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亦是一步步登上今天这样一个凤临天下的位子——
无可否认,在这场独属于女人的战争中,她是胜者,也是强者。
即将面对这样的一个女人,若要说我此刻还能心如止水倒未免矫情,但横竖是退无可退,我也索性不再多想,定了定神,款步迈上台阶,礼貌的冲那嬷嬷牵了牵嘴角,“烦请嬷嬷带路。”
那嬷嬷斜吊着眼角又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遍,只沉沉的哼了一声,便兀自转身往里走。
但凡主子有点身份,奴才便是有恃无恐,自幼在宫廷之中长大,这样的人我自是见了不少。
我也不与她计较,只快步随她进了殿门,往里面一侧的偏阁走去。
眼下时已入冬,为了取暖,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任那嬷嬷那么厚实的身子,脚步落上去仍是听不见太明显的脚步声。
我又随着她连绕过三道门廊她才止了步子,在最后的第四道门廊里面的屏风前面站定,回头对我道,“太后有旨,你自己进去吧。”
说完,也不等我反应便兀自转身原路返回。
眼前翡翠的屏风在灯火的掩映下流光溢彩,夺人眼球,屏风的后面时而有几个女人欢畅的笑声传出来,显然是不止太后一人。
我心里思忖着她传召我进宫的缘由,脚下略微迟疑片刻才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除去服侍的奴才不计,此时屋子里一共坐着的是四个人——风北渡母子以及两名姿色甚佳的年轻女子,看装束应该是风北渡的嫔妃,至于具体的品阶封号则是有待进一步考究,不过皇后并不在此列之中也就是了。
因为是在内廷,这天风北渡只随意穿了一身浅黄色的淡雅常服,将他眉宇间那种邪冷的霸气掩藏了不少。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主位上手持茶碗优雅的品茶,旁边的三个女人似是谈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正笑做一团,笑到动情处太后还不时的拿帕子拭了拭眼角。
她们的谈话风北渡虽然没有参与,但显然也是受了感染,唇角少有的微微牵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三个女人相谈正欢,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的出现都显得很不合时宜。
视而不见?这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
既然她们注意不到我,我也不多事,进门之后只与风北渡的目光略一碰撞就转身往正对着门口的地板上端端正正的垂首跪了下来。
我的脾气风北渡很清楚,如此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他低头不动声色的抿一口茶,淡淡的开口道,“母后,您要见的人儿臣给您找来了。”
谈笑声戛然而止,屋子里的气氛一时静谧的很有几分沉闷。
虽然垂着头,我也能明显的觉出那六道目光扫过脊背时孑然不同的感受,其中四道是啐了毒的,另外两道不用啐毒已经是浑然天成的杀人利器,锋利无比,仿似直接便能将人洞穿一般。
风北渡的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我的头顶,很适时的又出来做了和事老,吩咐我道,“影子,给太后行礼!”
“民女给太后娘娘请安。”我依他所言,规规矩矩的开口道。
太后不知道在想什么,不仅没有唤我起身也没有吱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漫不经心的开口道,“把头抬起来。”声音并不友善。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的抬起头,目光直直的撞进她探究的眼眸里,不卑不亢的与她四目相对。
风北渡的母亲已经不年轻了,身子微微发福,年近六旬的女人,即便是保养的再好,从她的眼角眉梢也已寻不到当年宠冠后宫的痕迹,只是她那双眼睛里的风采太盛,内敛沉着的目光仿似可以容纳整个世界一般深不可测。
我适应不了她这样的注视,却也只能强硬的挺直了脊背静默的回望她。
良久之后她的目光才从我脸上移开,却并未对我的相貌做出任何的评价,只道,“你叫什么名字?”
风影潼是南野的长公主,即便是一脉相承,但夜澜对南野而言始终都逃不过乱臣贼子的这顶帽子。
我的尊严早已被践踏的分文不值,但是整个南野皇室的血统容不下这样的侮辱。
“回太后,”我回她,“皇上为民女赐名影子。”
“影子?”她手下动作顿了一顿才继续把茶碗凑近唇边抿了一小口,仍是情绪不太分明的道,“既然是皇上为你赐的名,那么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你总该有个自己的姓氏吧?”
