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办了一桩有生以来最大的善事,却换来了国民党政府“汉奸罪”的回报,使自己蒙受了莫大的侮辱。这种颠倒黑白、以怨报德的把戏,以前只在戏里见过,现在却活生生地发生在眼前,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唱了半辈子的戏,“戏如人生,人生如戏”这句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好像今天才领悟其中的玄机。只有亲身体验过了,才能对戏和人生有更深刻地认识。
第五章 艺海沉浮(5)
一年来不知去向的许多国民党官员又都“冒”出来了,一个个以道喜为名,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强迫马连良为他们唱“道谢戏”。让马连良白尽义务,他们好从中渔利。各种名目的义务戏排山倒海般地向他涌来,唱了二十多场还无尽无休,马连良强打精神,心中愤恨,恨自己不能像《打鱼杀家》中的萧恩一样,“插双翅,飞过江去,杀了贼的满门,方消我心头之恨!”
另一桩比家败更让人痛心的事,也发生在这一时期。这就是马连良艺术上的合作伙伴、被行内尊称乔三爷的著名鼓师乔玉泉的去世。乔三爷与马连良合作了近二十年,堪称马派艺术的缔造者之一,二人亲密无间,心有灵犀。马连良在台上的一个眼神、一个亮相、一个手势、一个台步都与乔三的鼓点配合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一对鼓楗子即打出了人物的情绪,又渲染了舞台气氛。他常说:“打鼓的首先要会唱,不但会还得熟,如果等着角儿在台上‘叫起’(戏班行话,对乐队示意),打鼓的才开始打,那就算误了。”乔三爷与杭子和、魏希云并称“鼓界三杰”,名副其实。马连良本身最喜欢掌板击鼓,有时常在自己的戏前面为别人打一两出,过过鼓瘾,台底下都非常认可。只要他一见乔三爷到,立马让位,对乔三肃然起敬。
乔家以前生活非常贫困,乔三爷养成了知勤识俭、省吃俭用的习惯,可以说是不懂得花钱。加入扶风社后,日子越来越好,在琉璃街置了一所不错的四合院,平时依然不舍得花钱。在上海天蟾舞台散戏后,他就在路边吃一碗阳春面,马连良见后心痛地劝说:“三哥,打完一出《一捧雪》多累呀,您吃点儿、喝点儿,别吃阳春面了!”他也不往心里去。戏班的人在开戏之前都有吃鸡蛋的习惯,认为补身体而且不上痰。马连良知道乔三省惯了,不舍得吃鸡蛋的,就让人买了一筐鸡蛋给他送去,乔三不舍得吃,让人卖了。他的病逝与他清贫的生活不无关系。
为了尊重乔三爷的习惯,马连良在家产倾尽的日子里,决定亲自出资为亡友办理丧事。在广安门内长春寺开吊的那天,马连良悲痛欲绝,嚎啕大哭,从山门以外一路跌跌撞撞,踉跄而行,亲自为他的玉泉三兄盖上了最后一床被,抚棺痛哭,捶胸顿足。他不断哽咽地说:“三哥、三哥,您别走啊,以后谁帮我呀?!”如此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令马连良心灰意懒、意兴阑珊,无心于氍毹之上。他深知道,艺术是人创造的,乔三走了,没有任何人能替代他,舞台上没了默契,这戏还唱什么劲儿啊?他心中明白,一个马连良艺术的鼎盛时代结束了,我还会东山再起吗?
1947年8月30日是上海闻人杜月笙的六十大寿,他约请南北名伶前来上海,要办一次大汇演,杜多次派人来京约马。袁世海见马连良心情郁闷就前来相劝,他说:“三叔,咱们还是赶快去上海吧,您还没看出来这阵势,咱们一天不走,这义务戏就永远的没完!谁受得了啊?!”马连良心想世海说得有理,只有唱戏才是自己目前唯一的精神寄托,只有寄情于舞台上的每一场演出,才能暂时忘记那场混帐“官司”带给自己的屈辱,以及失去艺术伙伴给自己的精神上打击。加上自己身上还欠着一屁股账,必须强打精神挣钱还债。就像《打鱼杀家》里萧恩唱的那样,“我本当不打鱼关门闲坐,怎奈我的家贫穷无计奈何!”李华亭是扶风社的经励科,问道:“三爷,咱们请谁打鼓呀?”马连良无可奈何地说:“乔三爷在,谁都不行;乔三爷不在,谁都行。”
第五章 艺海沉浮(6)
“官司”以后,马连良痛定思痛,看透了当局者的本来面目。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马连良伤透了心。俗话说的好,“官字两个口,怎么说他都有。”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向谨小慎微的马连良,从此对政府与官僚在心理上产生了一种抵触和惶恐。在这种黑云压城的社会里,为了生存和理想,为了他心中那不灭的艺术之火,他只有选择远离和逃避,躲开这黑暗的政治旋涡。马连良因此有了永远不想与政治有任何牵扯的思维定式,这种思维定式也影响了他此后二十年的人生命运。
