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这头磕得有些张冠李戴,本该给我磕才对。假如我今日不回来,蝉妈说不定赏你两个大耳擂子。
蝉妈命岳婆子扶起淳妤,喜笑颜开地说:
“淳妤,你来婵娟阁有几年了,这回可终算立了大功劳了。今后可不能让姑娘随便出去了,只等今年正月十五将先生*挂灯了。人家可是给了三万两呀。三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可是能盖咱两个这么大的婵娟阁了。”
我自傲地冷笑一声说:
“三万两算什么,如果我继续和野原一郎交往下去,我能把日军指挥部掏个倾家荡产。”
蝉妈啧啧嘴说:
“小日本的钱可不好挣,他们那种人说翻脸就翻脸,根本就是一群灭了人性的牲口,前几天听说把万花楼的红头牌——桂花,给一枪毙了,真吓死人了。”
淳妤吓得脸都白了,说:
“那小日本就算没法治了是不是?你们快得想办法呀!”
蝉妈瞅了淳妤一眼回答:
“能有什么办法,只有盼望土八路早点来,收拾了他们。这生意就好做了。”
我也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如果土八路来了,也并非好事,我们的婵娟阁可能要关门了。”
蝉妈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轻蔑地说:
“凭他是什么朝代,总是有逛窑子、总是有花妓钱的,谁见了仙桃不想咬一口?听说国民党也不禁这种事呢。就是光绪帝虽然佳丽成群,可最终还是逛窑子得花柳病死的呢!”
这个女人对别的事情没有经验,可对妓院这一行千百年来的历史、典故了解得一清二楚。那座城市的那个妓院发生的大小琐事,她连时间、天气、人物都能叙述完整,真可谓孔夫子的门徒:干一行爱一行,很专一。
野原一郎又请了我几次,我回绝了。原因有两个:
一来蝉妈不让我去,用她的话就是怕我去了受罪。说实在的,我早就知道她这种口是心非的女人,说的全是假话。她是怕我万一失了贞,在桂老板那儿不好交代,她把桂老板的银子早当成印子钱放出去了,桂老板可是个财大气粗难缠的主儿。
二来,我也不想去。我想吊他一下胃口,给他一种“半明不灭云中日,似有如无镜里花”的感觉。他好歹也是个男人,男人这种高级动物特别奇怪,从不轻易珍惜放到嘴边的食物,而是喜欢你挣我夺,拼命砸脑袋抢来的。那样,他们才会细细品尝,慢慢咀嚼。
如果到了我能左右野原一朗的行动时候,我不但要杀死野原一郎,更重要的是连他的指挥部也要让根生老爷一锅端了,搬倒枣树要枣吃的日子看来有望。
根生老爷走了,一走就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音信。我不知道他那天逃到了哪里,是否安康,我夜夜睡不着,想他。
假如没有他自投罗网地撞入,我们便会在人海茫茫中擦肩而过;假如没有我梅子般酸涩的泪水,我也不会走进这拧也拧不干的雨季。
原以为这辈子没有一点希望了,他的出现使我枯竭的情感绝处逢生。我们吻了,感觉很好,发展到了这种地步还得了吗?女人怕的就是这些,经不住的也就是这些。我整个人快疯了。真如古词中所说的: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更惊奇地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酒了。我所以迷恋酒,不仅仅是因为酒味儿醇香,更是因为酒能使我忘记我所经受的一切耻辱与相思的痛苦。酒能使我的精神完全放松,酒能排泄我内心的忧愁,当我喝酒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有独立的人格。
我发现自己变成一个酒鬼了,当酒鬼的感觉真好,一醉解千愁的美妙意境,是别人永远也无法领略到的。我远离鸦片,当看到婵娟阁的*吞烟吐雾地抽鸦片时,我感到很丢人,她们自己把*最后的羞耻心也扼杀了。
紫媚经常来我的冰姬坊,她来冰姬坊没有别的事情,就是专一找茬儿。她经常过来给我们讲故事,把自己说成是金凤凰,把我说成是猫头鹰,把淳妤说成是凸眼*子、下流死耗子一类的动物。
我听到她的咒骂,就像听了一个故事一样,不但没生气反而觉得越来越听得入神了。她骂人的神态像极了蝉妈,我很佩服蝉妈竟然培养出这样完美的一个徒弟。日后的紫媚绝对是蝉妈的候补,藤萝蔓开藤萝花,这可是非常正常的事。
紫媚见我不生气,自己倒气得唾沫飞溅,咬牙切齿。有一次,她骂完我,见我仍然稳如泰山,便再也忍无可忍,问我: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在骂你?还是故作清高不和我一般见识?”
