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属于罗拉的人生回忆是从照相机开始的。有段时间她有种错觉,以为她的一生主要由三件事物构成:莱卡M6,黑白胶卷和暗房。
在她还是个忧郁女中学生时,她遇到了梁晓智,她的中学地理教师。
梁晓智的模样如今已然模糊。
她尚能模糊地记得的只有他拿着地图,照相机,带着一幅黑框眼镜的样子。最终,地图、相机、黑框眼镜最终取代了他的脸。
在一堂地理课上,当他讲课到兴致盎然时,他拿出一叠照片,来讲解一些名胜古迹。那是他走南闯北,对各地风景的拍照。
照片在学生们的手中流转、传看,到达她的手中时,照片上已经沾了不少脏污的指纹。但她还是被照片上形形色色的风景,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内心一下子变大了,她的心莫名的跳起来,仿佛自己已经置身于那4×6的相片上,正在欣赏那些风景。直到其他同学从她的手中把照片抢走,她的视线落空了,只好转移到讲台上。在那里,个头本来瘦弱的地理老师,似乎一瞬间高大起来了。
她开始频频出入于地理老师的单身宿舍。她总是坐在窗前的一张桌子前,由地理老师向她传授一些有关相机的使用法则。地理老师有一架海鸥牌相机,还有一架珠江牌的照相机,机体是皮革与闪亮的金属所制成。这一切都是令她如此着迷。
她的第一张作品,是站在窗前,第一次透过窗户,拍摄了窗外楼下那一望无垠的玉米田。当她兴奋地把相机从眼睛前移开时,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抚摸到了自己的身体。那是地理老师的手,她扭动了一下,最终没有抗拒,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等价交换。
也正是在暗房之中。他们互相全身哆嗦着得到了对方。那是一种奇妙的经历,一团模糊的光中,仿佛有电流在狭小的空间中四处流走。每次激情褪去地理老师就开始讲述一些关于他所教授的课程,地理,自然风光、民俗民情……他将他所游历过的所有地方绘声绘色地讲给罗拉听,有时,他还会“哗”的一声,打开一张张地图,向她描绘那些抽象线条之上的美景。
她循着他的讲述而浮想翩翩,她幻想自己是地理老师的化身,四处游历,以照相机为眼睛,将很多地状差异很大的景观,都凝固、提炼到照片之上。期望它们能够成为永恒。
高考结束,她宣布将与地理老师分手。他哭了,趴在他们刚刚还躺过的床上,然后昏昏睡去。在那个夜晚,月光透过窗户的夜晚,罗拉第一次举起相机,将一个*男人的形象拍摄下来,一个忧郁的、脆弱的男人,往左边蜷缩着身体。
她又拍摄了他的一张脸部特写当作永久的纪念:地理老师的黑框眼睛之下,毛茸茸的眼睫毛上,挂着几滴晶莹的泪珠。
Ⅵ 滤色
她没有考上大学,这让很多对她的聪明持以厚望的人扼腕叹息。但她的灵魂深处溢满微妙的亢奋:她终于可以实施在心底筹化已久的旅行计划。
长篇小说 上帝的旅馆(21)
父亲为她预留的大学学费,成了她未来三年游历世界的费用。她从地理老师那里带走的一张全国地图,作为她初涉人世的指南,引导着她开始了漫长的游历之旅。
她先去了大海。她喜欢海鸥在头顶飞来飞去,桅杆、帆船、汽笛声,她站在海边,向天空宣布:我要走遍世界!
