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张玉龙平安归来,张李氏一阵心酸。“他还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啊。百十里山路,深山老林,咋让他独自一个人去……那可是野狼出没的地方啊。想必真是糊涂了。”她疼爱地看着儿子,伸手拍打儿子身上的泥土,“路上还好吧?”张玉龙看着母亲一夜间花白了头发,强忍辛酸,“挺好,挺好。”母亲用手擦去儿子脸上的泪水,微笑着问:“你舅母和表哥还好吧?”“他们都好……噢,表哥有儿子了。”张玉龙对母亲说。“是吗?多大了?”听说哥哥有了孙子,张李氏感到酣畅和舒心。生儿育女是农人看重的天经地义的大事。在农人眼里,人世间没有比生儿育女更大的事情,没有比生儿育女更令人高兴的事情。有孩子,就有未来和希望;有孩子,就有家业的继承者和血统的承袭者;有孩子,就不再担心后继无人,老无所靠,老无所养。正所谓“养儿防老”啊;有孩子,心里才踏实,才实在,才完成了人生的一大使命,所谓“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啊。张李氏为哥哥感到高兴,为苦命的侄子感到高兴。“老天开眼啊,让逃进山林的穷苦人有了希望。”
张全有和张富有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向李德民诉说灾难的起因和经过,诉说在乡公所遭受的非人折磨。“真还别说,公家人折磨人的办法可真多啊!不知道他们哪里来那么多的损招,尤其是保安队那个姓崔的。现在想起来都害怕,他折磨人的手段真毒啊……到现在我的头和胸脯仍然疼痛难忍啊。”张全有伸手摸了摸疼痛不已的头。“姓崔的我知道。我在他们家抗了二十多年长工,对他的言行早都领教过。他从小就心狠手辣,十多岁的时候活活整死了在他们家抗长工的老张头。”李德民说,“碰到他手里准没有好日子过。老张头死的时候的惨状,现在都不敢想啊。我也是担心像老张头一样被他整弄死,才逃进深山老林的。”“这么说,他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啊。”张全有说。
“拴龙咋样啦?”李德民担心地问。“拴龙因为打过公家人,被抓走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听人说被打的不像样子了。公家人不放他。”张富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娃娃受大罪了。”“再没有找人说道说道?看能不能把拴龙早一点弄回来?娃娃被打成那个样子,不赶快弄回来咋行……这么冷的天气,还不冻坏了?”李德民担心地说,“能找的人都找了,能花的钱也花了,没有用!老族长都找过县长,不顶事。”张全有说。“哦……娃娃不管不行呀!” 李德民出神地说。“保安队不放人……话都搭不上。”张富有把旱烟袋子交给李德民,“我们也是老族长找了县长以后才放回来的。如果老族长不找县长,恐怕我们现在也回不来。”“得想办法把娃娃弄出来……”李德民接过旱烟袋, 边装旱烟边说。“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用的办法都用了。现在只好听天由命了。”张全有看着李德民。“没有找崔明仁说道说道?”李德民从怀里摸索出几块大洋放在张全有身边。“崔明仁是个认钱的主,只要给他钱,他啥事情都敢做。说不定他会让崔长生把拴龙放出来……我去求求崔明仁,看有没有办法。”“哥,你这……”张全有看着李德民放在土炕上的大洋,不知道说什么好。农人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也没有多少收入,更别说挣来大洋了。在山林里苟活的李德民如何积攒大洋啊。“救人要紧,其他事情好说。”李德民真诚地说。
农人看重性命,看重亲人的安危。尽管他们缺吃少穿,却不愿意为钱财放弃生命,放弃对亲人救助。他们重视生命的存在,重视生命的延续。他们生命的质量不高,甚至为生存疲于奔命,却仍然痴心不改。只要能活下去,就不轻言放弃。他们也不是一味追求活命,也会为了生存而拼命,为了活下去而造反,甚至用很多人的性命换取部分人的生存。他们珍惜性命,更珍惜生活的空间。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和空间。
“我在崔家扛了二十多年长工,为崔明仁发家致富出过大力。他多少应该帮一点忙,何况管事的是他的儿子。如果他帮忙,事情就好办多了。”李德民天真地说。“崔明仁帮忙的话,也许会有转机。”张富有似乎看到了希望。
张玉龙端着木托盘,盛着几个杂粮蒸的馍馍和两碟酸菜。张李氏跟在张玉龙后面,端着两黑碗玉米面糊糊。张富有急忙推开土炕上的被子,招呼李德民吃饭。李德民放下旱烟袋,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抓起黑糊糊的馍馍咬了一口,随后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酸菜,边吃边对张玉龙说:“你也赶快吃吧。”又回头对张全有说:“路上把娃娃饿坏了。”随后又对张玉龙说:“过两天天气好些了,你再到柳条沟去一趟,用牲口驮几石小麦和玉米回来。”
