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恨呀!”
蝶吉侧过脸去,边不顾一切地用手掌嘭嘭嘭地敲楼梯口的墙,边扭动着身子。本来就醉了,再这么激烈地一动,膝盖底下没了力气,差点儿摔倒下去。好容易挺住了,用手使劲扒住墙,遮着脸,呼的叹了口气。
老板娘听到声音,感到纳闷,边上楼梯边问道:
“是怎么回事呀?”
“尽挑毛病,甭管她。哼,你先上来了,又有什么关系?”
“是为这个呀!哎,多叫人为难呀!咚!”
咚大概是家犬的名字,它“汪”了一声,跷起前爪。
“来,来,喂。”
“没关系,大娘,请这边坐。”
“可是太太又该那个啦。呵呵呵呵呵。”
老板娘把三角形的嘴笑圆了,侍立在那里。
“没什么,小小不言的事,进来吧。”
老板娘弯下腰,双手垂膝,戏谑地向狗打招呼道:
“唉,唉。”
咚颇能领会老板娘的心意,撂下前爪,尾巴也耷拉下来。狗的扁鼻子和老板娘的矮鼻子,隔着铺席,直直相对。。 最好的txt下载网
汤岛之恋(4)
“哦,好的,好的,”老板娘点了两三下头,“那么,我就打扰啦。”
这当儿,蝶吉咚咚咚咚咚地把地板踩得山响,对着墙蓦地说道:
“不……不干。”老板娘吓得往后一退,说:“哎呀,对不起,真对不起。”蝶吉胡乱晃悠着贴在墙上的岛田髻说。
“我不干,不干。”
“哎呀,她哭啦。啊,这是怎么回事呀?吓人一跳。”老板娘将手心按在乳房上,睁大眼睛说,“这娃娃,真让人没办法呀。”
梓把咚从膝上扒拉开,端正了姿势,郑重其事地说:
“你给想想办法吧,搞僵了就麻烦啦。”
于是老板娘也正经八百地把手按在蝶吉的背上说:
“喂,你呀。”
蝶吉却冷漠地甩开她的手,说:
“不干。”
“别这么矫情。那一位来了,你还有什么不顺心的,自寻烦恼。妈可不答应。”
老板娘边说边打了蝶吉一下。
“好痛啊。”
“尽说瞎话。”
“我不干。”
“什么不干。喏,真叫人不耐烦,哎!”
蝶吉浑身发颤,喊道:
“姐姐!”
“才姐早就回去啦,不在哩。喏,喏,不听话就来这个。”
“哎呀!”
蝶吉直打哆嗦,老板娘也不管,一个劲儿地胳肢她。后来吃了一惊,抱住了蝶吉的肩膀。
“哎呀,真的,老爷,她真的哭着哪。请原谅,请原谅我吧。是我不对。我以为你准是高兴得不得了,不知道是这么回事,可闯了祸啦。真对不起。”
老板娘极为后悔,伸长脖子,绕过肩膀看她的脸。只见蝶吉满脸涨得通红,眯起那双###的眼睛,以欢悦的神情嫣然一笑。
蝶吉只说了声“真高兴”,歪过头来,斜眼看着老板娘的面孔和神月的侧脸,莞尔而笑。
“混球儿!”
蝶吉缩起肩膀说:
“不兴胳肢人的。我一挨胳肢,就要死啦。缺德,我最害怕挨胳肢啦。”
蝶吉边说边装模作样地离开了墙,理理下摆,重新站好。这时老板娘从背后把她猛推了一下,并说道:
“可恨透啦。”
蝶吉的呼吸和湿湿的嘴唇在墙上淡淡地留下一点印痕。她的身子宛如从画里拓出来的源之助的肖像似的,被老板娘一下子推到房间中央,脚底下吃不住劲儿,一歪身倒在男人旁边。
她刚好把头枕在梓的膝上,用一只手拄着想起身,但支持不住,掩住半边脸,又倒下去。那件印了轮形花纹的友禅长衬衫的里子是另一个颜色的,下摆凌乱地翻到外面,那身姿娇媚无比。
男人依旧揣着双手,蹙眉道:“这算是什么样子呀?”
