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开始我就认为,像我们这样的关系,迟早得落个悲惨的结局,所以每一次都是垂头丧气地来到这儿,蛮想开口谈谈分手的话。可是你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总是使我的感情越来越深。每一次我都像是被灌了一剂麻醉药似的。
“如今,家里也待不下去了,我在谷中隐居着。我本来已打定主意要和你结为夫妻。反正已经闹成这步田地,我也豁出去啦。不再去管什么舆论啦,情理啦,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是,就在这当儿,我听见了那档子万万想不到的事。
“阿蝶,你太糊涂,不懂得人情世故。即使不知道这是犯法的、没有廉耻的事,凡是堕了胎的女子,心已经烂了,只要一天还披着人皮,有鼻子有眼睛,就不能跟对方结为夫妻。我这么说,你一定会抱怨我,嫌我太冷淡。正如我经常对你说的那样,我的姐姐和姑表姐妹也是做你这个营生的,而且都没少照顾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缘分,你对我也是有恩的,我明白应该报答你。甭瞧我这个样儿,说来怪害臊的,我也坐过马车,被人老爷长、老爷短地服侍过。可是我从来没有大声吩咐你做过一件事。你作为艺伎,老是对我说:
汤岛之恋(19)
“‘你太老实了,靠不住,我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你还是狠狠地骂我一顿,发发脾气,打我个耳光才好。’
“被一个男人迷恋到这个程度,你也够有造化的了。我经常写信到家乡去,对于给人玩弄的姐姐,也使用敬语。我明知按自己的身份是不该做这种事的,可是只要你写信来,我在回信中必然称你作‘样’。我既不是为了向你讨好,也不是为了巴结你,当上你的情人,才这样做的。
“道理我都懂。但是不论外表怎么样,我由于从小习惯了,所以真心把你当做朋友。我受过你的照顾,又觉得你可爱可怜,所以不顾一切地爱上了你。
“我是打心里把你看成体面的女子,看成闺秀,看成太太,才这么做的。我不说奉承的话。贫家女也能乘锦轿,指不定何等身份的人会看中你哩。但那样的男人,是想赢得你的心,让你喜欢他,迷上他,无非是为了达到玩弄你的目的。
“这不等于是用上等饲料填肥一只野鸭,好吃它的肉吗?赌徒啦,街上的小伙子就很难说啦,至于被有点身份的人真正爱上的艺伎,恐怕也就是你一个。
“求求你啦,留下这段回忆,就死了这条心吧。你不妨对人家说:
“‘神月曾经是我的丈夫。’
“并且告诉他们:‘由于不便说明的原因而分了手。’
“这么说,绝不会丢你的脸。喏,明白了吧。
“等你再上了点岁数,稍微懂点事,就会明白你自己究竟干了什么,也会理解我这么做的苦衷。千万保重身体,好好###受着,不要轻举妄动。虽然分手,我也不会遗弃你,背地里我会深深地想念你的。”
说到这里,神月万感交集,热泪盈眶,蝶吉就像个死人一样。
梓语重心长地说:
“我好意劝你,可不要再逞能,穿夹衣服。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天热了以后,不要再在米饭上浇刨冰吃,也不要被人灌酒。喏,今年你赶上了大厄年,可要当心呀。”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手攥得太紧了,就稍微松开了一些。
“酒醒了吗?冷不冷?”
蝶吉若有所思地嗫嚅道:
“不冷。”
“是吗?再着了凉,可就不好啦。”
这一次蝶吉以小鸟依人般天真、坦率的口气回答道:
“唉。”
梓照例一听到这声音,就怜爱交加,越发疼她。
“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唉。”
“你是个任性的孩子,脾气犟,总是精神抖擞地猛冲猛撞,骨子里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窝囊废。真让我放心不下。这阵子没在家里跟师姐吵嘴吗?”
“呵呵。”
蝶吉差点儿哭起来了,在半边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微笑。
“还是尽梦见妈妈吗?”
这一次,蝶吉没有答应“唉”,只是背过脸去,将印染着轮形花纹和蓝帘条纹的长衬衫那火红的绉绸里子拽出来,擦擦眼睛说:
“什么都别说啦。我心里难过透啦,多可笑。”
她说着撒开袖口,圆睁杏眼,朝一边望着,好像故意不去看梓。
“哎呀呀,真糟糕,”她低下头,闭上两眼,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你撒开手吧。”
梓知道蝶吉还没有到方寸已乱的地步,就照她的意思撒开了手。他认为几乎处于失神状态的女人,也许会就势儿仰八叉跌倒。
蝶吉却安然无事,双手抱膝,出神地望着梓的脸,细声细气地说:
“你呀。”
“怎么啦?”
