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鸭绿江》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寂静的鸭绿江- 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赵一普气急败坏地刚刚坐下又站起来,对灵芝妈叫道:“……亲家,能这样吗?你知道,为娶你闺女,我出了多少血?你各村访听访听,有没有我赵家这么大方的人家?两铺两盖的镶边儿行李,四套衣裳——两单一棉,外加一套夹袄子,怎么?我赵家把心都掏出来了,还换不来她的真心?她过门没到两天就往娘家跑,这是什么家风?她这一跑,我的钱不是打了水漂了吗?不错,姑爷的腿是不好,有一点小毛病,可是心灵着呢!他认得字,会写对子,在村里写写画画也是门手艺,还有我这家底儿,以后还会饿着你闺女吗?”
  灵芝妈低着头,满脸羞得通红。毕竟人穷志短,为了儿子,她只得硬下心来舍了闺女。豁子媳妇下个月就要过门。媳妇比豁子大六岁,之所以给豁子娶个大媳妇,为的是她能早早生养,为曲家传宗接代。
  李摇环收了赵家媒金,也替赵家愤愤,见灵芝妈不说话,便帮着赵一普声讨灵芝妈说:“嫂子,灵芝这么做事可就不是个好闺女了,咱不能骗人家的钱财呀!她要是回来了娘家可不能留呀,做妈的这个时候可要好好教导她,咱鹿染撒贝村从来没有听说哪家闺女结了婚收了彩礼还往娘家跑的,绝不能让她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
  灵芝妈红着脸说:“是哪是哪!别说姑爷还喘气儿,咱村王三姑娘嫁个公鸡还过了一辈子呢!死后上了县志,知县还给家里送了匾。”
  赵一普见亲家跟他站在一个立场上并不护短,噎在胸口的怒气已经消了大半,他拿大手捋了捋胡子,又拍了拍炕沿沉痛地说:“亲家啊,我儿子不是公鸡,你闺女嫁过来她不吃亏呀!在响水村,要找出我赵家这样的人家,怕是难哪!老婆子你说是不是?”
  赵关氏连忙点头,对灵芝妈说:“亲家,是哪!掏心窝子说话,我家不穷。”
  赵一普得到声援,出气儿更加粗壮:“我赵家在村里好歹是一方地主,我不好旁门左道,一门心思过日子!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把日子过成响水村独一无二的户头!就要把赵家过成响水村头一户书香门第!我和老婆子这一辈子一共养了四儿四女八个孩子,眼下就活下这五个。要说这五个孩子里面,文晖是个尖儿,他打小就爱认字儿,终于念了大书,那年红榜贴在县城东门口,文晖他排在第一名,把半个县城都照得通亮……”
  赵关氏也回忆起了那一天,激动地插话说:“那一天老头子哭啦,全家都哭啦……”
  赵一普跺跺脚:“我一使劲儿,在祖坟上放了三个炮仗。亲家,想想吧!我赵家是个出了状元公的人家,赖吗?不赖呀!你再算算细账:文晖已经像一只金凤凰出了飞儿,还能再回到这山窝子里来吗?不能啦!他日后是要在奉天安家的,家产他是搬不走的。我和老婆子像老骡子老马,不停手脚地干活,攒下的家底儿是能带进坟墓里还是能给了闺女?都不能!这些家底儿都是儿子的,也是你闺女的!”
  

《寂静的鸭绿江》4(3)
李摇环垂涎地帮腔说:“那可是好大一份家业呀!到哪里找这么一户好人家?”
  赵一普受用地挺了挺胸膛:“要说她女婿,腿有毛病可是长相不赖,当年也是个腿脚麻利的好孩子,是我这老鬼忘了插窗销子,他栽到了窗外,把个能跑能跳的孩子活生生作践成了这个样子。亲家,我这心哪,自从孩子腿残了那天起就一刻也没有好过,我这一辈子就是攒个金山留给他都抹不去我心头的悔!你说,我能亏待他们两口儿吗?都是自个儿的孩子!”