“行。”
“不行,大娘看着哪。”
“行哩,喏。大娘。”
老板娘极为谨慎地回答道:
“谁知道呢。”
老板娘既不好漫不经心地插到两人当中去,又不甘心就这样退回到楼梯那儿,结果眼睁睁地看到了这一切。
“不行,我也没办法,”阿蝶将她那白玉般的手轻轻撂在铺席上。“我已经累啦。”
“好沉。真没办法,喂,规矩点儿。”
梓边说边狠狠地摇晃肩膀,那势头,恨不得把蝶吉晃开。
“哎呀,头发松啦。”蝶吉稍稍歪过身去,举起一只手,按住梓的胸部,神情恍惚,欢欢喜喜地说,“头发散了,得怪枕头——哎呀,你别动,求求你啦。”
“怕什么,不像话。”
男人故意用申斥的口吻说,并试图把她晃下去。
蝶吉合上双目,闭紧了嘴,皱着眉,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说:
“我头痛,头痛。脑袋疼得厉害,你好狠心哪。”
“瞎说。”
老板娘焦躁地跺脚道:
汤岛之恋(5)
“您胳肢胳肢她吧。”
神月默默地看了看老板娘,低头说:
“算了吧,怪寒碜的。一胳肢就完啦,呱唧呱唧叫,甭提多么吵啦。”
“哎呀,看来您尽胳肢她啦。”
“啊,什么,无聊!你说到哪儿去啦。喏,老板娘,到这边来喝一盅。”
神月借这个茬儿,将一只肘支在饭桌上,总算得到解脱,用那一直无所事事地揣在怀里的手,拿起酒盅,稍举一下,说:
“喝呀。”
老板娘露出一副领会了一切的神色说:
“不,我不喝。您别想这样来糊弄我。喏,不开玩笑啦,马上就叫人铺好被褥,快打发她睡下吧。她是真醉了,看来很不舒服哩。”
神月像是不以为然地说:
“什么呀,我一会儿就回去。”
老板娘装腔作势地说:
“所以嘛,谁也没说请您睡呀。”
她一直站在门口,也不过来看看酒烫好了没有,转身就想下楼去。这当儿,趴在灯光照不到的饭桌角落里的咚蓦地跳起来,把脖圈晃得哗啷啷地响着,飞快地走出了屋子。
没想到那只酒盅竟促使老板娘下了楼。神月丢下酒盅,将手放在###的女人的胸脯上,问道:
“是在哪儿给灌醉成这个样子的,啊?”
蝶吉一动不动地说:
“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
蝶吉说罢,睁开了那双清亮的大眼睛。她高高兴兴地凝眸看着虚岁二十五的男人那年轻英俊端庄的脸。
“那么,我不说是给灌醉的,你是在哪儿喝的?这,你该知道吧?”
“你又要骂我啦,真讨厌。别那么一本正经的。……就喝了那么一点点嘛。”
说着说着,她乜斜着眼睛,就隔着和服去捏自己所枕的神月的膝盖。但是又硬又挺,抓不住。她想把绸衣弄皱,既不是抓也不是###,而是用指甲去挠,莞尔一笑道:
“这有什么关系呢?偶然喝一点儿嘛,不打紧的。”
“不打紧?当然喽,即便打紧,谁还能说什么呢?酒灌在你肚子里,醉了的也是你。艺伎蝶吉喝醉了酒,与我也无关痛痒,没什么可说的。”
于是梓把蝶吉一推。这时酒壶连同木套从托盘上滑了过去。一只酒盅倒了,喝剩下的酒洒了出来。这是因为酒壶正在滑动时,蝶吉一起身,给碰洒的,就用不着细细交代了。
蝶吉歪身坐在梓旁边,发髻几乎贴在梓的外褂袖子上。她装模作样地双手扶膝,将脸紧凑过来说:
“哎呀,你说的话好奇怪,好生奇怪。说什么来着?”
梓将刚刚滑过去的酒壶拖到手边来:
“请你先给我斟一杯吧,尽管酒已经放冷了。”
蝶吉仅仅“唔”了一声,还是装模作样地看着。
“怎么样呢?能让我喝吗?怎么样,蝶姐,这里有个坏心眼儿的要给你添麻烦,非要请你给酌酒,不合适吗?”
“啊,很好嘛。”
梓拾起酒盅,在洗盅盂里涮涮,把水甩干净,说:
“你的意思是可以喽。既然可以,就请斟在这里面。”
“哎呀呀,刚才有人说我那位捎来口信,想请蝶吉姐酌酒的,就是你吗?”
“正是我。”
“哦,精神可嘉,好的,喝个痛快吧。不要喝得太醉,喏,只怕你老婆又要着急啦。”
“好的。不过,小的从来还没娶过妻室。”
“没有嘛,这就会有的。要知道,你既有此等精神,准能娶上妻子。”
“是的。”
“说起来,模样好,脾气温柔,美中不足的是有学问这一点。但为人谦虚,长得像个公子哥儿,心直口快,憨态可掬,讨女人喜爱,性格坦率,为人可靠。你是个###种,不是个好东西。到处都在姑娘们当中引起轰动,可怜惹得蝶吉一个劲儿忧虑。这是怎么闹的?都怪你行为不端,可不能放过你。”
汤岛之恋(6)
蝶吉边用她那好听的嗓子结结巴巴地模仿警察的声调,边从扎着昼夜带的丰满的胸脯底下掏出一面镜子,对镜理一理鬓角儿。她把梳子当做铅笔似的拿着,说道:
“喂,喂,就像先前蝶吉斗纸牌那次那样,给你记在警察的本子上。住址、姓名,照实说来,如果假报,对你可没有好处。喂!”