“承了皇上的恩典,民女不敢再想其他,影子就是民女的名字。”
我这样说着她已多少看出些端倪,侧目去看了风北渡一眼。
风北渡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只佯装毫无察觉的低头品茶,并不去接她探寻的目光。
太后的目光在我与风北渡之间转了几个圈,时而困顿又时而了然,但终究还是没能再从我与风北渡口中多探得一句话。
风北渡母子都是沉得住气的人,屋子里一时又安静下来,旁边一直在静观其变的两个女人当中却是有人按捺不住,声音尖锐的小声嘀咕了一句,“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难怪皇上连贴身的令牌都赐予她。”
这一句话几乎是毫无意识的脱口而出,太后的脸色瞬时一沉,还不及说什么,那女人已经自觉失语,脸色一白惶惶然的跪伏在地,颤声道,“臣妾一时失语,臣妾知错了,请母后恕罪。”
太后眼中闪过一线凌厉的冷色,明显的已经动了杀机,但也只是一瞬她的神色便是在我这外人面前缓和过来,淡淡的瞥了脚下女子一眼就重新将目光移到我的脸上,语气平静的问道,“送去苍月城的贺礼是你出的主意?”
之前我两次出入宫门的事想来她也该是有所耳闻,所以才会有了今日的这一出,既然风北渡摆出了一副完全看戏的姿态,我也就实话实说,“是!”
“嗯!”出人意料,太后闻言竟是难得露出些赞许的神色,点头道,“你一个女儿家能有这样的谋略——以后有你跟在皇上身边,哀家也能放心些。”
她这话说的很随意,紧接着身后又是一声脆响,座位上端坐的另一个女子也失了常态,将手里茶碗打翻,正慌乱的低头擦拭裙摆上的水渍。
太后不悦的回头扫了一眼,便又转向风北渡道,“这个丫头哀家看着还算顺眼,要怎么安排皇上你还是自己决定吧。”
风北渡一愣,我也是到了此时才算听出些端倪——
她们竟都是一厢情愿的把我当成了风北渡的女人?
我心里觉得好笑,风北渡已经放下手里茶碗,下意识的抬眸看向他的母亲,有些哭笑不得的道,“母后,她是北辰的人。”
这些年来韦北辰的名字已然成了浮现在这个女人心中的梦魇,乍一听到他的名字,太后脸色突变,直接就沉下去七分。
旁边犹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察言观色,忙起身施了一礼,笑道,“明日一早皇上就要启程了,母后定然是有些体己话要与皇上交代的,眼下时候也不早了,臣妾们就先行跪安了。”
太后显然是没有心情搭理她,冷着脸也不说话算是默认,两个女人如蒙大赦,赶忙起身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屋子里的奴才也是不用吩咐,纷纷紧随其后的离开。
望着一群人仓皇逃离的背影,我心里泛起阵阵冷笑。
都说是问心无愧,情势所逼,可若不是心中有愧有鬼,又怎会是这样一种心虚慌乱的神情?
目送众人离开,太后便重新转头将目光移给风北渡,冷声道,“他们两个行过夫妻之礼了?”
“那倒没有,大抵就是两情相悦了!”风北渡无所谓的牵了牵嘴角,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以北辰的性子,难得会对一个女人动情,儿臣本打算这次外出回来就过来向母后请旨,准备早点挑个日子给他们把事儿办了。”
我与韦北辰都不过是他手中操控的棋,到了他这里真真的就是好一副慈父仁兄的嘴脸。
明知道太后对韦北辰有所忌讳,他却偏要将这事拿到台面来乱她的心神,为的不过是让我看到太后对韦北辰的态度,也借太后之口给我一个警告而已。
我心里嫌恶却不多言,只默然的跪着静观其变。
“哀家不答应!”太后闻言,怒的拍案而起,完全失了她多年来维持的风度修养。
“母后!”风北渡不以为然的笑笑,上前替她拍了拍后背顺气,“男大当婚,北辰的年岁也不小了,便是母后再舍不得,也总不能一直将他留在宫里不是?”
经他这么心平气和的一提点,太后的情绪才有些缓和,仍是面色不善的看向我,厉声道,“你还不给哀家说实话,这到底是个什么女人,能让他动了心思?”
风北渡避重就轻,并不答她的话,只道,“既然他们彼此有心,母后成全了他们也便是了。”
“荒唐!”太后怒极,浑身颤抖的愤然指天,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暴戾之色,“他狂妄无知目无祖宗礼法,不把自己做我风家的人,难道你也不懂吗?”
【25】两情相悦
韦北辰是风家的人,呵,这些话由这个女人口中说出来,却是怎么听都觉得讽刺。
当年若不是她的容不下,若不是她处心积虑的暗算毒杀,他又怎会落到今天这样一种尴尬的处境——
名不正言不顺,就连有心摒弃这个姓氏都不能超脱在他们的掌控之外。
可偏偏,事到如今她却又要这么理直气壮的编派一个风家人的身份给他,来指控他的忤逆大罪。
“母后——”风北渡无奈的呼出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却被太后果断的伸手制止。
“皇上你不要再说了!”太后的眼中带着一种强大的执念,所有的怒气都堆积在脸上,轻蔑的冷笑一声,“堂堂一国皇子的婚事,岂同儿戏?是由得他想怎样便能怎样的么?”