在杜月笙的安排下,北京梨园界的头牌大腕,乘坐一架包机奔赴上海,其中有马连良、谭富英、叶盛兰、李少春、筱翠花、张君秋、刘连荣、袁世海、马富禄、叶盛章等。这一时期,发生过几次著名的空难,像戴笠、李世芳等名人皆因飞机失事而死。大家上飞机后,心里多少有点犯嘀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忽然,飞机从半空中像一个自由落体一样,垂直般地向地面坠落,大家的脸顿时全吓白了,李少春从座椅上摔了出去,在空中走了一个“抢背”,落在另一个椅子上,难道真要死无葬身之地吗?飞机下落了两千多英尺后,终于被控制住了。大难不死,梨园幸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马连良在飞机上黯然神伤,心中既忐忑不安又无可奈何,这出师不利的兆头让他对茫茫的前路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这次离开故土京城以后,马连良就像一只有家难回的离群孤雁,在南天一隅无枝可依,徘徊游荡了四个多年头。
提起杜月笙,人人都知道他是###会的三巨头之一,而且后来者居上,多年稳坐上海“一哥”的交椅。他在“洗底”以后,行为做派处处表现得很有绅士风度。夏天天气炎热之时,也不愿除去长衫,因以年轻时身上的纹身为耻,不愿示人。他本人又是一名痴迷京戏的票友,戏院的生意只是他的九牛一毛,在他的戏院中演戏,院方多不与名伶夺利。因此北方的演员都愿意去上海,包银高而且守信誉。
他非常喜欢老生行当,最喜欢唱的是《四郎探母》里的“洋烟灰”(杨延辉)。一次他以悦声居士之名与章遏云合演“坐宫”,害怕“叫小番”时的噶调上不去,有手下献计:“老板自管唱,我自有办法。”等他在台上,水袖一翻,“叫小”两个刚出口,台下马仔登高一呼,彩声四起,把个“番”字全湮了。
除了票戏外,对须生演员一直比较关照。周信芳因办戏院亏了本,向他借钱,他对周说:“你什么时候还,怎么还,由你自己定。利息不必谈,数目如数给你。但我奉劝你,当你的‘角儿’好了,办戏院是另一门学问。”周信芳后来对杜的这番言论非常信服。
1931年他在“杜家祠堂”落成之际,约请余叔岩南下,余未能成行,杜表示深深的遗憾。而外界盛传,余叔岩高风亮节、铮铮铁骨,宁可不要上海“码头”,也不趋炎附势,把余的形象人为拔高。在舆论方面余叔岩大占上风,而杜则处于劣势。实际情况是余叔岩最后一次在沪演出时,在共舞台上座非常不理想,不俟期满,余叔岩“认栽”,打道回府了,可包银却提前收了。黄金荣对余说,照理应退还部分包银,但我不愿意这样办,下次来沪不管谁约你,唱完之后到我这儿来,补足欠下的日子。余自然同意。后来余叔岩得了肾病,身体虚弱,不惮远行做营业性演出,只能应付个别堂会。若南来上海唱了“杜祠”堂会,不补足共舞台的演出,就会失信于人。所以余不能南来,是身体条件不允许的原因。对此杜从不对外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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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艺海沉浮(7)
马连良在与陈慧琏结婚后,一直想把陈慧琏以前的两个孩子带回北京。他们和外公一起在上海生活,由于战乱,多次迁居,马连良夫妇寻找了多时都没有下落。后将此事拜托了上海戏院界的“大能人”孙兰亭,孙将此事又告诉了杜月笙,杜说:“一句闲话。”没过多久人就找到了。这两个孩子就是马连良的四子马崇政和次女马静敏。抗战爆发后,杜又帮忙马连良把儿子转移到大后方重庆去读书。
说起杜月笙对京剧的偏爱,不能不提1931年的“杜祠”和1947年的“杜寿”这两次南北名伶大汇演。特别是此次六十大寿的堂会演出,有“谋士”建议改为赈济两广、四川、苏北等地水灾的义演,将全部收入作为救灾之用。另外,把寿礼收入办一个月笙图书馆和编印上海市通志,在编印通志时,把他过去的一些活动都写进去。杜对这件事极感兴趣。虽然有为其个人歌功颂德,树碑立传之意,但客观上还是搞了几场全国超一流水平的京剧汇演,促进了“京朝派”和“海派”艺术的互相交流与融合,对京剧艺术的发展是有推动作用的。值得一提的是全部《四郎探母》这出戏由李少春、周信芳、谭富英、马连良四演杨延辉,梅兰芳的铁镜公主、芙蓉草的萧太后、姜妙香的杨宗保等,如此阵容,在中国京剧史上也是极其少有的。
