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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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女人-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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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枝头,像河中成群的虾仔,像天上密扎扎的繁星。摘一个大的用手剥开,吃了杏儿肉,用两个指头捏破白白的杏仁儿,吱儿的一股凉汁从杏仁里喷出。她笑了,笑的很甜很甜。空气清爽而明净,在夕阳的斜射下飘起一层极淡的蓝色霭气,这是一个合适恋爱更适合写诗的季节。二奎婶和二奎叔是这首诗的主人公……偶然间我又听到一声惨叫,那是死亡的喘息,尖利的碎片流着毒汁儿,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介于惊慌与恐惧之间,介于疼痛与厌恶之间,介于清丽与肮脏之间,是永恒、是黑色……

  那个梦给了我一种不祥的感觉,我的脑子里就像火烙一样印出二奎婶的眼神。眼神中的痛苦像烈日下的樟脑一样强烈地散发出来。我看着二奎婶,她紧闭着美丽而哀怨的双眼,嘴唇微启,淌出一丝丝细细的鲜血。她的脸上闪着一种迷离的微笑,笑得那么自然、明亮、让人感动。我蹲下来轻轻地抱起她,搂着她的脖子,放在我的膝盖上,亲吻着她的脸。

  二奎婶是吃了她自制的断命散而死的。我不知道她身上还带着这东西。

  晌午的时候几个年轻的土匪进来,把她的尸体抬走了,我呼天抢地的叫喊着,追了出去,又被拖了回来。二奎婶迷离的微笑塞满了我的脑袋,那种微笑像雨后的彩虹在天空中碎成无数柔软的小点点,然后我什么也看不到了。这一切是那样现实,又是那样虚无,与我恍若隔世。黑暗中只有金色的翅膀和火红的光芒。二奎婶像曾经燃烧的山林一样带着自然的美丽毁于虚无,归于芬芳,就像另一个我。

  我晕眩着倒了下去。

  我又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虎皮床上,乳白的松油灯散发着淡淡的焦油香味。床头的桌子上摆放着几碗已经煎好的草药。这间洞屋不大,但很整洁,离床一米多远放着一个书架,架上摆满了书,书架下一蓬怒放的箭兰足足有二十多年的寿命。

  我坐起身正要下床,门帘“呼”地一声被掀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胖女人。她见我要下床忙操着浓浓的山东口音说:“别动别动,妹子的身体还虚着呢。”她把手中的盘子放到桌上,抢着步来扶我。

  我问:“婶子,这是什么地方?”

  她说:“山洞呀,要不是二当家的好心救你,你早没命了。”

  我怒视着她说:“土匪婆,你们坏事做绝,早晚要遭报应!别忘了抬头三尺有神灵……”

  我还要说些难听的话,胖女人把我连推带抱又放到床上:“哎哟!妹子,你先吃点东西,等有了点精神,骂多少骂不得。”说着端了桌上的稀粥用小勺挑了送到我的嘴边。我一抬手“哐啷”一声把碗打落在地,然后指着她大骂:“天杀的东西!你去告诉你们的头儿,别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老娘我一头碰死,也不让他动一下。”

  胖女人看着我如此激动,撇了撇嘴说:“吆——,这是那里的话,你是不是想当烈女想疯了,这是什么地方,就是当了烈女也不立牌坊的。”

  我挣扎着执意要坐起来,书架吱呀呀缓缓移动起来,转眼间闪出一个洞口,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从洞中走了出来。他留着短发,身穿鸭黄长袍,从头到脚显得干净利索、一尘不染。他笑吟吟地对胖女人说:“胖嫂,你先下去吧。”

  胖女人说:“二当家的,你可回来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不识抬举的犟货。”嘴里喋喋不休地下去了。

  二当家的坐在桌前看着我的脸说:“从姐姐的包袱和气质看,你可能是官宦小姐。可不知为何流落贱地?”

  我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说:“我落入你们贼寇之手,想杀想剐由你们去,哪里那么多废话要问。”

  二当家的笑着说:“姐姐的心绪不好,不如吃口东西。我也刚回来有些累了,我晚上再来问话。这是我的卧房,里面书琴纸砚齐备,姐姐如果有兴趣可以随便翻动解闷。我觉得姐姐把我们想得太坏了,落入草寇者,未必全是贼呀。”

  二当家的走了。我爬下床来到书架前,抽出几本书看着。这些书的扉页上全印有“范泻怒藏书”字样的红印章。我拿起一本《红楼梦》抚摸着,仿佛踏入一条时光的长河,又回到娘家无忧无虑的那段岁月中。已经有七年没有拿书了,自从嫁到山林中就再也没看过一眼书。山林中的人是不喜欢书的,他们的生命中只有树。想到了树,想到了山民,就想到了我的一双女儿——青杨、绿柳。现在她们一定急切地盼望着我回去。她们太小了,根本不知道生活的沉重和创业的艰难。她们永远不会想到,她们的娘正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眼睁睁地看着噩运的到来。娘已无处藏身,只能让噩运碾得粉碎。娘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只有魂归山林去陪伴你们。想着想着,已泪流满面。但我相信,我死后,山民都会好好地对待她们,精心守护着那片让我梦牵魂绕的山林。

