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她虽然是对丁香说的,但眼睛并没有看着丁香,时不时看身边的李道铭和白兰一眼。白兰忙着在速记本上写着,李道铭则只顾低头喝茶,假装没听见。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21)
丁香想说,中国是中国人的,日本人喜不喜欢与我有何相干?又觉得现在说这话像在赌气,也就按下不说。
“一般的日本人对中国的印象如何?”聊了一会儿,白兰便提一些准备好的问题。
“这些李君清楚……”惠子夫人将这个问题抛给李道铭,推了他一把,好像对他的沉默不太满意,“他是所谓的日本问题专家,研究日本文化比较深刻。我昨天和他谈过一些,是关于芥川的《中国游记》,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李道铭也就打起精神侃侃而谈,他说日本人对中国的印象,以前多来自唐诗宋词。后来来自浪人冒险家的笔记。近来比较有影响的是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
“但这本书令很多中国人感到不快,”他扫视了白兰和丁香一眼,看见两人没有反应,便知道她们没有看过,“我看过了,写得还算比较客观。但是,芥川是带着一种偏见来的,傲慢而自诩。好像一个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公子,到一个贫穷落魄的人家做客一样。他敏锐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丑陋的角落。所以除了失望,就是挖苦。这缺乏起码的礼貌。虽然这种礼貌看起来有些虚假……”
“芥川流露出来的感情,也有一层隐约的意思。他的毫不客气的批评揭短,固然有性情直爽的一面,还可以说,他有些反客为主了,将中国当作他的后花园,将批评当作了自揭家丑。”李道铭喝一口茶,顿了顿,又接着说,“这点和鲁迅先生一样。鲁迅先生说,‘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许多日本人都有这样的情结,毫不客气地将中国当作第二故乡……”
“有些激进的中国人很反感这样的日本人,要将他们驱逐出去。”惠子夫人插话说,“其实,反观中国,那些远离故土到南洋的华侨,何尝不是这样。他们在第二故乡,有时也会遭到所谓的‘排华’,就像日本人在中国遭到‘排日’一样。只是中国政府软弱无能,不去刻意维护他们的利益而已。”
“应该说,日本人对中国的非分之想,始于明,那些横行的倭寇,其实是失败的商人和浪人得不到官府的招抚而在撒野。”李道铭接着说,“甲午海战后,日本就有些瞧不起清政府,称为‘老大帝国’。而日俄战争后,就更是理直气壮地进出中国。大批中国人到日本留学,将日本尊为老师,从日本那里学来了现代西方文化……”
“而且那些革命党人,也想依靠日本政府的力量来推翻满清政府。”惠子夫人又插话说,“当然,是有条件的,割据东三省。在革命党眼里,东三省是满清的,和恢复的中华无关。他们大概也忘了,蒙古、新疆、西藏,都是满清政府的陪嫁,和所谓的‘中华’也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后来关东军侵占东三省,扶植满洲国,中国政府是忍声吞气的……”
白兰和丁香听到李道铭和惠子夫人这番话,都吃了一惊。
“那么说,日本人的侵略,竟然是有道理的了?”丁香争辩道。
“国家大事,多数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李道铭笑道,“要是都讲道理,就不会有战争。国际间大事,只需多几个晏子蔺相如张仪苏秦之类的说客,在各国之间讲讲道理就行了。”
这话从专家口中说出,丁香一时也想不出反驳的道理,便闭口不说了。
“请问夫人对桂林的印象如何?”白兰接着问第二个问题。
“很好,抗战气氛非常浓烈,”惠子夫人点头称赞,“我在街上看了两出戏,很受感动……”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22)
白兰忙解释说,是问她对桂林城市的印象。
“风景很好,适合养老。但我更喜欢上海这样繁华的大城市。”惠子夫人直言道,“桂林现在虽然人多,但只是一种战时的畸形繁华。我刚来时不熟悉环境,见街上人来人往的,乞丐也多,害怕被抢劫,幸好有李君一直陪着……”
她说抢劫的时候,是一副夸张的表情,还用手拍拍胸口,然后往李道铭身上靠一靠,好像有了靠山一样。丁香忽然想笑,但忍住了。李道铭也笑一笑,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喜欢上海……”惠子夫人悠然说,“我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年……”
“我母亲是苏州人,我也是在上海长大的……” 白兰忙说。
“是吗?”惠子夫人有些夸张地说,然后用上海话和白兰你侬我侬起来。
后来白兰感慨,想不到惠子夫人对上海的感情比她还要深,说起上海的生活是眉飞色舞的。但惠子夫人毕竟是日本人,她再喜欢上海,也是中国的上海,不是日本的上海。现在日本人占了上海,惠子夫人的喜欢就有一些挑衅的意味。
丁香也是这样的想法。不过她没去过上海,上海的生活离她很遥远,也提不起她的兴致,听到那些地名是云里雾里,分不清东南西北的。
但上海也并非与她完全无关,至少,姚力在那里。
丁香低头看着戒指出神,没注意李道铭的眼光也在上面溜来溜去。
“这场战争将如何结束?”白兰又问了第三个问题。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惠子夫人想了一下说,“我曾经采访过汪先生,也就是汪兆铭。他一向认为,中日两国,战则两伤,和则共存。可惜没有多少人能参透他的话。而且,现在这局面,再说这话也不合时宜。现时中国的局面,倒像是南宋一样。只是希望历史不要重演。”
这话说得很圆滑,连白兰都听得出,无论怎么样的结局都跳不出这个窠臼。
“冒昧地问一下,”白兰的第四个问题是私人问题,“夫人,您还会不会再谈感情的事?如果会,您会选择怎么样的男人?有可能是中国人吗?”