我笑着回答:
“那我该怎么办,为自己辩解?我相信白陶瓷瓶打碎了仍旧是白色的。”
她听了我的话,脾气反倒更加重了一倍。
“你也骂我呀,我们对骂一阵子好不好?你骂我什么都行,我能承受得了。”
看来她是需要发泄,这种人真是吃饱了撑的,假如我和她吵架,真是自染一身污水。
终于有一天,她找到了一个发泄的机会。这个机会让她望穿秋水等待了许久,就如她生命中必然要收复的一块失地,不去收复那损失就大了。
那天正午,她不在自己屋里睡中觉,反倒作死作活地来冰姬坊找茬儿。她的侍女答答跟在后边,又是打伞、又是扇扇子,忙得东倒西歪,紫媚却昂首阔步地只管走路。
没想到路过花圃时,一只伏在花叶上的大黄蜂儿,很流气地在她*的乳房上叮了一口。当时紫媚一声惨叫,差一点越过栏杆,跳到水里。答答扔掉伞,用扇子又拍又打。
黄蜂蛰了紫媚,一瞬间也品足了仙桃的美味,自知理亏,带着一脸坏笑飞得无影无踪,独自回味去了。
紫媚坐在地上边哭边骂,而且现编了一则寓言故事。这只黄蜂在故事中变成了骚狐狸,她自己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受骚狐狸毒害的正派人物。
她从中午一直骂到晚上。在痛骂的过程中,她的侍女答答跑来和淳妤要了三次水,三颗煮鸡蛋,一碟花生米。
骂得很累,紫媚也没有晕过去。她吃着、喝着、骂着,好些姑娘们都来劝,她都不起来,如生了根的荒草。最后,蝉妈带着一帮人来了,气得全身发抖,和赵豺说:
“别拿土神爷不当神仙,越来越没王法了,是毛驴就是栓不到马槽上。不要以为有日本老子给你做主,我就奈何不了你。赵豺——你难道是死人,还不快把她拉到她的骚窝子里,好好的妓院都让她给嚎倒霉了。”
蝉妈又补充了一句:
“今天不给紫媚厅送饭,什么时候嚎够了再给她们吃。”
赵豺如拎小鸡一样,把连踢带闹的紫媚带走了,只剩下地上的两滩水渍,不知是泪水还是喝茶时流下的茶水。
蝉妈对着身后的小子们说:
“把那两片湿处的土挖走,填到粪坑里,当心冲了冰姬姑娘的鸿运。”
上了紫媚厅的紫媚,仍然不省事。她打开窗户,呼唤着叫骂:
“万金蝉——别把人不当人,如果没有我紫媚,你这个婵娟阁早就被日本鬼子烧了。没良心的东西,奶奶那天急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闹一出子,都他娘别想好过。”
紫媚骂着骂着,又把矛头指向了我:
“冰姬,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白狗偷吃,黑狗遭殃,白狗偷肉,黑狗当罪。老娘整整陪野原一郎那条老狗睡了一年,菩萨一样的人变成了妖魔一样恶心的货,结果连个屁也没捞着。你的手上只不过是拉了个小口口,就给了你千两银子,不公平……天爷……不公平呀”
小子们上楼,拽的拽、拉的拉,紫媚双手抓着窗棱不放,还在叫骂。
蝉妈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说:
“她可是疯了,快给我捆到马圈里,让她吃几口马粪。爱死爱活,白毛猪家家有,她这种东西早死早省心。”
紫媚的十指全抠在窗框的缝隙中了,喊着骂着说:
“日你娘的,全都是白眼狼,混把张三当李四,你们的苦日子在后头呢!”
小子们拉了半日,和蝉妈说:
“我们不敢用劲,怕劈了姑娘的指甲。”
我走出冰姬坊,对蝉妈说:
“妈妈不妨放了她吧,人常说悲愤出诗人,说不定姐姐长久的压抑发泄出来,对于她也许会是件好事。”
蝉妈似被我的大度所感动,叹了口气说:
“好孩子,都要像你这样懂事就好了。”
我笑了笑,心想这个紫媚有些太矫情了,稀罕不过的是这种人竟没脑子。抱来的孩子不怕摔,蝉妈难道还怕她闹不成,反正任你个苍蝇怎么飞,也扬不起尘土。我和蝉妈说:
“妈妈让我上楼劝劝她,兴许会好些。”
蝉妈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你上去恐怕更是火上浇油,我看别理她算了。她这种人是属旱花的,越浇越蔫。”
我心想,紫媚这种人也够可怜的。她失宠,能不妒恨我吗?我还是开导开导她,别自毁自身。便对蝉妈说:
“让我去试一次吧。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怕我压过她,所以折腾一番,本想表白表白自己,为自己戴个花,却没料到落了个疤。”
淳妤扶着我来到紫媚厅,紫媚仍旧哭着天昏地暗。我用手扶着她的肩说:
“姐姐,跌倒了才知道怎样走路,你心里憋闷妹妹也略知一二。姐姐是善人,守着宝山空手归,也不会高了我,低了你的。既然都住在一起,不同花树同花园,我们终究是不会争出个山高水低的。”
紫媚一下停止了哭声,嘘了一口气说:
“你说话也不怕闪了牙巴子,你来教训我,够不够资格?”