  灵芝妈受了感动,连连说:“是呀是呀!”她和赵一普换了个位置,蹭到赵关氏身边,悄悄握住了赵关氏的手,亲家真的连筋连肉儿地亲香起来。
  气氛缓和下来,赵一普擦了擦汗,李摇环见机急忙给他装了一袋烟,点着了自己先礼貌地吸上一口,吐出一股青烟,然后擦了擦紫铜烟嘴儿,把烟袋递给客人,赵一普迫不及待地接过,深深吸了口烟,表情更加和缓下来,继续发自肺腑地对灵芝妈说:“亲家,你拍拍良心问问自个儿,你要的彩礼真不少啊!我一听要的彩礼数,浑身都疼起来,就像有人从我身上抽下来一根肋条,夜里我浑身疼得睡不着,嗯,睡不着。可是亲家,我少给一样儿了吗?没有,我按着你要的钱数一分不少地送来了!我为儿子娶亲不含糊……亲家,过日子各有各的套路,我也是有儿有女的人,可你记着,闺女无论怎么好,都是赔钱货,留她们在娘家多待一天,就是为了把赔出去的钱再赚回来,要知道她们从小到大,吃的都是粮食呀!我就不怕人家说我待闺女太苛,怎么也要在她们出嫁前榨出二两油来,然后用这钱供儿子读书!儿子是骨头,闺女是肉,肉割扔了不心疼,可骨头是要一辈一辈传下去的呀!”
  这话说到灵芝妈的心坎上,她被亲家的演说打动了,灵芝的婚事给她内心带来的不安和悔愧已被心肠上的坚硬悄悄取代。她嚅动着薄薄的嘴唇对赵一普说:“说得对,亲家!说到底闺女是人家的人哪!”
  赵一普来了劲儿,靠近正题:“我这两个儿子,别看文晖上学堂要花钱,可这钱花出去了总算还有指望,日后他光耀了门楣,钱会不长腿地跑回来;可文举娶亲这钱哪,就算是砸到死坑里了……”
  李摇环忙咧开抽烟熏紫了的厚嘴唇亲热地说:“唷!大哥,话可不能这么说,日后你赵家抱了孙子,你说是谁占了便宜?还不是赵家!”
  赵一普眼神游移地笑了笑,不回避主题地说:“她要是守在我文举身边,侍候他到老,我赵家添人进口,也算是占了便宜,可她跑回了娘家,我赵家的犍牛和毛驴就算跳到了江里,还没听个响呢,就没了!天下没这个道理!亲家,天下没这个道理!我的钱也不是江水潮来的!那是我撅着屁股到土里刨出来的!”他心疼地把一只长满汗毛的大手捂到胸口上,再次把目光转向媒人,雄赳赳地挥了挥另一只手说:“老姊妹,丑话我说在头里,灵芝要是不回婆家去,我也不说别的,大不了给文举再娶一房媳妇完事儿,可我的彩礼亲家可是要一分不少地退给我,哪怕掉个边儿都不行,这是规矩!”
  如果这样李摇环保媒不成不但坏了名声,自然也要退媒金,她弹簧一样跳到地中间,激动地张开双手扬着马脸保证说:“哙!大哥!我李摇环还没保过这样的媒哪!她曲灵芝要是敢不回婆家……”她张口结舌地瞪着灵芝妈。
  灵芝妈像一只风吹雨打年老色衰的母鸡,一缕羽毛覆到前额上,阴影下她脸上的皱纹显得又深又密,她急得吞了石头一样硬起眼睛,赴死一样坚决说:“……她要是不回婆家去,我,我就一头撞死在她眼前!”