“你有多少粮食?驮那么多过来,你们吃啥呀。”张全有感激不尽。“这几年没有积攒下别的东西,粮食到有一些。你放心吧,饿不着我。”李德民就着酸菜,稀哩哗啦地吃着玉米面糊糊。他对妹妹做的酸菜情有独钟,每次来张家总向妹妹要酸菜吃。“你们这么一折腾,家里肯定没有多少粮食。眼看过年了,没有吃的咋行?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吃饭啊。”
张全有看着头发花白的李德民,眼角流下两行热泪。还有什么能表达亲情,有什么能表达真诚的心意。李德民的每一颗粮食都包含着惨重的代价,每一颗粮食都是在深山老林用汗水、鲜血甚至生命换来的,每一颗粮食都是心血啊。吃他们用血的代价换来的粮食,花费他们送来的钱财,咋能忍心?张全有悄悄地用棉被擦拭流不尽的泪水,从心底里感受着浓浓的亲情。
“哥,听二娃说,拴柱媳妇生娃了。”张李氏看着李德民。她对李德民有着特殊的情感。小时候,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哥哥想方设法照顾弟弟妹妹,对她尤其偏爱,好吃好喝的东西尽着她,好玩好耍的东西给了她。童年尽管苦难,却充满快乐。嫁到张家以后,哥哥一如既往想着她、关怀她、照顾她,尽心尽力帮助她。哥哥逃进柳条沟,生活很不宽裕,也没有忘记她,时常不辞辛苦,送来野菜野果,送来不常见的吃食。家里遭了横祸,哥哥又义无返顾地送来钱财和粮食。
“是。前几天生的,乖的很。”李德民说不出的高兴。
农人依靠土地养家糊口,家境薄弱,经受不起风浪冲击,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使他们掉进痛苦的深渊,甚至家破人亡。缴租子和税收是必须的,是祖宗们传承下来的规矩,人们却总想偷着赖着不缴,甚至期盼青天大老爷减免税负,给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有宽余一点的日子。也正是这种空洞遥远的期盼始终在他们心里燃烧,让他们对生活充满希望,对未来充满期待。
谁忍心剥夺农人的期盼?谁忍心打碎农人的希望?
困苦的生活剥夺不了农人乐观的对待生活,剥夺不了农人谋求生存的权利。只要有些须希望,他们也会坚持;只要有一点收获,他们也会高兴。李德民打了一只瘦弱的狼,他们高高兴兴地谈论半天;李德民有了孙子,他们快乐无比,忘却了暂时的烦恼。他们谈论着狼肉的味道,憧憬着孙子长大成人后的作为。他们把希望和未来寄托在儿孙身上,希望多生儿女,多养子孙,期望儿女实现自己的梦想。他们看重生活,却狡猾地对待生活。他们过活着艰难的日子,却想象着富人们的生活,甚至想象皇帝老儿的生活,“皇帝老儿每天吃的都是白面馍馍宽带面吧。” 。 想看书来
山魂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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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人办事很困难,求过去的东家办事更困难。李德民一路上都在想如何向崔明仁开口。
李德民忐忑不安,不知不觉走过三十多里路,来到曾经熟悉并出力流汗的土地,来到洒落了人生最好年华的土地。他离开崔家塬子十多年,没有回来过一次,也没有见过心气十足的崔明仁。凭心而论,他与崔明仁的关系还比较好。他对农活有特殊的兴趣,干活不惜气力,甚至争强好胜,打草扬场、耕地种瓜,样样活路得心应手。正因为此,崔明仁对他另眼相看。他在崔家做了二十多年长工,待遇比别人高,每年一石五斗粮食,儿子张拴柱也给东家放牛,能得到与别人一样的酬劳。
李德民出生在有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因为人多地少,很早就离家外出打工,过活并不富裕的日子。他没有继承或者获得意外收入,甚至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帮助。他需要不断劳作,用劳动换来报酬,养活妻子儿女,给父母和兄弟姐妹送去粮食,尽人子、人父、人夫、人兄的义务。他没有因为得不到父母的帮助而怨恨,没有因为接济兄弟姐妹而气馁。乐观、心强、好胜的性格使他创造了属于他的天地,创造了属于他的生活。离开崔家塬子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他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独自带着妻子儿女逃进山林。崔明仁希望他留下来,甚至把他的报酬增加到每年二石粮食。他还是依然决然地离开了。
