舔自己的嘴角。那儿很咸。
男人又一次去了那个城市,在他生意并不忙的时候。夜里,独自在家的女人突然听到电话响起。是男人打来的。男人说还没睡?女人说睡了,又被你吵醒。男人便嘿嘿笑起来,他说你想要什么,我回家时捎给你。女人仔细想了想,说,发卡吧,要最好的。男人再一次嘿嘿笑起来,然后嘟囔了一句。女人问你说什么。男人说:“这世上,我只爱你。”女人说那还用说?这次两个人一起嘿嘿地笑。放下电话,女人盯着对面的电视墙,很久。
男人回来了,春风满面。他给女人带回来最漂亮的发卡,并亲自给她戴上。那天睡觉的时候,男人仍然说着梦话,那是他的习惯;女人仍然顺着他的梦话往下接,那也是她的习惯。
“爱我吗?”“嗯。”“我以前,对不起你。”“没事,都过去了。”“能原谅我吗?”“嗯。当然。”“答应我,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离开我。”“嗯。”“现在这世上,我只爱你。桂芳。”男人翻一个身,继续睡去。
女人终于轻轻地哭了。这是男人近几年来,第一次在梦中,叫对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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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班车开走了
女人要走了,男人去送她。开往那个远方小镇的公交,一天只有一班。
女人从那个小镇来到这座城市,和男人相识相恋相守,却终于要分手了。现在他们在路边等车,女人坐在行李箱上,轻轻地咳。
男人问你怎么了?
女人说不用你管。
男人上前,拿手背试一下她的额。男人立刻惊了脸,他说怎么这么烫?感冒了?你这样坐车,还不把自己烤成肉串?
女人不理他。扭了头,看树。
男人说这怎么行?去打个吊针吧。
马路的对面,就是一家门诊。
女人说不用你管。
男人去拉女人的手。女人被他拽起,恼了脸,甩开他的手。男人讷讷着,他说你这臭脾气!提了女人的箱子,转身就走。
女人说你干嘛?
男人坚定地说,打了吊针再走。
女人矜持着,男人不理他,大步流星。女人追上去,想夺下箱子。突然男人吼,车!一辆汽车,在距女人不足两米远的地方刹住。
他们正横穿马路。
好像他们正是这样相恋的。女人记得那天夜里,两个人加完班,出了公司,一起去街对面吃快餐。女人想着心事,低着头直往前冲。男人吼,车!女人抬了头,看见男人正伸出胳膊,定格在那里。他为她拦下一辆快速行驶的汽车。
男人的习惯很怪。他不拦女人,他拦汽车。多少次,他站在女人和汽车之间,安稳如一座铁塔。
男人的举动让女人又爱又怕。他给了她很多感动。这只是其中之一。
难道,她和他之间,从这个动作开始,又要从这个动作结束?女人的心,纷乱如麻。
大夫给女人的胳膊擦酒精,女人的脸,扭曲变形。仿佛那不是一块酒精棉,而是一把菜刀。
女人最怕打针。
男人说,不怕,马上好。打吊针,又不是杀人。
女人说不用你管。
十个指甲,却已深深地嵌进男人的胳膊。
男人起身,调小吊针的流速。男人说,速度太快,会更疼。
其实早不疼了。女人对于疼痛,更多只是一种心理上的恐惧。她盯着男人的胳膊,那里留着她十个深深的指痕。
女人问疼不疼?
男人笑笑,拿手背试试她的额。男人舒一口气说,好多了。
女人说我问你,疼不疼?
男人说什么疼不疼?懵懂的表情。
女人的心,便有了些许的愧疚。
女人盯着药瓶里有节奏的细小气泡,有些累。她想靠一会儿。她看看男人,却把身子挪向一面墙。
男人及时地坐到女人和墙之间。他不看女人,不说话。此时的男人,厚实如一只暖垫。
这是男人的习惯。他会突然出现在女人和汽车之间,出现在女人和墙之间。有时他变成一座铁塔。有时,他又变成一个靠垫。
突然女人希望,这个吊针的流速,再慢一些。
女人低声说,我忘了东西了。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男人却起身,说我回去给你取。
男人出了门诊,走一段路后停下。他站在那里,点了一支烟。
一会儿,女人提着箱子,急急地走来。
男人迎上去,拿手背试试女人的额。男人露出兴奋的牙齿。他说你忘了什么?
女人白他一眼。你管?
男人接过箱子。两个人往家的方向走。男人说没赶上那班车吧?
