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一身微灰绣金团线的锦衣,披着黑顺发亮的貂裘,坐在亭中,周围两名如花似玉,着了豆绿色衣裳的婢女,见到老锤头进来,两名婢女眉头一簇,先叫亭子外候着的小丫鬟在老锤头身上仔仔细细的拍拂干净,这才叫老锤头进了门。
老锤头不是头一次过来,知道规矩,被检视过之后,才入亭中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草民给世子爷请安,世子爷福运昌隆。”
听着这个乱七八糟的请安,周围的丫鬟都要笑,万重文却伸出手,温和的道:“起来罢。”
老锤头就起来垂着头赶紧将要回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草民是今早被轿行的管事派出去的,到了地头上才知道这是一个宫里的太监,草民留了些心眼,仔细打量过,不像是世子爷以前给草民看过的画像里头的一个,好在这公公一路上都在骂人,草民听了几耳朵,这才知道他是月华宫里,这就赶紧到这儿来试一试,好在世子爷今儿在。”老锤头是个粗人,一番话说得在心里掂量了又掂量,唯恐出来个市井上的混语污了面前贵人的耳朵。
万重文听到这儿,慢慢放下手中的酒杯,拍拍手叫周围的丫鬟都退的远远的,倾身道:“你确定是月华宫中的人?”
老锤头见万重文这幅郑重的姿态,心中有喜有忧,不敢耽搁的回,“回世子爷,草民听着,他就是月华宫没错。”
“你今早是在何处接的人?”万重文沉吟了片刻,问了这么一句。
老锤头更是没有一丝犹豫,“在白虎坊的三如街上。”
“白虎坊的三如街……”万重文右手在左手腕的檀香珠上轻轻一抚,嘴角流露出一丝似冷且嘲的笑意,叫了个贴身的进来,指着老锤头吩咐道:“赏他五十两银子。”
丫鬟笑吟吟的应了是,老锤头是大喜过望,咚的又跪在了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
万重文让人将他扶起来,温声叮咛,“好好办事,将来再有功劳,照旧有赏,以后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你都盯仔细了。便有半丝把握,你也照旧到这里来回话。”说着又当着老锤头的面吩咐身边的丫鬟,“告诉赵九家的,以后老锤头过来,都赏他一桌酒菜。”
这下老锤头更是磕头如捣蒜,直到被丫鬟领出去,还一个劲儿说世子爷是个如何如何的善心人。等到五十两轻飘飘的银票被拿在手里,老锤头只觉得手中如同捧了一个金凤凰,眼睛发直,两腿几乎是别着走出去的。
丫鬟送过老锤头,回来继续给万重文斟酒,“世子,您还要继续用这样的人?”
万重文微微一笑道:“这样的人,用起来才有大用处。”
万重文不得不在心中再一次佩服一回李廷恩。
以前他是从不屑用这些下里行市的人,哪怕万家产业遍天下,各行各业,只要万家想,都能找出一些拐弯抹角的关系出来。可以前,别说是万家,真正的大户人家,谁又会将底层这些脚夫挑夫都看在眼里,更别提叫他们到面前来说几句话了。即便不是挑剔如万重文,如岑子健这样从军中回来的国公府世子,与这些人,也是不屑为伍。
万重文起意用老锤头这样的人,是听了李廷恩的主意。将这些最底下的蝼蚁之民用起来,就是成千上万个眼睛。
不过万重文没想到的是,接二连三来找他报消息的,会是老锤头这样的轿夫,他以为至少该是几家酒楼里的管事们更踊跃。是管事们不愿动弹,还是见得更多怕沾关系,或是老锤头这样的人更缺银子?
世事洞明皆是学问啊,师弟说的这一句话,果然不错。
万重文在心里笑了一笑,将此时不要紧的烦恼丢在一边,专心想起了老锤头带来的消息。
叫人备下纸墨他写了书信送出去后,他又叫人备下马车,让人立时就去果毅侯府。临行前,他有意问了妹妹安原县主的下落。
丫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有一个壮起胆子上前道:“县主出宫后就一直住在桐花街的宅子里。”
万重文面色先是有些发沉,接着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沐恩伯府在桐花街的宅子并不大,只是一个两进的小宅子,布置也不精美,常年只有几个家生子在那里看着,唯一取巧的在那里有几株玉蝶梅,每致隆冬,便开的芬芳雅致,别有一番味道。当年万重文一入京便花重金买下这宅子,与其说是买居所,不如说是买这几株玉蝶梅。
然而,安原县主从来就不是一个爱赏梅的人。
而桐花街的宅子,还有一个好处,它与果毅侯府,只有一盏茶的路程。
想到安原县主对付华麟的痴情,再一想如今朝中的局势,万重文满腹赏景的心思全然不在,心中如压了一块巨石。
作者有话要说:我去睡觉了,大家晚安,明天精神饱满的来码字。
☆、第122章 杀手
万重文已经是果毅侯府的常客,他出手又大方;果毅侯府门房的下人远远一看到他的马车;都争相簇拥上来嘴里还个个都在说着好听的奉承话。
今日的万重文无心应承;问清楚付华麟在府中后;便令随身的小厮给这些门房一人丢了块碎银。
丫鬟将万重文引到了轩室喝茶;从轩室一眼望出去,就能看到正在演武场中练枪法的付华麟。
半柱香后,付华麟收起长枪,来到轩室坐在万重文对面。
万重文有些想问问他胞妹的事情,随即很快意识到此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只好收拾起心中的愤愤,把老锤头来找他的事情给说了一遍;然后问,“你看如何?”