  晚饭胖女人准时送来。她劝我:“吃两口吧,就是想死也不做饿死鬼。再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

  我说:“我吃不下,你快拿走,少让我看着恶心。”

  她说:“妹子,你就吃几口吧。现在的人,那有见饭不吃的呀。”

  我想想也是,横竖都是死,为什么要做个饿死鬼呢。我拿起筷子,吃了一张大饼和几口咸菜。吃饱后我说:“你出去我要睡了。”

  胖女人说:“这么早就要睡呀?二当家的可能要来和你说话。”

  正说着,二当家的进来了。我唬着脸不去理他,胖女人倒了两杯茶就出去了。二当家的说:“姐姐情绪可能稳定了些吧?我们山上有个规矩,杀贪官、杀日寇,就是不杀平头百姓。如果姐姐是官宦小姐恐怕难逃此劫,如果姐姐是良家女子我们一定会开山门送包袱放人。”

  我说:“别说好听话了,说几车子好听话是没用的。你们说你们不杀良家妇女,谁信呢!我的女仆人就死在你们的这些土匪手里。”

  他紧皱了一下眉头,英俊的脸上浮出一片惊讶之色,说:“真有这事?这些都是四面八方犯了案投奔来的人,免不了鱼龙混杂,偶然也会做出出格的事情。姐姐只管放心,我一定会查清事情真相,给姐姐个交代。究竟是谁手下的人所为,一定让他血债还得血来偿。”

  我说:“事已至此,那倒不必,我只想拿我的包袱走人。”

  二当家的说:“这还不行。大当家的这几天出门了,估计就是这两天回来。姐姐先住着,至于放与不放,还得由他做主。但姐姐可以放心,在大当家的未回来之前,姐姐绝对是安全的。”

  我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你们根本不会让我走的,可见你这人说的都是谎话。”

  他说:“撒谎不撒谎姐姐日后便知。听姐姐的口音是苏北人,不知姐姐是哪县人氏?”

  我想瞒着也是没用的,事到临头不如直说了:“我老家在苏北,嫁到河北。我从饮马川来,到这儿买树苗,不巧落入你们贼人之手。”

  他瞪大眼睛说:“啊!有个叫高根生的,他家就在河北饮马川,你可认得?”

  我猛的一惊,真是他乡遇故知,绝处逢生路。我说不出的惊喜,在此生死关头竟有人能说出我丈夫的名字。我忙回答:“他是我的丈夫,可惜去年让小日本烧死了。”

  二当家的说:“什么……烧死了?哦——是烧死了。”

  我说:“我的丈夫从十五岁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我一步,不知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是怎么认识的?”

  二当家的避开了这个话题,站起来说:“大姐今夜好生歇着,我先走了。”

  他匆忙的离去,在我的心头结了一个解不开的疑团。

  二当家的走了以后,胖女人送来了洗脚水,说:“洗脚吧。你这个人就算走运了,别的官太太贵小姐的送上山,当天就给做了,想在二当家的屋里过一夜门儿都没有。刚才二当家的对各方的头儿说了,不许为难你……”

  我也没有理她,只顾自己洗脚。洗完脚,胖女人端着水出去了。我躺在床上,心里乱纷纷的,也不知道洞外是什么时刻了。忽然想起二当家的是从书架后的洞里走出来的,不妨去试一试。我下了床过去推了几下书架,纹丝不动,书架就像在地下生了根一样。我茫然无措,狠狠地踢了花盆一脚,箭兰的花叶纷纷下落,光秃秃的花蕊一副曾经沧海的样子。我踩着椅子去取洞壁上的宝剑,逃是没有希望了,如果不能逢凶化吉,不如一死干净。可是宝剑太沉,凭我的力气,根本拿不动,摇得剑鞘上的铁链哗哗地响起来。剑鞘无法取下来,我只能拔出鞘内的宝剑。我用尽力气哗啦啦拔出宝剑,宝剑闪着寒光,一阵阵甜腻的铁锈味儿钻入我的鼻孔。我不慎失衡,往后一仰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宝剑也脱手而出。正当我捡剑的时候,书架吱呀呀挪开了,露出一个洞口,原来洞口的机关在宝剑的鞘里。

  我吹灭了松油灯,钻进洞里,摸索着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走了三四里路,猛然感觉到有风,我的心头一阵喜悦,顺着窄窄的台阶向上爬去。爬着爬着没路了,头顶好似有一股焦碳的味道,我伸手推了推,泻下一阵细灰,我又用用力一推,“哗啦”跌下一块儿带着小孔的石板。我滚爬着躲开石板,用力去推洞口,洞口稳着一口大锅。我从锅底钻出来,深深地吸了几口凉凉的空气。这可能是一间空旧的厨房,烂菜的霉味钻入我的鼻腔,呛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摸索着走出厨房,来到院中。这时东方露出了银白色的光晖。

  我正要靠近院门的时候,只听身后一个声音说:“哈,终于有人肯露面了,爷爷我等你多时了。”

  我吃了一惊,可这声音又觉得耳熟,心想:我在那里?这声音是——啊,牛子。我着急地转过身,大叫:“牛子!”身后拿棒子的人也愣了。他问:“你……是太太吧?”