在完成对大海的膜拜之后,为了预防麻烦,她把自己打扮得像处于青春叛逆期的男孩,戴得很低的帽子,太阳镜,还穿着男式衬衣、牛仔裤、帆布鞋。
她就以这样的造型,频频出没于那些地理老师曾经说过的或未说过的名胜景点。但她收获的永远是嘈杂的人群,审美落差极大的景点、票贩子以及妄想偷蒙拐骗的人。那些死板的景观使她很快对这些景物丧失了兴趣。
于是,她开始对旅途中遇到的人感兴趣。每个景点上,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独来独往的人,喜欢攀爬到雕像上伸出V型指型的人,丢失了钱包哭泣的人,迷路的人,携手偷情的婚外恋人……她像隐藏在人群中的间谍,在别人的镜头一律对准景点时,她对准那一张张迥异的面孔,然后快速地按下快门。
照片上那些面目不清,来去无踪迹的人,恰如森林中的动物,曾出没于与她相遇的瞬间,其后便杳无踪迹。
于是,她决定把自己的第一段摄影时期,命名为动物时期。
她的兴趣悄悄地转向她人生中的第二个摄影阶段,她后来将之命名为植物时期,或者说是静物时期。因为她总能在长相完全不一样的人脸上,发现同样一些表情。七情六欲,一个词汇的涵义就能包罗一切。每个人的表情最后也不过是那么几种,欢喜、悲伤、木然……
她开始拍摄一些平凡的东西,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朵云,一幢孤伶伶的房屋,一棵树,石丛中的一株小花……
她开始有意识的避开那些出现在旅行手册上的地名,而转为像一个幽灵一样出没于荒无人烟的地带,新疆沙漠的边缘,西藏的一些地区。
走在那样一些空无人烟的地方,她的内心特别安静,有时候一连几天她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在天地间。那无边的空寂,无关悲伤,也无关幸福。
相对所谓的“动物”而言,她最喜欢拍摄植物。花冠、树脉、树的年轮、根茎,那是一个植物宝库,之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事物。于是有那么半年的时间,她像一个19世纪的探险家一样,手电、绳床、指南针、帐篷……带着全副武装频繁出入于一些原始森林的边缘。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还迷恋上了显微拍摄,在照相机的镜头上套上高倍显微放大镜,针对蕊、蚂蚁、树叶的纹路进行放大的摄影,那里充满了肉眼所无法观看的奇迹。
她恍惚之间如同坠入到一个迷宫里,在大自然里,每一小块的生命都是可贵的,而且放大的倍数越大,引出的细节也越多,完美无暇地构成了一个宇宙,像永无止境的连环套。
那段时间,哪怕是一个朋友伸出手来想要与她握手,她的第一反应也是那个人的手的指纹里,将在显微镜下呈现出什么样的纹路以及那纹路里潜藏的污渍。
她感觉自身与世界隔绝了。
在她与那些旅途中遇到的陌生人共同度过的那些夜晚里,她尝试用相机拍摄下来那些男人的身体,以便证明这一切确实存在过。身体不可能永远的记下他们给她留下的感觉,但是照相机,却总能忠诚不二的将他们的身体特征精准留存。
长篇小说 上帝的旅馆(22)
显微、放大……在这样的过程中,她渐渐变了,沉默寡言,似乎累积、沾染和汲取了那些植物的习性……
有一天晚上,露宿于森林中的她,突然惊醒,月光从头顶的树叶间隙间照下来,她忽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后来她止不住悲凉地想,如果她死在这里,是不是也永远无人知道?她心中一凛,对自己说:没错,你就是一个幽灵。自从童年时期从五层楼上摔下来,那个叫作苏姗的女孩就已经死去。而罗拉,只不过是一个幽灵在活着。
后来她时常会不经意间就想到那个夜晚的月光下她给自己的身份下的一个定义:幽灵。从此她可以明正言顺的暗示自己,她的所有困惑是因为她过的幽灵的一生,幽灵的生活,是虚无而非真实的一生。
一年之后,她再次厌弃了这种生活。
虽然她的生活驳杂不堪,但是她一直庆幸的,她的性情里有一把厌弃之刃。
这一次,她回到了离家几年的那个城镇,带着相册里的三十多个男人的*照片。这数字令她惊讶。
她以为自己是想回去探访一下自己的初恋,那个戴黑框眼镜,总是夹着地图去上课的地理老师。但是事实上并不是那么回事。
罗拉站在校园的一棵香樟树后面窥伺到他的时候不禁大吃一惊,地理老师梁晓智长胖了,脑袋似乎也秃了一些,油光闪闪,他腋下没有像往常一样夹着地图,而是不断地把手指间所夹的烟蒂,放到留着乱蓬蓬胡子的嘴上,随即,一团烟雾从口出喷出,遮蔽了他的脸。
“他结婚了,都快来不及了,刚由别人介绍一个对象,就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大门口传达室的老大爷兴高采烈地对她说。
她忽然知道自己想追寻什么了。她所追寻的并非地理老师,而是那个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时季,将一把雨伞塞给她,让她冒昧的学习空军跳伞的人。那对几乎和她同时诞生的孪生兄弟。
如果说她的一生过的确实是幽灵生活,那么,左右兄弟,正是造成她命运的源头。
她悄然出现在那个“苏姗”曾经生活过,但是记忆里却没有一丝印象的地方,一个县城的教师家属区,但这里经过两次拆迁,已经物人两非。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大妈,她还有一些二十年前的印象。她说:“死了,林家栋两口子都死了。他们的孩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追问这附近有没有人知道更详细的情况。但是那老人向她摇头。这二十多年来,整个世界变化太多,太繁复。没人记得清往事……
罗拉讲到这里,太阳已经西坠。,天空湛蓝,视野开阔,有那么几分凛冽的意境,让人总有几分淡淡的茫然与怅然若失。
也许正是因此,她暂停了自己的讲述。而修闯已经听得入了迷,眼神中带着渴望,期待她继续下去。
但她长久的不出声。话语无异是气氛的调和剂,当她沉默下来,空气里的凉意越加浓郁。
他看着她的瞳孔,她也看着他的瞳孔,她从中看出一股拥抱的欲望散发出来。
果然,他一言不发的扑了过来。
Ⅶ *
事情就这样子由静若处子般的倾诉,突然变成动若狡兔的激情戏。她挣扎一下又停止了抵抗。
他抱起她往自己房间内走去,跌跌撞撞,气喘吁吁。而她在他的怀里,只能看到头顶的天空、树枝在旋转。他把她扔到自己那个小小的床上。然后像一匹野兽一样扑上去。
他很快*了自己的衣服,*全身,继续向她进攻,并很快将她全身的衣物除掉得只剩下黑色的内衣。
长篇小说 上帝的旅馆(23)
他停下来,审慎地以审美的眼光看着她的身体。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带着微微的火花,在她的肉身上进行扫描。她忍不住睁开眼睛看他,看到他的婴儿般的瞳孔,漆黑的。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就开始往后退缩。并对他说,“我怀孕了。”
他很吃惊,眼睛睁得大大得,愣在那里,旋即又低下头,一幅失落的模样。
空气一时凝滞了。
“我能否问一下,你怀的是谁的孩子?”