付华麟面色端凝,“威国公府到底想做什么?”
万重文哈的一声笑,“他们想要二皇子继位。”
“皇上未过而立,二皇子还早得很。”付华麟毫不犹豫的就否定了。
万重文在这件事上的看法却和付华麟并不一致。
说直白些,付华麟是武人,信奉的是拳头更大,实力更大,而万重文是和生意人打交道的,一些弯弯绕,他比付华麟更清楚的多,他绝不相信这些日子威国公府到处上蹦下跳,大张旗鼓的笼络姻亲,就是为了等待仍是奶娃娃的二皇子慢慢张大。
那样对威国公府来说,也着实动的太早了。
万重文摩挲了两下下巴,惋惜道:“可惜弄不清楚后宫的事情,安原被老祖宗送了出来,否则还能打探到只言片语。”
付华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骤然发声,“后宫之事,不要窥探。”
“平日后宫之事当然不要窥探,可如今不是讲究这些规矩的时候!”万重文有些时候极其痛恨付华麟那副榆木疙瘩一样的脑子。谨守规矩当然好,若在以前,万家绝对是最守规矩的人家,然而此时,万家早已不能缩着脖子平稳呆在江北度日了。
他倏的站起来,在轩室中绕了两圈,脸上全是愤怒,“沐恩伯府与果毅侯府,早已连到了一起,前有师父之仇,后有家族延续,付华麟,你要想清楚!”
听见万重文的斥骂,付华麟动了动身子,许久才沉声道:“不要把安原扯进来。”
“你是为了安原!”万重文吃了一惊,再看付华麟的脸色,明显有一抹淡淡的晕红,他看在眼中,却不知道该是喜是忧,那种滋味,如同喝了一杯上等的美酒,有些陶陶然,偏又酒劲过大,让额角有些发痛。
他重新回位置上坐下,闷了一会儿才道:“廷恩突然进京,前有皇上着人宣旨,他必然是知道了什么大事,否则不会不顾朝野上下的议论。在他进京之前,我们得先探一探。”
付华麟也不愿意等着李廷恩来再商议处置。
事实上对他们而言,在私,李廷恩可以是挚友甚至可以亲如兄弟,然而在公,他们固然有利益联盟的地方,可他们也不会将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到李廷恩身上,他们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付华麟想了一想,就道:“威国公府尚未分家。”
万重文猛的看向付华麟,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击掌道:“的确。”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两人都尚未开口,外面有小厮急匆匆的进来,迎面一见到万重文,脸上似乎就僵住了。
万重文好笑的看着这个小厮,将挪揄的目光转到笔直了身躯坐在对面的付华麟身上。
付华麟忽略掉万重文戏谑的眼神,问那名小厮,“何事?”
小厮看看万重文,再看看付华麟,无奈的硬着头皮道:“安原县主来了。”
付华麟平静如故,万重文左眉梢却重重的一挑,见付华麟似乎根本就没有解释的意思,只能咽下这一口气,喧宾夺主的让小厮赶紧去把妹妹请进来。
“你们果毅侯府就是这样待客的,来了客人,还如此怠慢。”
小厮不敢动,直到付华麟点了点头,这才扭身出去抹了一把汗把安原县主请进来。
安原县主在外头似乎就知道万重文在这儿,一进门先给万重文请了个安,不等万重文开口教训她,就把轩室内服侍的丫鬟给喝退吃去,关了门坐到两人中间。
见安原县主熟门熟路的架势,万重文眼波一闪,没有出声。
安原县主才一坐定就道:“二皇子出事了。”
万重文和付华麟齐齐将目光落在安原县主身上。
安原县主眼神从付华麟脸上轻轻掠过,快言快语的道:“陈贵妃想要给皇长子下毒,宋容华棋高一手,把下了药的补品换给了二皇子的乳母服下,二皇子先得了小儿惊风之症,此时又中了毒,只怕拖延不了几日。”
万重文与付华麟没想到安原县主带来的竟是这样一个消息,两人齐齐大骇。哪怕是镇静如付华麟,面上也难得的流露出了一抹震惊之色。
万重失手打翻了边上的茶盏,诧异道:“怎会如此?”