  我哭了,眼泪如热泉一样一涌一涌地流淌着,一下扑到牛子的怀里说:“牛子,我是贞香,你知道吗?我是贞香……”

  牛子摸着我的头发,我仰起头,理智突然让我放松了双臂。乳白的晨曦辉映出他脸上斑斑的泪痕,本来就苍白的面容宛若镀上一层浓霜。我挣脱他的怀抱说:“牛子,我太激动太高兴了,你不要误会。”牛子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生分的话。快告诉我,你们去哪里了?二奎婶呢?”

  我们找了一间干净的客房,我躺下来,牛子坐在我的身边。我把二奎婶的惨死和自已逃出魔窟的事简单说了一遍。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牛子说:“这就是你们失踪的客栈。那天我回来已经不见驼背掌柜和你们的踪影,我就知道这是一家黑店。于是我就开始寻找,方圆百里我都找了,整整三天,你们踪影全无。白日我出去寻找,夜里我回到这儿休息。我想既然是黑店,他们还会有人过来经营的,等他们一出现,我就拿了他们来要人。”

  我说:“咱回去吧,回去自己培育树苗,不要在外面买了。那怕一路讨吃要饭只要能活着回到饮马川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牛子说:“我不甘心,我想再潜入匪巢去偷回我们的包袱,再把二奎婶的尸体盗出来火化了,带回山里。”

  我犹豫了一下:“也好,要小心谨慎万不可出错。”

  牛子说:“万一落入土匪之手,切记不可来硬的。杀人放火是他们的本性,激怒了他们可是要杀头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到最后的生死关头,决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

  我们刚走出门,头上呼啦一下罩下一张巨网,我们还没有回过神儿,已被一群人七手八脚捆了个结实。一个满脸胡子的矮胖子说:“小子,我可观察你三天了,你们果然是一伙儿的。来人,给我熏了带回去。”早有几个年轻的土匪捏着鼻子,点着安魂草送到我们面前,立时我们迷迷糊糊地被马驮着狂奔,好像又走了好远的路,直到头上被泼了一桶凉水后才完全清醒。

  在一个宽敞的山洞里,我湿淋淋的趴在地上,高高台阶上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头。他干瘪得只剩下一副骨架,长衫罩在上面,就像挂在树枝上似的。口里叼着一根二尺多长的烟杆,呼噜噜地喷着烟雾。二当家的坐在他的下首,一脸的恭敬。我想这可能就是山里大当家的回来了。

  只听那个瘦老头说:“别人先下去,只留下老二就行了。”两边的土匪操着家伙呼啦啦全部退了下去。

  大当家的问:“听说你是位商人?不简单,现在这个世道,女人要比男人吃得开。”

  二当家的说:“她的女仆已经死在我们手中,我看还是把她放了吧。”

  大当家的把眼一瞪说:“我活了四十多年,从老当家的手上就没见过不做送上门儿买卖的事儿。这回去了聊城一趟屁也没捞着,兄弟们还死伤惨重。现在咱们这道上的饭也越来越难吃,只能硬着头皮去虎口里拔牙和小日本子争夺一口饭。和兄弟们说,以后白天万不可点火做饭,小心日本兵发现了炊烟,到时候把咱们给一锅端了,连个报仇的人儿也没了。你要喜欢这个女人,先放到屋里,好了便罢,不好一枪崩了倒干净,免得放出去生出是非。大哥我现在对女人半点兴趣也没有。”

  二当家的说:“大哥,这个女人天生丽质固然人见人爱,可是我不能带头破了规矩,以前都是杀贪官杀日寇决不杀良民的。何况这个女人是为重振山林,才不得不铤而走险来到山东的。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妇道人家有这样的肝胆也着实令人叹服,我劝大哥再斟酌斟酌,给小弟一个薄面,讲些仁义还了她的包袱随她去吧。”

  大当家的嘿嘿一笑说:“二弟你是怎么了?脑袋没事吧?她带的可是满天下都能兑现的白花花的银子呀。咱们要保住这块地盘缺的就是这种叫银子的东西,你倒够慷慨的。这个女人不能放,天下不可能以‘仁义’就能成大业,明天把女的做了,男的留下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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