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走不开。我站在路边用最狠毒的话咒骂他,他挂了电话我还在骂……这时有个女的从我身边走过,一直在回头看我。我以为她是花痴,谁知道她忽然朝我冲过来,一把推得我差点撞上了墙,还大叫‘危险’!我以为自己一定是快被路过的车撞死了,或者天上有坠落物砸下来什么的,结果屁都没有!搞了半天,那个人结结巴巴地对我说,站在井盖上打电话是很不安全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我?”旬旬不是很确定。她的确有过从井盖上把人“挽救”下来的举措,但过程未必有他描述的那样激烈。
旬旬小时候有一次和艳丽姐出去买菜,艳丽姐一边走一边数落她,走着走着,旬旬忽然发现耳根出奇清净,艳丽姐的唠叨停止了,人也从身旁凭空消失,后来听到地底下的叫唤,她才发现不远处有个翻转的井盖。艳丽姐关顾着说话无心看路,一脚踏空整个人掉进了污水井里面。还好当时井下水不深,旬旬才捡回了一个活着的母亲,但尽管如此,被救上来的艳丽姐伤痕累累,上小学的旬旬在医院里陪护了她将近半个月。因此直到现在旬旬都完全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站在井盖上打电话,每当有车经过,井盖发出哐啷哐啷的振动声,难道他们就不怕自己下一秒就消失于地平面?
她就是在那种情况下第一次得罪了他?旬旬慌慌张张地说:“我并不知道你当时在生气……”
“我那时是在生气,可后来忽然不生气了,还有点可笑!我还记得你斜背着一个蓝色的包,头发这么扎着……”他说着,伸出手轻轻掠起旬旬的发梢一本正经地比划。她想起昨夜自己身上的那双手,被触到的颈部皮肤不由得起了小疙瘩。
“你从我身边走过去,傻乎乎地又回头看一眼,好像怕我又想不开继续回到井盖上寻死,没想到你自己脚底下也差点踩中一个,你吓得像袋鼠一样从上面跳了过去。”
“为什么是袋鼠?”旬旬猜想他说“因为袋鼠最呆”。她自己想着那个场面也觉得自己很呆。
池澄却说:“因为你背着一个袋子……”他低下头笑了笑,又说道:“其实,是因为我喜欢袋鼠。”
“嗯?”
他不理她,自顾往下说道:“我求表舅让我在他的健身房打工,还有半年我就要毕业了,就算我妈不在了,我也不想要我爸一分钱。我知道你是表舅健身房的会员,那天,我打扫卫生的时候你从更衣室里走出来,我朝你笑,你也朝我笑了。我还以为你记得我,可是第二次打照面,你又像完全不认识一样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旬旬苦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她的处世方式,绝不会主动得罪任何人,只要别人朝她笑,不管认不认识,她势必要还以微笑。那时的池澄对于她而言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甚至到目前为止,他所说的在她记忆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你不认识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那时根本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不过我忽然发觉,除了恨我爸爸和为我妈的病发愁,我还有愿意去想的人和事。你不知道我多好笑,主动答应周瑞生在健身房守夜,翻了半个晚上的会员资料,才找到你的那一份,我知道了你叫什么,还把上面的照片掀了下来,结果被周瑞生发现了,差点没被训得半死。”
“就是钱夹里那张?”
“你说呢?我记得每周三晚上和周六下午你都会来健身,有时候偷懒,周六就没影了。我没课的时候就在健身房帮忙,周瑞生让我给私人教练做助理,顺便打杂。我透过一道玻璃门常常能看到你,跳健身操的时候你总是站在最后一排,跟不上节奏就知道傻笑,练器械时负重一点都不科学,喜欢用22号储物柜,因为它在最角落,而且可以从外面加一把小锁。你从来不喝别人递给你的水,身份证随身携带,习惯在包里很多地方都放上一些钱……有半年的时间我们一周会见两次面,你一共对我说过两句话,第一次是说站在井盖上不安全,还有一次是我给你调器械,你说‘谢谢’。”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那时不知道这些。”旬旬在他的叙述的过程中绞尽脑汁去回忆三年前健身房里发生过的事,那些细节都准确无误,她记得跟不上健身操的糗事,也记得角落里的储物柜,却不记得他。她对他仅有的记忆只限于那个一团糟的早晨。
池澄说:“我不是要你道歉。那时我什么都没有,连自己能不能顺利毕业都不知道,只能靠在亲戚的店里打杂混口饭吃,凭什么让你注意到我?如果那时候,忽然有一天你再也不来了,或者我自己离开了周瑞生的健身房,你还是个只对我说过两句话的女人,那么到现在我都还会感激你。日子再难熬,一周里至少还有值得期待的两天。旬旬,你是我发的一场白日梦,我宁愿一辈子痴心妄想,也不愿意在你给了我一个晚上的希望,让我以为天底下果然有梦想成真这回事之后,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发现身边除了一笔钱之外什么都没有!”