  。 最好的txt下载网

《寂静的鸭绿江》5(1)
好运像地平线上的紫光一样笼罩在赵家檐头,赵家这一年里注定吉星高照,双喜临门:娶了一房好媳妇,平定了家庭内部一场小小的内乱,不久,赵文晖媳妇翁玉多又给赵家生了个男婴。赵一普一听媳妇生了个孙子,身子一软,趴在供桌上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祖宗啊,你都看见了,我赵家门庭发亮啦!”纵有千般家业,头一条就得有后人,现在赵家下一辈终于诞生了一个种子后人,赵一普决定重修家谱以待更多,如果赵家后辈再出个人物,赵一普在棺材里就要笑醒了。
  赵一普这一辈子最引为自豪的是赵家的满族血统不同于其他,据说赵家的先人是清世祖时摄政王多尔衮。多尔衮死后获罪,子孙受株连,他的后人其中一支逃难到开原,最后落脚响水村。赵家除了有弓箭,还有一把祖上传下来的宝剑,剑柄上镶着红宝石。在宝石的镶边里,隐约可见赭色的凝固的血痕。剑锋锈迹斑驳,但只要蘸水打磨,立刻寒光凛凛,削铁如泥,系祖上打天下之物。
  按旗人习俗,赵一普决定请巫师萨满来烧香跳单鼓给家谱开光。在一个良辰吉日傍晚,一对有名的萨满被请进了家门。
  两个萨满一高一矮。高个是掌坛的,生着一张疙疙瘩瘩的瓢脸,因为走村串户,风吹日晒,脸上的每一道褶皱都是死的,苦的。矮个子是陪衬的帮鼓,一双眼睛一大一小,人像一枚山核桃,又黑又硬。两人身上罩着风尘仆仆的长衫,拿着神具,表情庄严。进了门,萨满并不寒暄,而是要赵家端来一盆炭火,他就默默坐在火盆边把单鼓放火焰上慢慢烘烤着,烤过去,再烤过来。单鼓像扇子的形状,上面覆着羊皮,萨满一边烤,一边让中指在鼓面上弹击着,直到羊皮单鼓的声音越来越清脆,越来越响亮,天也完全黑下来。
  荒僻的乡村,单鼓响了,热闹就来了。无论民人旗人,烧香还愿祭拜祖先都要请萨满来跳单鼓,荒凉之地,咳咳呀呀的单鼓神调可以让人心里的痛苦舒缓下来,升起祈福驱祸,保佑庄稼五谷丰登的指望,所以跳这种单鼓叫烧“愿香”和烧“乐香”。如果有人得了病,还要请萨满巫婆来跳神。响水村的人听到单鼓声,就着了魔一样,不一会儿就人头攒动地聚到赵家,把赵家的屋子都挤歪了。屋子里插不下脚,有人就恨不能像猴子那样攀上屋梁,大头倒悬,从上到下看个仔细。赵一普这时十分慷慨大方,给没处站脚的乡亲们出主意说:“站锅台上!记住,可别掉进锅里去!”乡亲们仿佛真要掉进锅里一样你抱我扶笑成一团。
  赵家北墙一面大芦席,席上供着尚未开光的家谱,赵家先人此刻缩成了芦席上的一对满清打扮的水印木刻画像。萨满在众人的瞻仰下神圣地设了坛,摆了祭品。一切准备完毕,掌坛萨满庄严地把单鼓抱在胸前,粗大的喉结上下跳动几次,咽了咽吐沫,运足了气力,再把粗糙的鞭子在单鼓上连击三下,羊皮单鼓顿时会说话一样惊叫起来:“嘭!嘭!嘭!”他一边击打着单鼓,一边抖动着单鼓上的铁环,铁环就响尾蛇一样“刷!刷!刷!”地响起来,油灯下的人怀着敬畏听萨满亮着苍凉的喉咙唱道:
  万里黄河弯又弯呀哎嗨,
  那个盘古爷辟地又开天哪咳咳;
  洪君老祖来得早哇咳咳,
  天塌地陷他赶上三番哎咳嗨!
