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无殇的身子又是静止良久,人群中一片寂然,然后就见他再次缓缓抬手推掉那随从压在他胳膊上的手,自己撑着眼前马车上的横梁缓了口气再次试图站起来。
我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的看我他留给我的背影。
他靴子的后跟已经深深陷入泥土里,显然已是尽了全力,可怎么只在一念之间,这个男人素来硬挺的脊背就好像再也无法支撑起来了一样,那个佝偻的背影刺得我的眼睛酸疼。
我心里莫名的压了一口火,终于在他第三次跪地喘息的时候再也克制不住自己脚下的冲动,两步跑过去压下他的手腕。
手触到他的皮肤是一种超乎想象的冰凉触感,我下意识的打了个寒战。
大概是将我误以为是他的随从,就在我本能的想要抽回手来的同时骆无殇却是毫无征兆的推了我一下。
以他的力道,只漫不经心的一下就足以将我推倒在地,可是这一次——
他的力气轻如鸿毛,愣是没能撼动我分毫,反倒因为抬手的瞬间没了支撑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栽去。
“骆无殇!”我一惊,迅速的闪到他身后单膝跪地将他的身子托住。
听到是我,骆无殇的身子冷不防一僵,我这也才后之后觉的发现他身上袍子已是温热湿濡的一片。
不过因为这一天他穿了一件玄色长衫,虽然被血色浸透,但看在眼里仍然不甚分明。
恐惧感袭上心头,瞬间蔓延到全身,我愣了片刻,僵硬着探出手指缓缓往他襟前摸去,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指尖。
我不想看到的,他亦不愿我去碰触。
没有撕裂般的痛楚,我低头,看着怀里男子微闭的双目、紧蹙的眉心和那张熟悉的脸孔上种完全陌生的苍白颜色,只觉得心里五味陈杂。
骆无殇的脑袋靠在我怀里,呼吸浑浊混乱,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缓不出力气来说话的。
盯着他的脸静默的凝望片刻,我把目光移开,抬头递给旁边身边随从一个询问的眼神。
“少爷他——”那随从脱口而出,说着却又欲言又止的闭了嘴,垂首静默片刻又道,“半月之前少爷在与人交手的时候受了很重的剑伤,昏迷了好几天,后来——”
那随从说着突然一顿,目光骆在骆无殇脸上停滞良久才语气沉重的重新开口道,“大夫诊治说他的剑伤若是细心调理虽然有望愈合,但内里经脉受创,已是油尽灯枯之兆,回天乏力。”
那人说完就重新闭了嘴,默然站到一旁。
他并没有告诉我骆无殇与人交手的原因,而我也没有追问是谁伤了他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用他的命换了许如云的周全。
包括凌飏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骆无殇靠在我怀里,右手捏着我的指尖急促的喘息了好久才攒足了力气慢慢睁开眼。
两个人的目光再次交会,他的眼神带着黯淡的空茫静静注视我的脸孔,像是凝望却捕捉不到目光。
“你——还有什么话说?”半晌之后,我往一侧偏过头去淡漠的开口。
骆无殇没有马上说话,失神的仰头看着天际的流云良久才是苦涩的牵了牵嘴角。
“有些错,既已铸成就再也无法弥补了,这些事既是因我而起,就由我来做一个了结好么?”
该是真的提不起多大的力气了,他此时的声音沙哑低靡,落在耳朵里有些空旷,像是飘离的很远很远,有种迟暮的悲凉。
不管他跟许如云之间怎样,但是将我逼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原以为他至少是要跟我说一声“对不起”的,可是没有。
“潼潼,”他说,终于缓缓收回目光,神色矛盾的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又回头看我,“她——是我儿子的母亲。”
其实就在他回头的那一瞬我就已经料想到他要说的话无非是求我放过许如云,却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的理由。
他护她救他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只因为她是他孩子的母亲,而不再因为她是他的妻子。
我觉得这种理由很悲哀,却说不清在这场闹剧中到底是谁失身失心输的更惨。
不管到底爱的是谁,骆无殇都为了这段所谓的感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许如云算计一场,最后得到结局却仅仅“是他儿子的母亲”,而我——
原来从头到尾都不过是最让人啼笑皆非的一件牺牲品,在别人的一往情深里彻头彻尾的葬送了一切。
怪不得后来再见面的时候骆无殇对我会有那么多的纵容和成全,想来在许如云被人强行掳走那一日所有的真相在他面前就都已经被识破了。
可是多么可笑呵,到了今时今日他却要我放过许如云,我怎么就能够放过她?