安原县主摇了摇头,目中也有几丝不解,“我也不知宋容华是如何换了补汤。”
天子娶后纳妃就是为了绵延子嗣,妃嫔诞育子嗣后自然不能让其自行哺乳,以免耽误侍奉天子后再度有孕。不过皇子公主身份贵重,能做他们的乳母,都要经过少府寺千挑万选,更别提妃嫔们以及身后的家族往往会在许久之前便要自行筛选,忠心是绝不容置疑的。
而乳母哺乳的一段时间内,她们入口的吃食,身上穿的意料,所用的熏香,照样要经过层层检查。光是一道补身的汤药,就要经过七八道查检,想要对乳母动手,必然要在后宫有非同一般的势力,叫所有人即便看出来来也能装作看不见才行。
以陈贵妃目前在后宫的气焰想要不动声色的对皇长子动手脚尚且艰难无比,一个毫无根基的宋容华,居然能提前察觉陈贵妃要动手,还反过来把药喂到了二皇子乳母的嘴里,安原县主想一想,都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付华麟沉默片刻后问,“这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万重文也打起了精神,消息的来源,很多时候比消息的本身更加重要。
安原县主没有隐瞒,“是后宫的孙贵人。”她顿了顿见付华麟与万重文都是一副迷糊的模样,只得解释道:“孙贵人是宫女出身,被宠幸之后有孕晋为贵人,小产后便一直被冷落,住在月华宫后面的摘星楼中。陈贵妃入宫后常让她过去侍奉的,我在宫中陪伴姑祖母时,意外见过几次陈贵妃斥骂于她,便帮过她几回。这一次她无意中得知此事,心中惊惧,万般无奈跑到了姑祖母宫中,正好我今日入宫给姑祖母送梅花糕撞上了她。”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
一个怯懦失宠的后宫小贵人,意外得知惊天秘密,不敢声张又没有靠山,就去找以前帮扶过自己的人。
只是处处巧合,本身就透露着不寻常。
万重文和付华麟对视一眼才道:“如今她人在何处?”
“我让她换了宫女的衣裳,就呆在姑祖母身边侍奉不要出来。”安原县主有些无奈的道。
这不是一个好办法,即便早已失宠,整日呆在摘星楼,然而后宫中不会缺少人能把这位孙贵人认出来,何况还有陈贵妃身边的人。不过太皇太妃地位超然,她所住的地方,就是王太后也不敢轻易叫人进去拿人,陈贵妃再如何嚣张跋扈,想要动到太皇太妃头上,也还缺乏一份胆量。
这算是无奈之中的好办法。
安原县主揉按了一下鬓角,神色略带一丝疲惫的道:“姑祖母尚且不知道此事,孙贵人告诉我,说陈贵妃正着人找太医为二皇子治病,她在月华宫中侍奉,听到黄胜仁在教训两个小太监,这才得知药给换了。”
“黄胜仁可有察觉她在一旁。”付华麟言简意赅的问了一句。
安原县主睃了他一眼,“她也不清楚,只是我观她形容,她慌慌张张离开,身上只怕掉了些东西。”
后宫妃嫔身上能佩戴什么穿什么都是有制的,零碎的首饰物件只要有心思的人拿在手里一比对就能查清楚。尤其如今昭帝的后宫算得上十分空虚,贵人品级的更没有几个,还有两个住在挨着冷宫的瑶清宫中,绝不可能会有踏足月华宫的机会。是以安原县主打眼一看孙贵人身上缺了的首饰,心里的担忧就止都止不住,只得暂且安顿好了人,赶紧出宫来找付华麟。
“先不管是真是假,既然她已经找了你,咱们就非得把人先保下来。”万重文蹙着眉头道。
若事情是真的,二皇子一旦不治,以陈贵妃的性情和如今威国公府的情势,只怕他们会将一盆污水兜头泼过来,若事情是假的,孙贵人既然动了心思,放她出去乱说话更是遗祸无穷。
付华麟眉心拢成一团,听完万重文的话道:“先让她住在太皇太妃宫中,我安排人,把黄胜仁设法弄出来问一问。”
“这个时候动黄胜仁!”万重文与安原县主都齐齐骇了一跳,没想到付华麟平日办事严谨,此时却如此大胆。
付华麟没有解释,只是看了一眼安原县主,起身道:“没有别的办法,先弄清楚事情真假再说。”说着他起身就开了门出去。
他是右卫军都督,负责护卫宫廷,在宫中也有许多暗线人手,平日他是绝不会动用的,然而此时,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万重文看着付华麟远去的背影,再看到妹妹安原县主眼神流转如春水,不由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他动了右卫军,我们沐恩伯府也不能置身事外,安原,该是咱们用少府寺之时了。”
安原县主骤然从一腔情潮中回过神,对上万重文目光,心神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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