我掏出自己的绢子,一边给她擦泪,一边说:
“好了,难道谁不知道姐姐为婵娟阁立下多大的功劳?不要再闹了,不留一座青山,也该留一条后路。”
紫媚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
“冰姑娘既会说话,又会做事,我是赶不上了。但是自己得意了,好歹给别人留一条活路。”
我把她扶起来坐到桌前,说:
“姐姐放心,同是天涯沦落人,谁都辖制不了谁,可是你现在是怕跌跤、先躺倒,常言说怕疼挑不了刺,刚强一些,把捏碎的心拼凑起来,珍惜自己的生命,万不可香消玉陨。”
我一直在开导着紫媚,上灯时候一个小丫头跑进来说:
“蝉妈请冰姬姑娘到圆厅吃饭。”
我只好告别紫媚,来到圆厅。蝉妈已经笑嘻嘻地过来招呼着我。
蝉妈经常和姑娘们对嘴争吵,可从来不记仇。她这个人比较实际,如果每天有顶嘴吵架的,她每天惩罚,三个月下来婵娟阁就剩下空城一座。
再说当红姑娘的气,该受就得受。惹恼了她们,她们使性子得罪客人,就减少收入。
妓院的竞争如此激烈,嫖客终究是憋不住的,不来婵娟阁就要去别处,去了别处就等于给人家多增加一份收入,这个帐,她玲珑八面的万金蝉可是算得精明。西瓜和芝麻都要保全,自己受点小气也值得。
世上的事情就怕不习惯,习惯了就视吵架如喝白开水一样,原汁原味寡淡得很,不过一会儿就好了。婵娟阁的大姑娘们也抓住蝉妈的弱点,动不动就闹一场。她们今天要衣裳,明天嫌屋里摆设不够,后天想吃荔枝香蕉大苹果什么的。吵了也是白吵,反正蝉妈也不会记恨,说不定碰上好运,蝉妈认可出血答应下来,自己就得意了。即使不给买也无所谓,起码亏不了本,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磨磨牙罢了。
我感觉到自己是婵娟阁最本分的姑娘,本分并非老实,只是不愿意和她们同流合污。我在一般的时候不说红、不道白,不和蝉妈要东西。蝉妈说,等我挂灯的时候,要为我买四个贴身丫头。现在只有淳妤和几个老妈子伺候我。
别的姑娘身后一跟就是几个,伺候的很周到。姑娘们有时打起架来,多几个下人当帮手也不吃亏。这些姑娘虽然和蝉妈吵吵闹闹的,但她们的脾气越来越像蝉妈了。我害怕自己如果在这儿呆久了,会不会也像她们一样?想到这里,我的头皮发炸。
淳妤在我的面前,整日默默无语,服侍的体贴周到。她很护主,一味地讨好我。没办法,在妓院,一个过了季的*想要活下来,不死也得脱几层皮。你累死累活的,老鸨也说你是吃闲饭的人。所以,淳妤不显山不露水地在婵娟阁是十分正常的。可是昨天,我对她的秉性完全改变了看法。
昨日睡起中觉,我很想喝一口井水来解暑,一连呼喊了几声,却不见淳妤的影子。
几个老妈子磨磨蹭蹭地进来。
“姑娘醒了?需要些什么?”
我摆了摆手,感到不是草刺不沾身,但凡一些小事该不用就不用她们,不利索倒罢了,还总爱背后嚼舌根子。平日里我连正眼也不看她们。我问:
“淳姐呢?”
老婆子们一面舀水、收拾床,一面回答:
“照料着姑娘睡着后,赶着上集市去了,说给姑娘买几块桂花糕。姑娘有什么事我们来伺候好不好?”
我摆摆手说:
“好了,你们先下去吧,如有什么事我再叫你们。”
老妈子们巴不得我让她们下去,她们好玩牌取乐。
我糊弄着拢了拢头发,洗了把脸,走出冰姬坊。只见淳妤远远地坐在小河边的石头上发呆,我正要呼唤她,却见一点红的丫鬟同花一蹦一跳地跑下小桥,手里拿着石子,扔到河里溅水花玩。偏偏她没看到淳妤坐在河边,水花溅了淳妤一裙子。淳妤不顾同花的笑脸,上去就是几个嘴巴子,打得同花直捂脸。
我当时一愣,心想这儿可是没有一个善茬子。从这件事情上我要重新认识这个叫淳妤的女人。不怕黑李逵、就怕笑刘备,我看到她打同花时的表情,那可是够狠的,脸上的肌肉凝结在一起,十分狰狞。可见,淳妤的厉害是内在的。
我看着同花哭着跑了,长长的头发夹杂着彩带飘扬在脑后,淳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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