这个问题让惠子夫人高兴起来,一直有些严肃的脸也笑出了皱纹。
“我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我的生活充满了刺激。也可以说,我是个喜新厌旧的女人。我最欣赏的是武则天,因为她有许多男宠……”她大笑起来,“我不会选择平庸的男人。若要说标准,李君这样的人就很合适,他多姿多彩的生活让女人着迷……”
惠子夫人为自己的话感到得意,看着李道铭,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李道铭有些尴尬,在这个女人面前,越解释越会招来炮轰,只有笑笑而已。
接下来都是些女性女权的话题,白兰和惠子夫人热烈地讨论起来,丁香借机告退。李道铭看着丁香的背影,忽然感到有些无聊。如果惠子夫人今晚再提出要到她那里“坐坐”的话,他该拿什么理由回绝她幽怨的目光?
采访结束,李道铭叫一辆人力车送惠子夫人回饭店,一路上默不作声。忽然惠子夫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李道铭依旧不做声。过一会儿,她又“扑哧”笑一声。李道铭只好问她笑什么。
“今天晚上很有意思。”惠子夫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但台词多的却不一定是主角。”
李道铭只“哦”一声,也不问为什么。
“她确实很迷人。”她自顾自地说,“她不用说话就把男主角的魂勾走了。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个吗?”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23)
“白兰小姐?”
“你倒是会装糊涂……”她叹一口气,也不说了。
一会儿就回到乐群社饭店。惠子夫人说明天要走了,有礼物要送他。李道铭说谢谢。她又说礼物在房间里。他犹豫一下,就说在楼下等她。
“那你就等着吧!”惠子夫人悻悻地说,径自上了楼。
李道铭先是在门厅的沙发上坐着,后来又在门口走来走去。等了一刻钟,他大步离开,没有回头。
丁香每天看报,关注广州何时能收复。但从前线的报道来看,似乎是遥遥无期。报纸上大多是“转进”的消息,其实就是败退的意思,记者创造了许多新词,以免过分刺激政府和民众的神经。
三次长沙会战后,战局似乎僵持下来了。报纸开始鼓吹开辟敌后根据地,到敌人后方进行游击战。日军也不急于四处推进,只忙着在沦陷区的乡下山区扫荡。
汪伪政府宣布“国府还都”后,鼓吹“和平建国”,招来各方声讨。丁香从报纸看到这些消息。她本是不关心这些政治的,只是想,会不会在报上看见父亲的名字?
有一天还真的让她看见了。父亲从广州跑去南京,在伪政府里担任文化官员,到上海办杂志鼓吹和平运动。她对父亲彻底绝望了。
占领南宁的日军退了,让桂林人稍微松一口气。桂林的难民日渐增多,据政府统计,居民已经有四十万人,相比战前的七八万人,桂林变得更加拥挤。
空袭虽然依旧频繁,那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痛哭声,却让人日渐麻木。
报纸上除了刊登抗战新闻,也时常登出一些不法官僚和投机商人趁乱大发国难财的消息,斥为“前方马瘦,后方猪肥”。新四军与韩德勤的军队在苏南一带的摩擦引起一些议论,国共两党的纷争也开始显山露水,双方文人开始打起笔仗。中立的报纸上也多了呼吁枪口一致对外的文章。
丁香在咖啡厅里听到一些议论,也不在意。直到报纸上刊登“皖南事变”的消息,大家才议论纷纷,说国共又要翻脸开仗了。有位客人带了张《大公报》,上面刊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违抗命令,不遵调遣,自上月以来,在江南地区,集中全军,蓄意扰乱战局,破坏抗日阵线,复于本月四日袭击第四十师,乃为紧急处置,将该军解散编遣,军长叶挺就擒,交军法审判,副军长项英在逃,通令严缉。”
客人向丁香解释一些因由,但她还是不太清楚,她甚至不清楚新四军和十八集团军一样,都是共产党的军队。
“一派胡言!”白兰走进来,听到客人的话,忽然大声说,“要不是胡言,就不必扣押《救亡日报》了。不是说言论自由吗,怎么又变成一言堂了?”