“我也不知道……”
他愕然地看着她。
她想了想,改口说,“以后有机会时再告诉你。”
他没有再追问什么。他伸出有力的手臂,揽过她的头,使她靠着他的肩膀。两个人沉默着,一会他就睡着了,很快响起了均匀有节奏的鼻息。
她又等了一会儿,等待他睡得更熟,然后悄然起床打开自己随身背的拷包,从里面拿出相机,然后对准他的身躯按了一下快门。
光线有些暗,但是她仍然不准备用闪光灯。她讨厌闪光灯,这让她不由而然的会想起一个专门拍摄刑事案件的摄影师维吉,清一色用闪光灯照相。那些闪光灯发出的光是如此的强烈、刺眼,仿佛对现场那些猝发的人生悲剧很感兴趣。
当她把相机从眼前移开进,惊诧地发现修闯的眼睛已经睁开。
“你做什么?”尽管他很惊诧,但是仍然表现得很沉静。
“我……我在拍照。”
她突然想到拍照与人的关系。拍照对人而言并无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损失。快门闪过,随着瞬间的曝光,不透光的帘幕被打开,景象被摄走。对于人而之,毫发无损。但如果不征得允许而对人实施拍摄,总是带着强暴的意味。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羞涩,而是凝视着相机说:你继续拍吧。
她只好对着已经全然醒来的他,又按了一下快门,唯一清醒的,唯一没有和她发生关系的,唯一睁着眼睛的*男人。
然后两个人沉默不语。
这是她生命中的另外一个重要男人。他叫高广。时尚杂志社的美术主管,大学时候是学油画的,但之后,摄影似乎成了他一辈子想要追求的另外一种梦想。
她寄给他的照片,记录着她去过的无数个地方。“你做了我一辈子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他对她说。他像所有大都市的中产阶级男人一样,内敛、行为举止讲究分寸,谨慎得体。
他询问她都曾经用过什么样的机器,她列举给他听:美能达X…700,佳能G5、尼康D70、佳能30D,松下LX2,他静静的听着,随口便说出这些机器的性能,以及优劣之处。他对机器了如指掌的自信,让她对他产生了无限好感。于是,在成为同事之前,他们首先成为一种被摄影纽带所联结起来的朋友。
他引导她开始混迹于时尚人物摄影圈,为期是两年。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不适合稳定的生活,结果在稳定的状态下她生活得非常安逸。
但生活里的事情总是那么老套,他们不可避免地重复那些电影中的情节:在一天晚上的一次烛光晚餐之后,他们借助一瓶红酒的微醺,两个人睡在了一张床上。他同样不可避免地成了她镜头下的另一个*标本。
第二天,她收拾了东西离开。他追到车站,送给她一件贵重的礼物,就是那台纯机械的莱卡M6。他把相机放在她手掌上,迟迟不肯将手拿开,凝视着她的瞳孔说,“如果是五年前,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会不顾一切的跟你走。”
她收下了礼物,抽出手,背对着他离开。她反复想一个问题:在她迷恋显微摄像的那段时期,几乎将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放大拍摄,但是为什么没有想到,用超大倍数的显微镜拍摄一颗泪珠,以便看看眼泪里是否真的没有一点的杂质。 。。
长篇小说 上帝的旅馆(24)
最后,她就回到了生养她的那个城市。
“回来后,你就开了这家照相馆?”修闯问她。
“是的。”
Ⅷ 修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