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的言行给春节笼罩上了一层阴影。积雪白白的躺在地上,无人理睬。村庄被雪覆盖着,人行道上的积雪被踩成了黑色,消融的雪水满地横流,污染了道路,污染了村庄,污染了人们的身心。往年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族长早就开骂了。如今不同了。族长不再关心瑞雪,不再关心村庄的洁净,不再关心土地的墒情,不再过问祭祀的物品。村子里似乎没有人意识到雪的存在,没有人意识到积雪掩盖了道路、村庄和田地。男人们对突然降临的灾难和面对灾难而无能为力感到悲伤,没有了做事的心情和劲头,躲在土炕上不再外出。女人们没有了暗中攀比,安安静静地准备着并不丰盛的吃用,准备着大人和小孩的衣服,准备着庄稼人对未来的期望。老年人回忆着经见过的好日子,谈论着经历的离乱和磨难。年轻人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寻思着,谈论着,用自己的见识打量着世界,寻找着处世为人的道理和真谛。
村庄寂静而肃穆,没有打骂孩子的喊叫声,没有孩子的嬉闹声和哭喊声。敬祖这一恒久不变的礼节似乎受到了压制。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山魂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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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全有被人们抬回家,压在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张李氏艰难地从土炕上爬起来,强忍病痛下地做饭,招呼亲友,支应客人。丈夫被打的不成样子,大儿子被关押在牢房里,二儿子没有消息,年幼的女儿要吃饭,来往的客人要支应,营救亲人需要钱财,凑齐税捐需要变卖家产。她强忍身体和心灵的疼痛,无所企求,也无所顾忌,像败家子一样不吝惜钱财和粮食,用尽全部积蓄,换回了病体沉重的丈夫,却没有换回儿子。
变买粮食和物件,变卖她和丈夫用毕生精力闯下的基业,张李氏伤心不已,又不得不做。丈夫是她生命的支柱,儿子是她生命的未来,她都不能舍弃。她爱惜家业,爱惜全家人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产,她更爱惜生命,更爱惜亲人。她不希望亲人受苦受罪,不希望亲人为了钱财而遭受折磨。并不富裕的家业凝聚了几代人的心血和汗水,寄托了几代人的希望和期盼,有祖先留下来的积蓄,有后人的努力和奋斗,有她和丈夫的心血和汗水。变卖家业是迫不得已的下策,是不得不走的绝路啊。谁愿意作败家子?张李氏以从来没有过的果敢和决断,变卖了家产,凑齐了乡公所的税捐和罚款。
在张全有落难的日子里,张李氏把拯救丈夫和儿子作为生活的唯一。她不顾禁忌,寻找族长,寻找有外在关系的族人,请求族长和族人的帮助,寻找解救丈夫和儿子的办法。她的决断和果敢鼓舞了族长,鼓舞了族人,焕发起人们尽心尽力帮助她的热情。邻居给她送来钱财,送来粮食,送来过年用的物品。一些男人用她做榜样,教训自己的女人,教训自己的子女,要女人和子女像她一样坚强,像她一样有主见。然而,她毕竟是一个农妇,表面的坚强阻挡不了内心的怯懦,表面的果敢掩盖不了内心的柔弱。她时常背着别人长吁短叹,泪流不止。灾难让她失去了家业,使她成了败坏家业的败家子。灾难摧毁了她的意志,摧毁了她的体力,迷惑了她的心智。她突然间苍老了,言语不甚清晰,前言不搭后语,行动迟缓而凝重。丈夫回来了,她有了一些安慰,她却担心儿子,担心被抓起来的儿子能否熬过官府的毒打,担心被她糊里糊涂支派去柳条沟的儿子能否平安归来。她担心儿子发生意外,担心儿子遭遇不测,时不时地走出家门站在冬天的寒风里期待外出的儿子,时不时地支使女儿到塬上迎接哥哥,时不时地从睡梦中惊醒期待黎明的到来。