那位客人左右看看,收好报纸赶紧走了。
白兰趴在桌子上哭起来,丁香就觉得奇怪,问她怎么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原来那个去打仗的小唐死了。他的战友写信来告知经过。小唐因为有文化,分到炮兵部队,在安徽前线作战,不幸死于敌机轰炸。
“他死了……”白兰的痛哭不是因为失去好友,而是为了表示愧疚,“他是为了我才去的。是我害了他……”
那天过后,白兰有几天不回家,也不来咖啡厅找丁香聊天。她一向是忙碌的,星期天也去参加*演出宣传募捐,她家里人也都习惯了。
过年了,商店是早早关门,工厂也是放假的。白先生和表弟也回家休息,白太太邀请丁香一起吃年夜饭。丁香也不是空手去的,给白太太的两个儿子都买了新年礼物。因是过年,大家都只说一些平安健康兴隆发财的吉利话。
第二章 白太太一家,打牌(24)
“白兰为什么不回家?”白先生问白太太。
“管她呢,你这个女儿算是白养了的……”白太太倒是乐得耳根清净。
丁香记得白兰好像说过准备跟战地服务团去湖南长沙采访的,因是别人家的私事,也没有多说。
白兰不在,一家人吃完年夜饭后打麻将娱乐。白先生也参加了,而且都是他输钱,白太太笑他是生意兴隆牌场失意。因为接了几笔军需品订单,白先生确实发了不少财,红光满面,人也发福不少。
过完元宵节,白兰依旧没有消息。丁香隐约觉得有些蹊跷,想提醒白先生要不要找朋友打听一下,但因为大过年的,也不好说。
又过半个月,白兰的同事找上门来,问她为什么不去报社,是不是病了或者想辞职不干了。白先生托朋友问遍,都无消息,才慌忙报警。
白兰是平白失踪了。首先受怀疑的是和她交往密切的几个男青年,一查下去,有一个男青年也同时失踪。
白先生后来又被叫去认了几回无名女尸,都不是。邻居也沸沸扬扬传开了,有了各种版本,有怀疑是争风吃醋弄出情杀什么的,也有说是你情我愿寒夜私奔的。有时丁香进出,会被她们拦住问几句。她们不去问白太太,好像此事与她无关,却来问丁香,好像这事倒与她有关似的。
丁香也不去搭理,随便敷衍几句。这些街坊女人,生来就是传播小道消息的能手,哪个不是耳尖嘴快?她们最擅长的就是捕风捉影,没事还可以弄出些水响,要是真的有事,还不乐得将瓦背都掀了?
又过一个月,这事看来快成悬案时,就有了消息。丁香忽然收到一封信,是从西安寄来的,信封是一个陌生人的笔迹。拆开,却觉得里面的笔迹有些熟悉,而且第一句就是:
“丁香姐,我像朝圣者一样奔向了自由的天空。”
事情终于水落石出。
原来白兰是投奔延安去了,同行的还有暑期新闻班的一个男同学以及他的女友。那个女友早就与共产党的地下组织有联系,趁这次八路军办事处撤离桂林时一手安排了这一切。白兰没有向任何人透露风声,只是从西安出发到延安前寄出这封信。
丁香就回想起以前的交往,想起白兰曾经推荐她看《西行漫记》,又订阅《救亡日报》,种种都有寓意的,只是事情未明时,她猜不到谜底。
她不明白,中国的西北角,一个荒凉的地方,为什么会吸引那么多青年男女投奔?
她尤其不解的是白兰的用词:朝圣者,自由。她觉得这两个词似乎是不相干的。宗教需要的是虔诚和隐忍,而不是激情与自由。
白兰在信中没有说是否要转告她的家人。丁香想,她也许会通过其他渠道告诉家里人的。再一想,不管怎么样,还是告诉一声比较好,免得他们担心。
看着信,白先生是发愣,白太太也是发愣。白先生没有说话,白太太小声说了一句“还不如死了算了……”
白先生瞪了白太太一眼,告诫她此事对谁也不能说。他又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