  空气里缭绕着香火烟雾,流淌着沙哑神秘的曲调,动人心魄的单鼓声和神秘的祷词咒语在黑暗的屋子里虚拟出了一种庄重神奇的意境,萨满载歌载舞,咳咳哟哟,从盘古开天地唱起,唱到鸭绿江流域的历史,再唱垦荒老祖的来历,一直唱到祖祖辈辈的先人归了阴曹地府。地府里的赵家还是很庞大的一支呢!只有萨满才能看得见:
  一声喝开天堂路,
  二声喝开地狱门,
  喝开天堂行马去,
  喝开地狱领幽魂。
  三声一喝惊天地,
  四声喝开亡氏城。
  亡氏城,两盏灯,
   。 想看书来

《寂静的鸭绿江》5(2)
一盏昏来一盏明。
  明灯照的是阳间路,
  昏灯照的是亡氏城。
  屈死的魂,冤死的鬼,
  听到鼓响来赶浆水……
  嘭!嘭!嘭!鬼森森的地府随着萨满的唱词一层层打开,萨满像亲眼所见一样诉说着鬼蜮冥府的生活并忙得不可开交。他首先要替赵家恭请天灵地界的八方鬼怪神仙,再把赵家的十八辈亡魂一辈一辈请回来。奇怪的是,随着萨满的神调,屋子里看热闹的人也不由自主地恍惚起来,弥散的灯光里,响水村的人仿佛看到赵家先人正一个个从鬼蜮里走出来,争先恐后顺阳间路往家赶。他们熟门熟路地回了家,挤在大门前,兴高采烈地列队等着后人把他们往家谱上请。萨满跟各路神灵说话,给他们安座……萨满一边击鼓,一边唱,唱得人后背越来越凉,周身皮肤越来越紧,已经分不清鬼蜮和阳间了。就在人们如痴如醉的时候,掌坛的萨满不知什么时候扮上了妆,穿起了家什儿。
  穿了家什儿的萨满头戴一顶神帽,腰上系了腰铃。神帽前方插着五根座山雕翎,脑后拖着长长的寒伧的彩色布条,腰铃一响,萨满顿时浑身着了火一样疯狂扭动两胯,在地上走起了腰铃。腰铃在他两胯的剧烈扭动下发出冷森森的声音:哗!哗!哗!这个掌坛萨满是暖泉村人,讷讷就是个萨满跳神的巫婆,叔父和堂兄也是萨满,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们跳单鼓,走腰铃。一沾上神具,他就是个天生的萨满艺人。他的腰铃旋摆得粗犷泼辣,节奏疾骤,全身动作也热烈奔放,大起大落。舞到高潮时,还会表演“上刀山”、“房中跑马”、“大劈棺”这样的绝活儿。当单鼓声越来越稠密,雨落春江一样激越时,萨满也像鬼魂附体,全身肌肉无处不颤,眼皮耳朵腮帮子同时朝不同的方向抖瑟着。单鼓在胸前背后头上胯下,敲得千军万马风雷激荡。眼前已经看不清萨满,只看得到单鼓舞得落英缤纷。萨满一会儿在地上滚,一会儿在空中跳,如怪蟒翻身,如苏秦背剑。薄薄的单鼓一会儿纸片儿一样从腕上旋翻下去;一会儿又如鹞子展翅扶摇着从胯下浮上来。不管萨满滚着还是跳着,单鼓声都不停,节奏优美不乱,再配以扭腰掮胯腰铃旋飞,哗然作响,灯下的人看呆了,大大小小的眼珠子仿佛穿成了一串,齐刷刷地转。
  这样的单鼓要跳上整整两天。经过《接案》、《安座》、《穿家什儿》等等一系列唱段,第二天,开光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全家立刻以年龄为序,“刷”地跪了一地:打头的是德章爷爷,之后是赵一普和赵关氏,再下一排是灵芝和玉多。玉多怀里抱着新生婴儿,婴儿已有了学名:赵景龙。再后面是灵芝的三个小姑:忆娥、夜娥、婵娥。赵文举也被赵一普和赵关氏及灵芝从炕上架起来,朝着先人牌位点了个头,就算叩拜了。全家人跟在德章爷爷身后虔诚地齐齐匍匐了身子。
  嘭!嘭!嘭!单鼓又响了,萨满又唱了!他粗糙的大手从赵关氏怀里接过大公鸡,陶醉地眯着眼,嘴里念念有词,唱着告诉大公鸡它的来历:
  你不是那凡间的鸡啊,
  是上界王母娘娘孵的那个鸡……
  头一口吃去了香主家的灾和难,
  二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