉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回走去。跪在地上的人也一个一个都站起,向着南嘎查的方向哭喊起来。声音被吸进山洪,往船舱里猛灌的洪涛更加险恶了。空中一道刺眼的闪电痉挛着掠过,紧接着一声炸雷,雨更像鞭子抽下来。南嘎查方向整个成了汪洋。道日那遥对自己的村庄,“扑通”一下跪倒。他一定是眼泪滂沱了。一个壮汉随着老汉往回走了,迈出几步,忽地回过头厉声喊道日那:“走!就是死也回南边死去。北村人见死不救,总有一天会遭报应!”
“南嘎查祖祖辈辈做尽缺德事,今天这就是报应!”陆二楞笑得恐怖。
北村有人呵斥:“陆二楞,你不救就算了,干吗落井下石,还算人吗?”
“南嘎查抢我的骡子,有他不仁,就有我不义!”
话声像是甩尖刀。
06
你一定纳闷为啥我和舜成一直不开腔儿吧?唉,是因为这个腔儿难开啊!陆二楞说得不错,北村泄洪口已开到最大,不能再开了。主要的,当时的情况,泄洪口已经解决不了问题。真想救南嘎查,只有一条路,主动决口。对,打开北村防洪大堤。这意味着啥,你该是也知道。
这是用不着说出口的,舜成和我都知道对方心里头的盘算。对着瞅一眼,我晓得了他想听什么,于是告诉说:“听老辈人讲,南北两村交好时,一次遇大暴雨,为保南嘎查,北村用过这个法儿。不过,那次北村遭了挺大损失。”
“损失能有多大?冲倒房子淹死人?”
我告诉他决开的这条水道不走村里,毁坏的是耕地和草场。
“能毁多少?”
“耕地五千亩左右,草场几千亩吧。”
舜成思忖,说损失是大了点儿,但与南嘎查全村人的生命相比,也就不算什么。突然一咬牙:
“决堤!”
我头使劲儿一点。
舜成拄着木拐费劲地站到垒起的纤维袋子上去,大起嗓子高喊:
“北村的父老兄弟们,咱中国人的美德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咱乌兰布通大草原上的人,更是古道热肠,侠肝义胆……南北曼陀山村自古本是一家,如今南嘎查有难,洪水临头了,咱能见死不救吗?”
“不能!见死不救,不是乌兰布通大草原的子孙!”
人群的呼应压过了雷雨洪流。
“郑支书,你拿主意吧,大伙儿听你的!”
“巴特尔,带着你的青年突击队打头阵,挖断北村防洪大坝,决堤救南嘎查!”
“是!”
巴特尔手臂用力一挥,几十个青壮汉子挥锹举镐朝防洪堤奔去。
这时,突然响起了不同的声音。不光是陆二楞和赵铁柱,仅这两个是碍不了事的,是陆显堂站了出来。三个人的意思倒是一样,指斥舜成是在拿北村人的身家性命送人情。责问南嘎查人的命是命,北村人的命就不是命吗?南嘎查人的财产是财产,我们的就不是吗?逼问主动决口的话,给北村造成的巨大损失由谁来补?
就争执起来。舜成解释说主动决堤的洪水冲不着我们的房屋,也淹不着我们的人。可要是不这样,南嘎查的人和房屋村落那就都保不住。他们根本不听。舜成急了,挥拳头说给北村造成的损失由他补,他倾家荡产补偿。陆显堂咧嘴嘲笑:“你补得起吗?拿啥补?你家荡光了能值几个钱儿?连土地都没有了的穷家!”正不可开交,忽见一个穿军用雨衣的高大身影分开人群,大步来到堤坝旁: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曼陀风雨(8)
“我刘逊也算一个!因主动决口给北村造成的经济损失,由我负责补偿!”
声音洪亮,一字一腔。
人群爆起欢呼。
陆显堂一下哑了。陆二楞却不甘心,咧开嘴巴还要争。舜成眨眨眼睛,来了智心,大声对他说,你忘了南嘎查的朝鲁书记是谁了吧?他可是梅兰朵的姨父!
就这一下,陆二楞彻底断电。
是啊,决堤的活儿危险,但快,挖开一个缺口,一个黑浪头打过来,轰隆隆,长长一截石坝就塌下去,霎眼儿不见了。南嘎查那边的大堤终于露出了头。又爆起一阵欢呼,这次的声音中,是夹带着泪的。
南嘎查的十几条汉子再次齐刷刷跪下,这回是对着北村的方向,号啕大哭,边高喊:
“南嘎查有救了!南北曼陀村亲兄弟,是一家!”
雷雨洪涛的呼啸虽然强大,终压不过这发自灵魂深处火山喷发般的声音。
07
你问何安为啥没来吗?这跟这场大灾的蹊跷差不多是同一个答案。
不错,中间有人为因素。南嘎查那边地势确实稍低些,这就是老辈人说的,早年那场北村主动决口救南嘎查的缘由。但事后就用了法儿,消了这个患根的。
唉,造孽啊!下大暴雨那天,吃完早饭,陆二楞和赵铁柱两个就又去了防洪大堤。是照着何安的吩咐,去偷偷加高北村泄洪口。为了不被看破,他们把两侧的一大截堤坝也都加了高。要在平常时候,和南边的一对比,是会露馅儿的。但大暴雨一来,山洪一涨,就啥也看不出了。何安是掐算好了的。两个二混子整整苦干了一个上午,暴雨来时他们也刚刚下山。
唉,是啊,他俩就是为了出骡子被抢,又挨了一顿揍的恶气,报复南嘎查。跟何安的用心不一样。
那场大暴雨啊,真是添了好多乱子。给舜成刚刚开了头的治山兜脑顶泼下一盆冷水。当然,那不是最凶险的关口。要我说,舜成治山做的最大鳖子,是迁葬祖坟建村集体公墓引起的风波。
孩子,你该是知道的,在农村,早些年,人们把祖坟看得多么重。不是玄乎,那真是比自己的命还要紧。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