我死死的咬着下唇不说话,骆无殇沉默片刻却是突然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沙哑的浅笑,只不过那笑声虚弱的太过飘渺,仿似更接近于叹息。
我诧异的低头看他,四目交接之时他看我的目光忽而变得深不见底。
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浓烈的近乎能将人吞噬的目光看我,无需言语,很多记忆里褪了色的往事就涌上心头,硬生生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拒绝卡在了喉头。
我想表现的若无其实,眉心还是不受控制的往中间拧起。
“我答应先皇会护你一生,”骆无殇的唇边缓缓勾勒出一个类似微笑的弧度,一寸一寸抬起他垂于身侧的左手一下下慢慢把我的眉心熨平,然后那些消失了的褶皱就一点一点神奇的聚拢到他的眉心,“潼潼,我——食言了。”
我瞪大了眼睛措愣的看着记忆里那只强健的手臂从我面前坠落,直至察觉他捏着我指尖的右手也突然完全失去力度才如梦初醒的发现——
在他面前我已经永远丧失了开口说话的机会。
骆无殇就这样走了,这个我曾经那么鲜明的爱过也恨过的男人如今就这样在安静的在我怀中永远沉睡下去了。
他欠了我那么那么多,走的时候却是那般坦然,我很想跟他说一句“其实我已经不恨你了”,可是——
至死,他都没有求过我的原谅。
骆无殇,他还是用这样的方式摆了我最后一道。
“呵!”我心里想着不禁哑然失笑,不经意的乍一回头却见着不知何时许如云竟是已经从车上下来,彼时正在我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的站着。
她的眼中是一种空洞的苍白色彩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我与骆无殇,眸子里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我预料之中所谓的泪水。
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在她面前骆无殇冰冷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种巨大的讽刺。
与骆无殇无关,但是回望前尘种种,这个女人的存在却是真的让我深恶痛绝。
我只是目光一沉旁边骆无殇的两个随从已经会意,赶忙过来接了他的尸身小心翼翼的放平在地上。
因为跪坐的时间久了我腿脚酸麻,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脚下轻微的一个踉跄。
身后的随从眼疾手快的赶忙扶了我一把,我没有拒绝,只原地稳住身形,目光森凉的盯着对面许如云的脸。
“钟卫尉,那个——”凌飏见势不妙,眼珠子咕噜噜的转了转,回头挺客气的冲着钟旭嘿嘿一笑,指着护卫的禁军、仪仗比划道,“烦你带着他们先往别处撤撤?我这儿——有些家务事要办。”
“是!”凌飏刻意表达的有些含蓄,而钟旭是个聪明人,自是一句话也没有多问就转身去指挥队伍人马分别往两边的岔路口退去。
外围聚拢的人群迅速退散,三岔路口的正中间——
我与许如云两个狭路相逢!
【67】曾经而已
我与许如云之间针尖对麦芒这已经不是不是第一次,上一回在暗春坊初见,各持着新欢旧爱的身份,身边站一个骆无殇;这一次意外重逢,已然是新仇旧恨不死不休,骆无殇却是看不到了。
两个人静默的对视,我的眼中凝满愤恨,许如云的眼中多的则是讥讽。
现在骆无殇就一动不动的躺在面前,她的这一个云淡风轻的眼神显得特别刺眼。
我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道,“他死了!”
许如云闻言终于抬眸,越过我淡淡的扫了身后的骆无殇一眼,便又将目光重新移回我的脸上。
“我看到了。”她说,声音清冷平静,仿佛她看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一般。
毕竟是爱过,说到底骆无殇还是为她而死,这个女人此时的态度着实让人啼笑皆非。
“呵——”我想笑,笑了一声又是荒凉的戛然而止,一个箭步上前拽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到骆无殇面前,大袖一挥指着骆无殇的尸身咬牙切齿的说道,“他是你夫君,现在他就这样倒在你面前,难道你就没有一丁点的感觉,你的眼泪呢?”
因为练过几年拳脚的缘故我手上的力气较之常人本来就是有些偏大,再加上此时情绪不稳下手更是没轻没重,许如云被我拽了个措手不及,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到骆无殇身上。
我本以为她至少也该是恼了,但是出乎意料,身形稳住之后她的情绪仍是不愠不火的静静看着我,口中不屑的反唇相讥,“我也没有看到你的。”
我与骆无殇早就一刀两断,更何况他今日的下场也是自找,与我扯不上半分关系。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许如云这么近乎挑衅的一句话竟然就是戳中我的软肋一般,噎得我一时无言以对。
“你不用在我面前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清高姿态,你没有资格用这样的立场跟我说话。”见我沉默,她唇角讥诮的那个弧度就牵扯的更加明显的冷笑一声,“是,我承认我爱他,甚至为了爱他耍尽手段,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可是就因为我一直都爱着他,所以在他面前我永远都不欠他什么。”
因为爱,所以没有亏欠?