张全有躺在土炕上迎接前来探望的乡亲,商讨营救儿子的办法,抚慰生病的妻子。灾难让他深感妻子的重要,也让他对妻子刮目相看。妻子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承担了难以想象的压力,却冷静地面对灾难,坚决而果断的处理家产,偿还债务,一心一意营救亲人,用柔弱的双肩支撑家庭,支撑生活,寻求每一个能帮助他们的人,感谢每一个帮助他们的人。妻子自从嫁到张家以后,没有过上好日子。年轻时家里人口多,上有老,下有小,日子过的紧紧把把,别人吃好的她吃差的,别人吃稠的她喝稀的,伺候老的照顾小的,穿的是别人不穿的,吃的是别人不吃的。她为张家生育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与邻里和睦相处,与弟妹相亲相爱,用一颗柔弱善良的心承担了难以承担的艰难。年老了,她却遭受了毁家的磨难。她仍然忙碌着,一心一意地操持着没有光景的日子。看着妻子劳碌的身影,张全有从心底里升起深深的懊恼,后悔招惹公家人,后悔与公家人争高论低,公家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要咋办就咋办,要多少粮食就拿多少粮食,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为什么要寻求可怜的承让?为什么没有阻挡住冒失的儿子?几句毫无用处的话语给了公家人口实,招来公家人的侮辱,最后没有了粮食,没有了家产,全家人跟着受罪,家族不得安生,甚至惊动了年老的族长。拴龙回不来,玉龙不知下落,妻子拖着病体忙忙碌碌。妻子可是从来就没有闲暇啊。她那年轻光滑、美的不能再说的面容哪里去了?健康窈窕的身躯那里去了?生活给了她太多的磨难,给了她太大的压力。她满脸皱纹,头发花白,腰板弯曲,走起路来颤颤微微,一下子就显老了。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张家昌在儿子搀扶下看望被公家人打伤的三房长子,“人家早给你设下圈套,等着你往里钻。你能躲过?就是你不钻,照样会有人钻啊。”张家昌坐在张全有身边,摸着山羊胡须。他给张全有带来了养伤用的药,带来了滋补身体的食物,带来了吃用的粮食。他曾经为张全有的冒失而生气,为张全有没有管好儿子而生气。当他拿着县长的信找乡公所长的时候,他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能怪全有,也不能怪拴龙,要怪只能怪我。”“咋能怪您老人家?”张全有挣扎着想坐起来。“这些年,我把你们管得太紧太严了。管得你们都没有出息了。”张家昌抓着张全有的手说,“我用老观念管束你们,担心你们在外面吃亏,担心你们遭遇不测,把你们圈养在家里,不让你们外出。现在看来,这么做既为了你们,也害了你们。你们过上了安全舒心的日子,却经历不了世事的艰难,得不到在外面做事的磨练,没有了处世的经验和能力。温柔、安静、平和的日子削弱了你们的意志啊。”“你老人家可是好心啊!”张全有羞愧难当。
“记着,有时候好心也办坏事,也害人哩!”张家昌意味深长巡视着族人,“当年,如果我像你们一样被关在家里,我就见识不了外面的世界,也结识不了外面的人,明白不了在外面做事的方法。人世间很多道理只有经历过之后才能明白,人的很多能力也只有经历过之后才能获得。静静地呆在家里,学不会啥本事啊。”“都怪我们不长进,不能怪您老人家。”张全有说。“你们弟兄当中如果有人在外面做事,如果有人在人前面做事,就不会也不敢有人无白无辜欺负你们。”张家昌看了看坐在窑洞里的其他子孙,“说来你们不相信。这次我们花了不少钱财,托了不少亲戚朋友,费了不少周折,都没有起啥作用,甚至起了坏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是县长的信。如果没有县长的信,恐怕你现在还受罪哩。”
“二爷,我们送的钱财不起作用也就罢了,咋还起反作用?”一个后生问。“傻孩子,这道理都不明白?”张家昌爱怜地看着后生。“不明白。”后生见族长问他,只好如实回答。“你为啥给人送东西?给人送东西说明人家比你强,说明你怕人家啊。如果你比他强,你不怕他,你会给他送东西吗?”张家昌巡视着子侄后代,“你比他强,是他给你送东西,而不是你给他送东西。你去给他送东西,送得越多,说明你越怕他。他就越看不起你,就越不把你当回事。”“噢……”后生惊叹族长的远见。“为啥县长只给他们写信,而不给他们送东西?因为县长比他们强,他们怕县长,县长不怕他们。你们中间如果有几个站在前面的人,有几个有出息的人,谁还敢欺负我们?”