蝶吉鼓起那消瘦的腮帮子,一本正经地抿着嘴,竭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梓起初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逗着玩,后来觉得过了头,就说:
“什么呀,多无聊!”“喂,敢对警察说多无聊!好没规矩的家伙!”“适可而止吧,别啰嗦啦!”蝶吉轻轻地捅了一下梓的膝盖:“喏,咱们装警察玩吧,喏,好玩着哪!”梓也不便申斥她,只好苦笑一番:“好悠闲哪。”
神月梓是一位学士,是个在同窗好友之间以温柔典雅的风采、秀丽的容貌和渊博的学识闻名的高材生。自从为了鬼火、流星那档子事和夫人闹了别扭以来,近日离家躲藏在谷中的寺院里。但他毕竟是子爵家的女婿,也就是华族的少爷,以他的身份是不该光顾此等酒馆的。
当然,谁也不曾禁止有地位、有名声的人去嫖艺伎,只要堂堂正正地保持客人的体面,于心无愧,世人也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梓呢,见到一介酒馆老板娘后,却不顾自己的身份,竟谦恭地管她叫做“大娘”,对艺伎呢,不是“喂”、“喂”地呼来唤去,而是叫她“蝶姐”、“你”,这岂不得说是自卑自贱吗?
比方说,当这位年轻有为、衣冠楚楚的大学士与蝶吉背着人单独相处时,就会过于温存,回顾之下不得不感到羞愧。
说起来,梓原出生于仙台,是当地的一个漆器匠之子,家境并不宽裕。不论是他去跑腿时经常见到的批发商老板,还是到他家来订货的大爷,以及住在隔壁的军官太太,和对门当铺掌柜的,都很喜欢他,但从来没有人对他敬过礼。他是在见了人必须主动问候的环境中长大的。
而且他母亲又是当年从江户迁来的红艺伎。这还不说,随后母亲的妹妹一家人也到仙台来投奔她。这家人的遭遇也颇不佳,姨父没过几年就去世了,两个女儿双双沉沦苦海。难道是前世的因缘不成,大姑妈有个女儿,比梓略大一些,也被迫操同一营生。所以跟他感情很好的这三个姑表姐妹,都不是小姐,也没嫁人,当然更当不上太太,统统被世人称做畜生。
母亲年纪轻轻就死了,不久父亲也去世。他在遗言中说,梓原来有个胞姐。由于某种原因,生后马上就过继给另一家人,说好彼此不通音信。多少年后,风闻那一家人也颠沛流离,这个姐姐同样成了艺伎。送葬后,到了七七四十九日,梓的姐姐上门来了。那阵子她给一位豪商当爱妾,虽然知道家里的境况,由于没脸见人,一直没有来访。当时,梓的家境竟贫寒到全靠她送来的零用钱以及三位姑表姐妹像掏龙腮般千辛万苦筹来的小笔款项,才算办了佛事。
那时梓刚好升了高中。学费自然是父亲用血汗钱替他交的,姑表姐妹们由于悲叹自己身世凄凉,说梓哥是个男子,家族当中哪怕他一个人能出息起来也是好的,于是这个给他送石笔,那个给他买算盘。另一个又接济他一个花簪芯,说是当书签用可漂亮啦。这个可爱的小妞儿还说,梓那套小西服挺合身,一块儿去照张相吧,结果挨了姐姐的骂。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汤岛之恋(7)
梓长到###岁的时候,下学途中倘若遇上骤雨,十字路口就会出现一个手执蓝蛇目伞的雏妓,两个人合打一把伞,手牵着手回去,因此男友很看不起他。人皆有竹马之友,梓交的都是羽毛毽儿、彩球之友。
父亲死后,姐姐头一次登门拜访。梓抓住了这个机会,完成高中的学业到东京来了。学费是姐姐出的——从她丈夫的腰包里掏的——可是学业还没完成、大志未酬时,仅仅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就像插在壁龛上花瓶里的一朵纯洁美丽的茶花一样凋谢,随着爹娘到九泉之下去了。
最后,三位姑表姐妹分别把头饰、一根腰带、一只戒指卖掉,替他凑了二十多块钱——这还不够他两个月的学费。可怜啊,一个患了眼病,一个几乎发了疯,另一个据说被人带到北海道去了,从此杳杳无踪。
由于这样的环境,梓从小朝夕出入于红楼绿家、花街柳巷,对妓馆是习以为常的。但不论是由于思慕而去,还是有事互访,对方要么是包身艺伎,要么是对半分红,反正都有主人,势必得向在账房里跷起一条腿坐着的老板娘嘘寒问暖,又得向在里屋盖件薄薄的棉衣睡午觉的老板低头致意。
简单地这么一说,听起来梓就显得太没出息了。但人家的仆人并不是自己的仆人。倘若看门的书生替来客摆鞋,迎进送出,而来客竟误以为仆人是尊敬自己,服从自己,那就未免太狂妄了。摆鞋是伺候主人而为,并非对来客尽的礼数。
对待艺伎也是如此。只有当你作为嫖客,叫来了艺伎,兴致高涨,赏她酒钱,命令她拉三弦、喝酒、唱曲、酌酒时,才可以把她看成操贱业者而予以轻视。但当她讨厌你,严厉拒绝你,并把你推出门外时,你就只好像被竹枪放的豆弹打中的鸽子一样惊慌失措地离开。此刻的嫖客,不分工商文武,只能认为是吃了败仗。何况还有很快就给别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