唱完“杜寿”之后,马连良在上海正式展开了“还账演出”。此次演出由孙兰亭统一调度、安排,是马连良在上海连续演出最长的一次,为期四个月,在中国大戏院登台。以往前三天打炮戏都是《借东风》、《四进士》、《苏武牧羊》,此次别出心裁,每出剧目均连演三天,再改其他剧目。上海观众都知道马连良为打“官司”倾家荡产,一个个踊跃购票,给马连良以大力的支持。戏报每贴必满,观众热情始终不减。为了报答观众的知遇之恩,马连良在台上使尽浑身解术,尽情挥洒,使观众大饱眼福。可马连良毕竟是年近五旬之人,老不讲筋骨为能。在一场《群英会》中鲁肃作揖时,他忽然听到“咯噔”一声,腰“闪”了。整个腰部不能动弹,感觉四肢的行动也不那么自如了。马连良强忍着巨痛,还不能让观众看出来,一直坚持着把戏演完。后台的全体人员都为他捏着一把汗,散戏之后马上就把他送往医院。医生看过后担心地说:“您再不来看,以后恐怕就动不了了”。从此马连良落下了习惯性“闪”腰的毛病。
为了还账,马连良不得不咬牙坚持演下去。一连演了四个月,这对他个人来说是从未有过的挑战,体力、精力严重透支。由于高度紧张、身心疲惫,各种疾病便接踵而来,使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但他仍然要坚持每天晚上演出。白天把前晚挣下的钱立刻换成黄金,马上还债,迟了货币就要贬值。当时市面已开始动荡,钞票越来越不值钱了。四个月的演出终于快结束了,欠账也还完了,马连良的身体健康也濒于崩溃。一天他在演出《打鱼杀家》更换“彩裤”时,发现裤子里面全是线虫,他知道自己的“灯油”基本上耗尽了,不得不停止了演出。
马连良没有马上离开上海,他需要休养,在上海虹口租了一套公寓居住养病。这时已经是1948年的上半年。等到病体康复,正值“淮海战役”前夕,京沪之间铁路已中断,不能通车,有家难回了。孙兰亭见马连良整天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劝他“既来之则安之”,不如趁此机会去香港游玩几日,也好散心解闷。
第五章 艺海沉浮(8)
马连良与孙兰亭既是八拜之交的金兰兄弟,又是业务上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马连良以前去上海演出,大多在黄金大戏院,老板是有绰号“金老开”的金廷荪,手下有“五虎上将”,最能干的就是孙兰亭。此人性情豪爽大度,待人诚挚热情,交游广阔,路路通达。特别是北来的伶人多数自带“大烟”,以应不时之需。虽说是公开的秘密,但表面文章还是要做。如果没有孙与铁路和巡捕房等方面的关系,这些“犯忌”的东西,随时可以成为被人抓住的把柄。北京戏班的演员和经励科都与之相交甚厚,很买孙兰亭的账。
后来,孙兰亭等人收购了位于牛庄路“更新舞台”,改名“中国大戏院”,孙是最大的股东。马连良对他非常信任,基本上不与他谈“公事”,知道孙兰亭是重信义、讲交情之人,不会让自己吃亏。就一直在“中国”演出了,二人合作了多年。马在孙的心目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孙对马的形象也极尽竭力维护之能事,不允许有丝毫的破坏,有时甚至到了苛求的地步。1948年李万春出狱后到上海“中国”演出,李要唱《张文祥刺马》,孙兰亭说:“不行,马先生刚走,你唱这戏对他不吉利。”把李万春弄得哭笑不得。
孙兰亭本人又是一位“公关”高手,对应名角自有一套办法,他有一套“四大名妻”攻略法,是与四位大角谈公事的真经。这四位分别是:梅(兰芳)太福芝芳、马(连良)太陈慧琏、周(信芳)太裘丽琳、俞(振飞)太黄蔓耘。这“四大名妻”又分为南北两派,北派的梅太、马太不参与“公事”商议,但二人对梅、马有极大的影响力。孙兰亭来到梅宅先“伺候”梅大奶奶,陪她打“罗宋”牌,关心一下“小九”(梅葆玖)的戏,再与李八爷谈“公事”。与马家虽无须多谈公事,但戏码的安排也重要。马三奶奶最爱听别人盛赞马连良,孙就常带来“好消息”。南派的周太、俞太直接管“公事”。黄金大戏院曾有两句笑话,“周太前台到,经理双脚跳”。她有文化,计算精明,根本斗不过,孙兰亭对她采用“哀兵法”。俞太认为俞振飞太好说话,常被人欺负。既然唱了戏,包银、牌子都要争,孙对她多采取“顺从法”,他知道俞府是书香门弟,要求也不会太过分。
孙本人又热心公益,积德向善,大世界旁边的“慈幼医院”每年的电台演唱筹款、募捐活动都是孙的总提调,为医院筹集了大量的经费,用于帮助前来看病的穷人,是上海戏院界的“大能人”。由于操劳过度,慈幼医院的院长给孙看过病后,警告他说,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