女人说是,那班车开走了。也许那班车,永不会再来了。
对男人和女人来说,那班车开走了,日子便回归从前。
烫伤
一般情况是,丈夫的开门声恰好将她从梦中扰醒,尽管那声音很轻。她揉揉慵倦的眼,看床头的闹钟。她知道,该起床了。
那时天还没亮,或刚刚亮。她穿着宽松的睡衣,给自己和丈夫煮牛奶。牛奶煮好了,她匆匆喝一口,然后匆匆化妆。有时候她的丈夫在沙发上睡着了,保持一种很疲惫的姿势。她拽拽他的耳朵,傻人,去床上睡!丈夫被惊醒了,笑笑,有时吻她一下。连吻都是疲倦的。
然后她去上班,紧张的脚步和神经容不得丝毫的放松。晚上回家的时候,他的丈夫已经坐在餐桌旁等她了。丈夫匆匆吃完晚饭,开始穿他的风衣,寻他的手电筒。在这个过程中,她有时会倚在沙发上睡去。他拍拍她的肩,去床上睡吧。她被惊醒了,笑笑。有时跟他吻一下。吻得很匆忙。
日子在一种疲倦和紧张的节奏中向前延伸。她常跟女伴们说,自己与丈夫,就像同一屋檐下的牛郎与织女。女伴们笑了,她也笑了。没办法,这就是生活。
后来是闹钟把她叫醒的。一连好几天,她睁开眼,都能看到第一抹阳光照着屋角的马蹄莲。她煮好牛奶,化好妆,直到离家上班,丈夫都没有回来。晚上,她拖着沉沉的步子回家,丈夫却已经走了。锅里放着温热的饭菜,餐桌上放着他的字条:爱妻,近来加班,你休息好。字是歪歪扭扭的,有些潦草和漫不经心。
于是,她有些心痛、失落和伤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月。半个月来,餐桌上总是有一张字条,锅里总是有温热的饭菜。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胡思乱想,一个人过着两个人的日子。家仿佛成为某个旅店的钟点房,她与丈夫,在不同的时间进来休息,却彼此不识。
她甚至,对自己的丈夫,有些莫名其妙地怀疑了。
终于,有那么一天,她请了假,可以早一点回家。这事她策划了好几天,但她没跟丈夫说,其实,她根本找不到同丈夫说话的机会。她想象着丈夫见她突然归来时的表情,会是一种什么表情呢?她想问他,为什么躲她?烦厌了?无趣了?一路胡思乱想着,她轻轻打开了门。
厨房里咣咣当当地响,水汽四溢。她的丈夫正忙着做晚饭。他的右手弯在胸前,上面缠着厚厚的纱布。锅里的油热着,他正用左手忙乱地切着葱花。脸上有汗滴下来,他的围裙上,竟有一些湿了。
转身,寻一条擦汗的毛巾,他看见她了。他有些惊慌,笑笑,回来得这么早?然后转身继续炒菜去了。
她跑过去,想解下他的围裙。但围裙系了一个死结,怎么解也解不开。后来她抱着他,紧紧地。她默默地流泪了。
吃饭的时候,她问,怎么不告诉我呢?他说,小伤……怕你不让我去上班……家里开销大呢。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她想着他每天用笨拙的左手做饭,写字条,扶摩托车,拿车间里笨重冰冷的管钳;她想着他为了隐瞒自己的伤,每天在上班和下班的途中,都要在寒冷的街道上故意逗留。她把他的手抓过来,问,傻人,怎么烫的?
他说,也没怎么……半个月前……那一次炸鱼……一锅热油洒在上面……
她想起来了。那天早晨她顺口说,想吃炸鱼了,晚上回来,就看到餐桌上的一大盘炸鱼。也就是从那天开始,直到今天,在这半个月里,她就没有看见过他。
那一刻,她的心被猛地烫了一下。
。。
人间有味是清欢
有一阵子,他们常常聊起乡下,聊起炊烟、水塘、田野以及山那边的黄昏。聊这些时,他们也许坐在阳台上啜一杯清茶,也许坐在客厅里啃一只苹果,也许站在公共站点等一班晚点的公车。好像,他们一边尽情享受着城市生活,一边却对乡下生活怀有几分向往。
下班后,他们的生活空间,只有真实的三室一厅,和那些由语言延伸出来的虚幻的田野和远山。
他不是那种浪漫的男人,很少和她说肉麻的情话。他们从来没有在假期里一起出去旅游。甚至,他很少主动去牵她的手。他的木讷和呆板常常令她不满。她说你看人家谁谁谁,上班前总吻他太太一下呢。他于是也吻,却跟小鸡啄米般迅速和慌张。她说你看人家谁谁谁,总给他太太买大捧的鲜花呢。他于是也买,却挑最便宜的玫瑰,放一晚上就全部蔫掉。她说你看人家谁谁谁,给他太太买很大的钻戒呢。他于是开始翻家里的现金,又找出存折,很有些奋不顾身的壮烈。却被她拉住,纤纤玉指轻戳着他的额头,傻样!两个人于是便一起笑。
却仍是感觉缺少些什么。缺什么呢?浪漫和激情吧!两个人长期囚在一个小的空间里,都会变成这样吧?她想,也许应该刻意改变一下这种生活。她认为生活和爱情的味道,应该再浓烈一些。