旬旬双手揪住被单一角,把自己的脸埋在了里面。
那是她这辈子做过最荒唐的一件事,即使天一亮便后悔不已,而生活的轨道已悄然改变。过后她从来不敢想也不愿意去回想,更要命的是,即使不是刻意回避,她能够记起的片段也非常有限,她常常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发生过的情节。酒精将她的记忆烧得支离破碎。
第二十九章 谨慎者的疯狂
旬旬只记得那天是她二十六岁生日。二十六岁的赵旬旬工作了三年,和离异再嫁的母亲住在一块,朝九晚五,上班,回家,回家,上班……就像曾毓说的,她是一个生活机器人,设定的程序就是按部就班准确无误地过每一天。
生日到来的前几日,旬旬失去联络已久的生父给她打了个电话。那个职业神棍喜滋滋对女儿说,自己发了笔横财,也想通了,骗了半辈子,骗不动了,从今往后要告别老本行,用那笔钱去做点小生意,老老实实过下半生。
旬旬是上午接到的电话,还没明白什么意思,下午就传来她父亲出了车祸意外横死街头的消息。
艳丽姐划清界限,拒绝和前夫再扯上任何关系,旬旬作为唯一的女儿责无傍贷地出面替父亲料理了后事。交警将她父亲的遗物一并移交给她,其中就包含了一个装有五万块现金的旧信封。旬旬不知道这笔钱从何而来,想必就是她父亲嘴里的那笔横财,如今顺理成章成了留给她的遗产。
她拿出了一万块给父亲办妥了身后事,揣着剩余的四万走进了她的二十六岁。刚从国外学成归来不久的曾毓给她庆祝生日,问她有什么生日愿望。旬旬忽然发现自己没有愿望,愿望是美好的,超于现实的,她有的只是可以预期的平淡人生。艳丽姐已经给她挑好了“如意郎君”,生日的第二天,她就要和母亲嘴里“最佳丈夫”人选相亲见面。她见过那个男人的相片,也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事,那是个非常靠谱的男人,学历、家境、年龄、职业、长相、性格无可挑剔,她都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要拒绝。完全可以相信的是,第二天见面,只要那个男人看得上她,旬旬极有可能就此与他走进婚姻殿堂,开始平凡安全的人生的第二章节。
尽管艳丽姐再三强调这事必须瞒着曾毓和她姑姑,旬旬还是把这一“撬墙角”的行径对曾毓彻底坦白了。谁知道曾毓根本不在乎,到头来是旬旬在对方的大度和成全里感到不由自主的失落。或许在潜意识深处,她期盼着曾毓的抵触和阻挠,即使她明知道那个男人是个不坏的选择。
曾毓好像看出了什么,唯恐天下不乱地追问旬旬,难道这辈子平静无澜地度过,就真的没有半点遗憾。
旬旬当时没有立刻回答。她莫名地想起了刚刚死去的父亲。从小到大,旬旬没和父亲生活过多少天,当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只觉得惆怅。他一辈子坑蒙拐骗没做过什么好事,唯一一次想要转变自己的人生轨迹,阎王爷就找上了他,人生是彻头彻尾的无厘头。
旬旬想,要是她也在此刻死去,墓志铭上会留下什么字眼?二十六年来,她没做过不该做的事,也没有做过特别想做的事,没有经历过大悲,也没有经历过特别的喜悦。一个女人最在意的就是情感,然而无论是初恋、苦恋、失恋、暗恋……什么都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她要是死了,就如同蝼蚁蜉蝣一般湮灭于大千世界。也许只有一句话可以表达,那就是:没有什么可说的。这就是赵旬旬的人生。
曾毓无法理解一个二十六岁的女人从未对谁真正动过心。她说要是换做自己,再怎么说也得趁青春还在,找个人豁出去爱一场。
旬旬懵懂地问:怎么爱?又去哪找人爱?
曾毓挠了挠头,不怀好意地提到了健身房的文涛教练,说:“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他有好感。”
旬旬是对文涛有好感,但也仅限于好感。这类高大、长相端正、性格内向不苟言笑的的男人容易给人安全感。只是她从未朝那方面想过,自己和他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平时在健身房里,文涛身边从不乏各种年龄层次的爱慕者。
“你要真看上他,包在我身上,我可以给你想办法。”曾毓见旬旬竟然没有撇清,当即觉得有戏。
“你跟他又不是很熟,怎么想办法?”旬旬只当曾毓是开玩笑。
曾毓眨了眨眼睛,“我是和他不熟,但有人和他很熟。”
“谁?”旬旬刚问出口,便悄然领会了曾毓话里的意思,不由一怔,皱着眉说道:“他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如果他是呢?”曾毓凑近旬旬,戏谑地问她敢不敢?