“我们能行吗?”一个后生问。“有啥不行?当年李家浩的日子还没有我们的好呢。可是如今你去看看!人家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要看的有看的,高楼大厦,还有洋玩意。他们靠啥?”张家昌再次巡视着他的后人,“靠他有一个能干的儿子,靠他有一个在人前面做事的儿子,靠他有一个当县长的儿子啊。”“县长有权有势啊”有人在后面嘟囔了一句。“他们的权势是咋来的?是他们闯出来的啊!是他们敢走出去,敢在外面闯荡得来的啊。”张家昌有些激动,“世道变了,不能只想着种地。不招惹别人就能过好日子的时光没有了啊。你不招惹别人,别人会招惹你的啊。”族长的话语在后人中引起不小震动。
“我看拴龙这娃有种。”张家昌好像有意给后人们火上浇油,“该反抗的时候就要反抗,该出手的时候就要出手。公家人为啥要抓他们父子?为啥?是公家人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是公家人觉得他们软弱可欺。你敢反抗,敢与他们对着干,他们就会胆怯,就不敢小看你。”
张全有突然明白,灾难的降临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灾难是公家人强加在他头上的,是公家人不可告人的阴谋的一部分。公家人拿他作榜样向农人施加压力。他责备自己,责备儿子,给了公家人可乘之机。
“你受苦了!”送走了族长,张全有满含歉意地对张李氏说。他第一次觉得妻子不幸,觉得亏欠妻子的情分,甚至后悔对妻子照顾不周,对妻子缺乏关怀,让妻子吃苦受累。“你……”张李氏吃惊地看着张全有,看着张全有被打伤的头和脸。“跟着我,你受大罪了。”张全有一脸真诚。“啥受罪不受罪。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就比啥都强。”张李氏坐在土炕边沿上,歉意地摇摇头,伸手拽了拽破烂的棉被,对丈夫还以苦笑,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这些日子让你担惊受怕,真是过意不去。” 张全有疼爱地看着妻子。“有啥过意不去的?” 张李氏看着张全有头上的布条。“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张全有问。“粮食和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还借了债。要不是乡亲们接济,日子恐怕没办法过了……不过,咱们的土地还在,只要有土地,就没有过不下去的日子。”张李氏神往地说。“我现在啥忙也帮不上啊。”张全有满含歉意。“你安心养伤吧。只要你养好身体,把拴龙救出来,我们照样可以闯一分家业。”张李氏坚决地说。“玉龙还没有回来?”看着妻子坚决而充满希望的神情,张全有心中涌现出少有的温情和希望。是呀,只要有人有土地,就会有粮食有家业,就不愁吃不愁穿,就有好日子过。“没有。”张李氏自言自语,“玉龙去过柳条沟,认识路……该不会出事吧。” 张李氏一脸迷茫,后悔当初的卤莽和草率,后悔把儿子一个人打发到深山老林里去。“玉龙走了好几天了,该回来了。”“啥时间去的?”张全有问。“出事的第二天早上。去了好几天了,该回来了。” 张李氏心情沉重。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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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里的村庄肃穆而庄严,亲近而温暖。李德民和张玉龙从塬畔的土坡走下来,在院墙外面遇见张富有和张拴虎。张玉龙接过张富有背的粮食,李德民和张富有相互问好,搀扶着走进院子,径直走进张全有居住的窑洞,张拴虎和张玉龙把粮食送进做饭的窑洞。张玉龙的妹妹看见哥哥背着粮食,高兴地迎过来,与哥哥打招呼。三弟张文龙躺在土炕上,看了一眼走进来的兄长,继续盯着窑洞的顶部,没有吱声。
张全有看见李德民走进窑洞,挣扎着想坐起来。李德民上前一步按住他,“你躺着,别起来。天太冷,小心着晾。”张全有脸色苍白,布满青紫和淤伤,头上缠着布条,身上盖着一条旧棉被,斜靠在另一条棉被上。“哥,你来啦。”张全有把手伸过去,招呼李德民,示意张富有坐到炕上来。
“你好些了吧?”李德民走上前,看着张全有心疼地说:“咋把你打成这个样子了啊!”“都怪我们没有本事……”张全有摸了摸头上的布条,顺手拉过棉被,给李德民腾出一块地方,“那么远的路,你咋来了?路不好走吧?”“下了雪,路上滑,耽搁了。你遭了这么大的劫难,我无论如何要来看一看啊……拴龙还没回来吗?”李德民边说边看了看窑洞里的摆设,看了看站在脚地上的妹妹,眼睛里满含关爱。“没有。他还被保安队关押着哩。”张李氏拿着笤帚帮李德民打扫身上的泥土。她两眼含泪,直直地望着李德民。她被出乎意料的灾难惊怕了,少却了往日的沉着和冷静,少却了往日的灵活和自如,双眼满含慌乱和焦急,动作笨拙而凌乱。作为妻子和母亲,她希望亲人陪伴在身边,给她以帮助和依靠。在此以前,张全有是她的依靠,孩子们是她的希望,看到张全有,看到孩子,她就有力量,就精神百倍,心安神定。张全有和孩子做好家里家外的事情,她只要做好饭,准备好衣物和食物,照顾好家里的家禽,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丈夫的疼爱,享受孩子们的照顾,心平气静地与妯娌们说闲话拉家常。家里惨遭横祸,丈夫和儿子被抓,要应付家内家外的事情,她难以胜任,也难以为继。迫不得已,她想到了李德民,不顾一切打发儿子去找李德民,也希望儿子躲避灾难。尽管李德民不过是种地放牛的庄稼汉,是依靠土地养家糊口的农人,他毕竟是男人,是带着儿女闯荡山林的大丈夫,是依靠双手拥有土地和家业的强者。
张李氏帮李德民收拾干净身上的泥土,扶着李德民坐在土炕上,看了看丈夫和哥哥,拉开门走出窑洞,到隔壁厨间准备饭食。
见到张玉龙平安归来,张李氏一阵心酸。“他还是一个没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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