后来他们各自升了职,薪水的增加也换来了工作的繁琐。再后来他们开始习惯在外面吃饭,习惯在饭后去唱唱歌,习惯唱完歌后再叫来朋友看一场电影。他们觉得这很正常,特别是她。她想,这算是对白天辛苦工作的一种补偿,也算是对以前平淡的婚姻生活的一种补偿吧。她甚至习惯在各种场合挎着他的胳膊,摇招过市。
他们现在没时间在阳台上喝茶在客厅里啃苹果了,他们在夜晚的霓红灯下拼命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好像他们真正地融入了城市白领的生活,包括生活习惯。但某一天,夜很深,他睡熟了,她却睡不着。拖着睡衣,踱到阳台,开了灯,她突然发现,他们以前常坐的那张藤椅,竟然堆积了厚厚的灰尘。
突然她觉得有些孤独。他就躺在旁边,她却仍是孤独。突然她认为他们正在透支着独属于他们的时间,那些人声鼎沸的场合里,那些到处都是目光的空间里,他们其实只属于自己。他们丢失了以往那种从容的交流,丢失了本应属于他们的平淡和单纯的快乐。现在拥有的,只是些虚假的浪漫和激情罢了。
她笑了,如果这也算浪漫的话。
她盯着他,她觉得他虽然木讷,但他的爱情并不木讷。她想爱情是什么呢?面对面的几句话,一个削好的苹果,一个深情的眼神,或者,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两个人坐在藤椅上默默地喝茶,这难道不是纯粹的爱和依恋么?
现在?她想他们的爱情被装饰了,漂亮却脆弱,多了些造作的表达,却少了些自然的流露。她把他叫起来,泡了茶,擦了藤椅,他们坐在那儿,静的夜,他们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地球转动的声音。那是时间流逝的声音,他们在静静地老去。
那以后他们尽可能推掉能够推掉的应酬,尽可能减少外出吃饭的日子。他们回归了从前。他们仍然聊着乡下,聊着麦田和沟渠,青草和远山,她认为那是心的归宿,与节奏强烈的城市生活,形成完美的互补。
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说话。她给他削一只苹果,他接过来咬,甚至没有一句谢谢。她不再说谁谁谁的吻、谁谁谁的鲜花和钻戒,她觉得自己其实并不真的需要这些。夜深时,他们坐在那儿,听彼此的心跳,两个相爱的人一起静静老去,她认为,那是一种彻底和纯粹的幸福。
。 想看书来
可以濯我脚
本来她已经做好了分手的打算。他们一直在吵,好像从同居的第一天就开始吵。她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脾气,鸡毛蒜皮零零碎碎的琐事,便会令她大动肝火。吵完架后照例是一个人抹泪,咬牙切齿地,尽想着他的不是。有一段时间,她看街上的每一个男人,都比他顺眼。
朋友劝她,不行就分手吧。她说好。却总是拖下去,像一场持久的没有输赢的战争。我仍然是爱他的,不过这样下去,分手是早晚的事。同事聚会的酒宴上,她边抹泪边说,那可怜楚楚的模样,让人觉得他的罪行,不可饶恕。
吵完了,和好,抱头痛哭一番;几天过去,再吵,再和好,再抱头痛苦山盟海誓。她认为自己即将崩溃,包括她和他的爱情。
终于决定要分手了。仍然是刚吵完架,她倚靠在沙发上抹泪,他跑出去喝闷酒。她想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其貌不扬,不会赚钱,呆板木讷,脾气怪异,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分手!她想,分手!
带着一肚子的委屈,她睡着了。
半夜里她被惊醒,她看到他正仔细地为她洗脚。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了她,每根手指都小心翼翼,却很熟悉很认真地揉洗着她脚上的每一个部位。他的目光温顺多情,完全没有了吵架时的模样。他并没有发现她已经醒来,他一个人在那儿喃喃自语。
他说,让我给你洗一辈子脚,行吗?让我给你洗一辈子脚吧!
她闭上眼睛,不说话。她想起他们不吵架的时候,他也常常为她洗脚,那时她也许在翻一本书,也许在看电视里的韩剧,她的注意力总是被无关紧要的东西牵走,却忽略了近在咫尺的他,以及他温柔的双手。那时她为什么不感动呢?她终于想出一个理由,那就是她忽略了最简单的幸福,忽略了隐藏在吵吵闹闹的表面下的最真挚的爱恋。
每次吵架之后,他是不是都会在她睡着以后为她洗脚?她不知道。可是她知道只要自己生了气,便会拒绝为他做饭。她想,对于他,对于爱情,有时,她好像有些过分了。
嫁他的决心是在那一霎间下定的。却是牢固不可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