那个时候她们都喝了一点点酒,旬旬脑袋里晕乎乎地,不知为什么,那条可悲的墓志铭像显示器屏保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地打转。明天她还是会赶赴那个令人难堪地相亲现场,她是个听话的女儿,从不忍心让母亲失望。可是她已经循规蹈矩二十六年,未来的日子也将继续做个安分守时的人,唯独这一次,唯独这个晚上,不安分的念头像酒精一样烧灼着她。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喝干了剩余的红酒。
曾毓看着旬旬,有些吃惊。
要知道,最谨慎的人一旦豁出去会比一般人更疯狂。就如同不会写字的手,第一笔下去总是描出了格子外。因为他们没有尝试过,所以不知道界线在哪里。
晚餐过后,曾毓说另有活动,非把旬旬拉到了另一个聚会地点。在那里,旬旬惊讶地发现了不少的熟悉面孔,不但有健身房里经常打照面的女会员,也有几个面熟的年轻男教练,一群男女态度暧昧地厮混在一起喝酒猜拳胡乱开着玩笑,有一两对已经腻在角落里卿卿我我。
曾毓看起来和其中的几个女人相当熟络,旬旬也没感到奇怪,曾毓喜欢热闹又善于交际,哪里都有她认识的人。她把旬旬拉到角落里坐了下来,旬旬第一次目睹如此混乱糜艳的场面,不由得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她这才相信部分健身教练“第二职业”的传闻确有其事,他们白天在健身房里专业地指导着那些满身松弛的女人挥洒汗水,夜幕来临之后,又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她们消耗多余的卡路里,只要有熟人牵线,只要有钱。
旬旬不认识人,又觉得局促,坐不了多久就动了要逃的念头,可这个时候姗姗来迟文涛的文涛出现。他和曾毓打了个招呼,就施施然坐到了她和旬旬中间。
一开始他只是礼貌性地和旬旬寒暄了几句,旬旬紧张得不行,回答最简单的问题都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窘得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文涛却始终显得耐心而温柔。他主动提出和教旬旬玩骰子,旬旬欣然同意,接下来就是一局又一局的输,一杯又一杯地喝。她从来就没有喝过那么多酒,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酒量有多少,只知道紧张的情绪渐渐消失于无形,身边的人声逐渐模糊,人影也变得和灯光重叠。
一直坐在她身边的曾毓不知道去了哪里,周围似乎一度十分安静。玩骰子的游戏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也记不清了。旬旬好像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踏踏实实睡了一觉,没有噩梦,没有惊恐,没有突然闯入的小偷,被无数意外交织而成的明天。然后她醒了过来,或者是徜徉在一个更美妙的梦境里,有人拉着她的手在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里转着圈子,她说话,一直说话,自己却听不清自己再说什么,她只知道身边有个人,不会插嘴,不会打断,只是倾听。是谁说的,他有一座颠倒的城池,只有他自己住在里面,现在他把这座城双手奉上,只要她愿意相信。
他们在这座城里依偎交缠,肌肤相贴,旬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和自在。
这一切在旬旬徐徐睁开眼睛看到白色的天花板时戛然而止。她的城随光影而逝,如浮土崩塌。一切的美好消失于无形,余下来的只有胃部的阵阵不适和剧烈的头痛。她身无寸缕地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过来,身边是一个同样赤裸的男人,或者是“男孩”。他背对着旬旬像个孩子一样弓着身子酣睡,更让她无比惊恐的是,他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旬旬翻身下床,脚下一不小心踩到被扔在地板上的衣服,那是一件印着她所在健身房LOGO的T恤。她不敢相信自己昨晚上真的做出了寻欢买醉的疯狂行径,像一个可悲的女人一样用钱来交换年轻男人的身体,然而事情上她的确那么做了。
部分理性回归躯壳之后,旬旬坐在床沿,她能够肯定的是,身边的这个人不是文涛。这个判定结果好一面在于她免去了和一个半生不熟的人上床的尴尬,但更杯具的是和一个完全不知道底细的人发生关系之后会出现什么状况,她想象不出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旬旬后悔、自责、迷茫且恐慌,她不知道春宵一度的资费是多少,要怎样才能让这件事彻底终结?她用最小的动静给自己套上了衣服,始终都没有勇气再多看他一眼。离开之前,她想了又想,最后头脑一热,趁着脑袋未完全从酒精的侵蚀中复苏,掏出父亲死后留下来的那笔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