“呵——”风北渡扶她坐下,淡然的安抚道,“北辰并不曾对朕提过什么,不过是儿臣见着他们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太后手里捏着茶盏,手臂微颤,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刚拿到手里的茶碗直接扔回桌上。
茶碗打翻,茶水沿着桌角滴到脚下崭新的地毯上,我看着地面上升起的腾腾热气有片刻失神,她已经起身快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怒不可遏的指着我对风北渡道,“他要和这么一个身份来历的不明女人私定终身,传出去岂不成了天下的笑柄,要将我夜澜皇室的颜面置于何地?”
可以容我在风北渡身边都不会损了他一国之君的威严,到了韦北辰这里就成了天理难容,说到底,时至今日她也还是容不下韦北辰这根肉中刺。
既然风北渡是有心要演一出戏给我看,我也不坏他的兴致,只在一旁看着。
“母后!”风北渡不愠不火,再次上前劝道,“北辰的年纪也不小了——”
“他想要成家立室,过了年你带他来见哀家,哀家自会替他做主。”太后厉声打断他的话,言语间分毫不让的狠狠剜了我一眼,“这件事休要再提,哀家累了【】,皇上你明日还要远行,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太后说罢,愤然甩袖进了后面的卧房。
风北渡下意识的追出去半步,抬了抬手,却没有再说什么,原地站了片刻竟是纡尊降贵亲自俯身过来扶我,“起来吧。”
“是!”我不好推脱,淡漠的应了一声,就着他手上力道站起来。
太后进了卧房里面就再无半点动静,风北渡浅浅的吐出一口气,出门打发了侯在外头的随从,只带了我一个人徒步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从太后宫里出来他就恢复了以往深沉冷漠的模样,不再轻易开口说话,我跟在他身后也是漫无目的的走。
入了夜宫里的空气就显得分外的安静冷清,走到半途我低头紧了紧领口的衣服,再抬起头的时候风北渡却是已经止了步子,正负手站在旁边的水塘边上看着池中死水出神。
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都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纵使言笑也都要经过一番思量算计,另外达成一个目的才行。
此时看着他这个深沉的背影,我心中不免诧异,犹豫了一下也抬脚跟了过去,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站定,静默的看着他。
风北渡并不回头看我,对着池水又沉默片刻忽而重重吐出一口气。
“母后的年纪大了。”他道,声音沉重的仿似叹息。
我不明白他何故突然对我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听着难免又是一愣,只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脚下的石子路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风北渡没有等到我的回音,终于扭头看我一眼不屑的冷哼一声,“朕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他这话来的突兀,我乍一回神,抬头正好与他看过来的目光不期而遇。
然后下一刻,我几乎是下意识的又将目光移开,“主上说笑了。”
对于我的逃避风北渡并不打算成全,他突然毫无征兆的转身走到我面前,单手捏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与他对视。
“现在朕这样以他的兄长自居,你是在暗骂朕的虚伪是么?”
风北渡的眼中总带着一种近乎邪佞的冷厉锋芒,让我很难消受。
“看着朕的眼睛,回答朕。”我的目光本能的往一侧闪躲,他却突然加大手上力道,让我避无可避。
“那是你们之间的问题,与我无关。”我死死的咬着牙,本不想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可是下颚骨仿似要被生生的捏碎一般,逼得我不得不去面前。
“可是现在朕要你回答。”因为我的忤逆,风北渡的眼中已经染上恼怒的神色,不由的提高了音量沉声吼道,“你觉得是朕委屈了他,对不起他了是不是?”
他这样问明显就是心虚,所以才想从旁人的口中找安慰。
“既然主上是以人兄长的身份自居,那么您自己觉得呢?”我被他逼得恼了也没了顾忌,直接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如果当真是问心无愧,你又何必要来问我?”
这三年来,为了生存,也因为韦北辰的关系,在他面前我从来都是竭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这是第一次毫无忌讳的爆发,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对于我这个名义上的堂哥,我心里竟会是这样一种愤恨抵触的情绪。
我看着他的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风北渡一时也是被我镇住,眼中神采变幻莫测的晃动了两下。
对一乃同胞的韦北辰他都尚无半点亲情可言,更何况我还是他记恨至深的仇人之女。
感觉到他手上持续绷紧的力道,我心里一凉,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危机感。
风北渡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