许如云这些话虽有强词夺理之嫌,但因为她斩钉截铁的这个“爱”字,我却无力反驳。
因为,感情本来就是一笔还不清的重账,就算她的所作所为受尽千夫所指,但在这世上却唯有那个人是没有资格指责她的——
她之于骆无殇是这样,我之于韦北辰亦然。
可是现在,她口口声声说爱的那个男人为她而死,她这样无动于衷的表现着实让我难以理解。
“是么?”我蹙眉,不可思议的反问,“就算他为你丢了性命你也心安理得?你的爱就是这么一个无所不能的借口么?”
“他的性命是为我丢的么?”许是被我戳中了痛处,许如云的目色一寒,语气也跟着凌厉起来,恨声道,“说到底他这也是自作自受!”
一句话咬牙切齿,非但无愧,还似是快意的很。
我越发不能理解这个女人的想法,目光烦乱的四下一瞥正好看见身后骆无殇冰冷的尸身。
他就那么一动不动的躺在那,襟前濡湿的大片衣衫尚未风干,妖娆的血色绽放,刺得人眼睛生疼。
“许如云,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不可遏止的笑出声音。
“你错了,他不是可怜,是可悲!”出乎意料,许如云却是声音冷涩的打断我的话。
我诧异的回头看她,两个人四目交接,她顿了一顿又是冷声笑道,“风影潼,我告诉你,他这一生所受最大的折磨不是我姐姐的背叛也是我的算计,而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会爱上了你。”
骆无殇爱我?若不是曾经在皇陵里亲耳听到他对许如梦的私语,或许我真会天真的以为他是爱过我的,可此时这句话由许如云口中说出来却像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牵动嘴角冷涩一笑,稍稍往旁边移开目光,“你何必要为自己的心虚找借口。”
“我们两个到底是谁在逃避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说过我不欠他的,反倒是你,我倒要看你以后还能怎样心安理得的跟别的男人缱绻相依。”许如云寸步不让的反驳,眼中颇有些得意之色的绕过我径自走到骆无殇的尸身面前站定,低头定定的看了他苍白的容颜片刻又重新回过头来看我。
此时她的眼中有恨,怨毒的目光里仿似掺杂了无数利刃。
我自觉在她面前顶天立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竟会突然有种想要远远退开的冲动。
我看她的眼中充满防备,许如云该是看到了,所以她笑了,仰头望天极其压抑的笑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忽的神色一敛重新低头向我看来。
“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跟我在一起么?”她问。
我没想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不免愣住。
她跟骆无殇会在一起能是因为什么?不过就是因为一个许如梦。
虽然心中早有答案,但此时我却像是着了魔,只捏紧了掌心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见我默认,这一次许如云却是沉默了,眼中神色游离的愣了片刻才抿抿唇重新抬头看我。
“那晚他喝醉了,我在他的酒里下了药。”她道,语气虽然平静,却带了深刻的嘲讽,也不知道是对骆无殇还是对她自己。
一个女人会对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主动投怀送抱我并不奇怪,可我从未想过会是以这种手段。
因为她的容貌像极了许如梦,所以我一直以为她跟骆无殇之间是你情我愿的。
我错愕的瞪大了眼,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旁边的凌飏也是不可思议的抽了口气往前移近两步。
“后来我告诉他是他喝醉了把我误认为是姐姐才做出那样的事,他信了。”这对她而言绝对是件丑事,然则许如云似乎并不介意,只毫不避讳的继续道,“一个人醉酒之后是不会说谎的,我是喜欢他不假,可若他醉酒之后心心念念想的真是姐姐我也许就不会那么做了,可是风影潼你知道吗,偏偏那一晚他口口声声叫的都是你的名字。那一天——是六月初九。”
六月初九,是我与骆无殇大婚的日子。
许如云咄咄逼人的话让我有些恍惚,大脑被抽空的那一瞬,我忽而想起四年前骆无殇从边关回来那日的情景和那个让我猝不及防的拥抱。
那时候因为幸福来的太过突然,我就只顾沉溺,这一刻回想起来才猛地发现那其实是我们之间的第一个拥抱。
午后的阳光绚烂美好,他一去三年之后终于重新策马奔到我面前,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了所有的力气把我扣入怀中,力道大的近乎让我窒息。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记得那个拥抱中他手臂传递给我的力量和他在我耳边呢喃的细语,听到他用沙哑疲惫却迫切的声音跟我说——
“潼潼,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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