李德民看到了与他一起干活的老张头临死时的凄惨遭遇,看到了东家歹毒的心。老张头侍侯了崔家两代人,把一生的心血献给了崔家,却在深冬的雪地里被东家的儿子用绳子勒死了,没有亲人,没有棺木,像一条没有人要的狗一样死得悄无声息。李德民担心落下与老张头一样的下场,担心死无葬身之地,依然放弃了崔明仁给他的待遇,决然地离开崔家塬子。
离开崔家塬子的另一个原因,李德民一直不愿意提起。
那是一个粮食丰盈的秋天的黄昏,李拴柱像往常一样把牲口赶回牲口窑,到厨房找做饭的吴妈要了玉米面馍馍,一个人坐在牲口窑前面的石头上俎嚼一天之中唯一一次在家里吃的食物。他每天天亮把牲口拉出窑洞,把牲口粪便打扫干净,等太阳升起、夜里落下的露水下去以后,带着吃食,赶着牲口到野外去放牧。他不仅要放牧八头大牲口,还要收拾牲口晚上吃的草料,有时候还要打猪草,拾掇柴火。在所有季节里,他只有晚上才能在家吃饭。多数时候他吃的是别人吃剩的食物,只有实在没有什么食物给他吃的时候才重新做一些简单的吃食。做饭的吴妈看见他可怜,偶尔背着崔明仁给他一些吃食,绝大多数时间吴妈没有多余的食物给他吃,也不能给他专门做吃食。做饭的时候,崔明仁的婆姨和吴妈在一起,这个女人很把家,不让做一点多余的饭菜。
李拴柱专心地吃着玉米面馍馍。少东家崔长生带着一帮狐朋狗友从外面进来,看见小长工一个人吃东西,悄悄走到他背后,用木棍死劲抵住他的后脑勺,使他无法吃东西,无法站起来,也无法回头。李拴柱不知道是谁与他过不去,想站起来,背后的木棍直直地顶着他的头,嘴里含着食物使他无法说话,无法叫喊,只能顺从地弯着头。他以为触犯了崔明仁的家法,崔明仁要惩罚他,只有强行忍耐。崔长生见小长工不反抗也不叫唤,就狠命地用木棍砥着他的脖根,让他无法喘气,左手拿着棍子敲打他的头,一直把他的头顶到地上。崔长生开心地离开时,李拴柱失去了知觉,身体随着木棍的离去顺势倒在牲口窑门口。
李德民回到牲口窑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他走到窑洞门口,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窑洞里的灯光,喊叫了几声儿子的小名,也没有听见回应,以为儿子休息了,便向窑洞门口摸去,被躺在门口的儿子拌倒在地,伸手一摸,才知道儿子躺在门口,身体已经有些凉了。他一边叫着儿子的名字,一边喊来其他长工把儿子抬进窑洞,在长工们帮助下把儿子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在侧房里与小老婆耍笑的崔明仁听见李德民的喊叫声,既没有问也没有管。第二天,李德民知道事情起因以后,去问少东家,崔长生不仅不承认,还把李德民骂的狗血喷头。李德民气愤难平,又去找崔明仁。崔明仁不紧不慢地说:“娃娃没有做就没有做,难道要让他做一次不成。”崔明仁的回答,勾起李德民几十年的辛酸,让他从心底里发出悲叹:“还有啥留恋啊!”
李德民失望至极,悲愤至极。他为之劳作几十年的东家咋会如此对待他和他的儿子。他原以为崔明仁是世间少有的好人,待人和气,与长工们一起劳动,一起吃饭,一起耍笑。谁家里有了难处,也会提前支取一些报酬给予接济。“他比别的东家好的多”。在善良的期待中,李德民把一生最好的年华交给了发家致富的崔明仁,帮助崔明仁创造了富裕的生活和可观的家业。崔明仁的话让他如梦初醒:他只不过是崔明仁发家致富的工具,是崔明仁使用的牛和驴。崔明仁对他们的爱护和关心,如同爱护和关心牲口一样,一旦他们没有了使用价值,崔明仁就会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他们。“要离开这里,想办法为儿女谋一分生存的基业。”李德民思考出路,回老家没有可能:老家没有耕种的土地,没有吃用的粮食,没有生存的环境和条件。必须求得一条出路,一条使他和子女们能够活命的出路。与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土地大户翻脸以后,他再也没有了去处。要想活下去,只有离开或者外出讨饭。他四处打探,意外地听说了子午岭。他选择了逃亡。
崔长生没有忘记能使他快乐又能给他们家带来粮食和钱财的李德民,不惜气力从崔家塬子跑到李家坪,又是道歉又是陪不是,希望李德民父子不计前嫌,并保证不再欺负他们。知道李德民父子不再回去时,他寻衅闹事,又一次借口玩耍使李拴柱差一点丢掉性命。
急剧而狂妄的狗吠惊醒了李德民。他艰难地从痛苦的回忆中回到现实,看见三条狂妄无比的大狼狗向他扑来,只好用准备送给崔明仁的两只老母鸡抵挡着。老母鸡拼命的尖叫和拍打着的翅膀使三条财主家的狗不明白他手里的工具,狂吠却不敢上前撕咬。
“这不是德民吗,你咋被狗困住了?”随着一声高傲中含着蔑视的问候,狂妄的狗夹着尾巴不知去向。一位头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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