“求求你啦,不要看我的脸。”
梓情不自禁地掉过脸去。火钵里的炭火快熄了,灯台作竹筐状的煤油灯发出黯淡的光。只见两扇屏风上画着细细的芒草和许多已经开过的女萝、桔梗。布满乌云的天空上,斜月朦胧。昏暗的灯光映照出凄切的秋草图,恍若幻影,一片寂寥景象。
汤岛之恋(20)
“我要哭了,背过身去行吗?”
梓从头到脚都发冷,点点头。蝶吉转过身去,屏风上便映出了她的姿影。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胸口。
和服长袖从两边轻轻地拢过来,越发衬托出蝶吉那苗条的身段。肩下露出纤纤十指,扁岛田髻散乱了,几缕青丝摇曳着。她就那样端坐片刻,蓦地像折断了一般伏下去,整个儿的人仿佛蔫了,压低嗓门呜呜哭起来。梓也憋不住,背对背地陪她哭。他俩那模糊单薄的姿影,印在秋草图上。室内一丝风也没有,影子却晃悠起来,只见一个伏在铺席上,一个往墙上一靠,一对影子遂分开了。
有个三游派相声演员,叫做圆辅。他招呼了一声“啊,那么……”,就拉开大和屋的格子门进来了。这个好汉,有时在酒筵上剪蜡花,有时在曲艺场演压轴戏。每逢演压轴戏,必定送给老主顾半票,所以外号就叫半票圆辅。这一天晚上,铃木散了场,不巧没有一个主顾肯带他去花街喝一杯,家里只有妹妹,也代替不了。所以就到附近的大和屋来坐坐。半票圆辅是这里的常客,这会子又从神灯下面探探头。
这时有人从长火盆前面奇声怪调地应道:
“哟!”
莫非是这家的鸨母?不是。老女佣?不是。正在碾茶叶的包身艺伎?不是。猫吗?不是,不是,不是。那是汤岛天神中坡下的松寿司的儿子阿源。此人懂得了免费冶游的窍门,真是让人束手无策。他每夜像飞燕一样在数寄屋町的神灯底下鬼混。尤其大和屋又有一位这家伙所迷恋的艺伎蝶吉,他巴结起来也就不同寻常。以连别人家的拉门纸都管糊的手法,替艺伎跑腿,给老女佣当助手自不用说,有空儿还在长火盆前面替家猫梳毛。走运的话,还有这样的好处:能拽拽雏妓的袖子,拍拍婢女的屁股什么的。他不但碰了蝶吉的钉子,怀里揣的木屐也被头头烧成了灰。再加上这家的鸨母又责怪他剥削了自己的女儿,简直成了狮子身上长的虫子。他像捣蒜一样叩头道歉,说是明白了,今后一定当心,仍请关照。所以今天晚上又来了。
不巧包身艺伎都前去陪客,女佣忙忙碌碌,鸨母出门办事去了。火盆里的灰挺干净,灌上铁壶,水一会儿就煮沸了。这位###好汉闲得无聊,变着花样摆弄那只猫,忽而###,忽而摩挲,忽而又说:
“你怎么啦?”
要么就拽拽耳朵,数数胡子。就连畜生也###不住了,喵的一声打了个哆嗦就要逃跑。他说:
“凭什么让你逃跑。”
于是抱紧了猫,搂住它的脖子。接着用手托腮帮子,念头一转,模仿起“雪中讨奶恩爱深”的作科来,脸上也故意泛出闷闷不乐的神情。就在这当儿,那位“半票”招呼道:
“啊,那么……”
源次郎俨然摆出一副当家人的姿态,寒暄道:
“师父,请进,欢迎。”
圆辅马上就明白了,四下里打量着说:
“嗬,原来偏巧都出门去了,没人接待呀。大姐到哪儿去啦?”
“听说又是这个。”
源次郎边说边朝着他那扁平脸的中央指了指。他用一根指头将近视眼的镜圈垂直地划成两半,做着怪相。这位俳句师父今天晚上心血来潮,打扮得怪俏皮的,身穿短号衣,扎着三尺带,腰挂素花绸子烟袋荷包,象牙雕的烟袋杆儿,透露出他人品风雅。
圆辅套穿着两件小花纹薄绉绸和服。他隔着衣服,用手掌将自己细长的腿摩挲了三遍,一直摩挲到膝头,随即颓丧地把头一耷拉,说道:。 最好的txt下载网
汤岛之恋(21)
“啊,那么……”
源次郎倚着挂有三弦的柱子,若无其事地问道:
“看上去垂头丧气的,怎么啦?没有新交上情妇吗?”
圆辅又用手心从腮帮子搓到耳垂,说:
“不,这个,哈哈哈哈。说起来,你那位情妇怎样啦?陪客去了吗?”
“是这样,说是出远门啦。”
“嗬,出远门了吗?这个那个的,够你焦心的。喏,情夫。”
圆辅边说边轻狂地使劲捅捅源次郎的屁股。
源次郎随即将两腿并紧,说:
“别这样,喏,多没意思。甭瞧我这样,还有操心的事哩。喏,喂。”
最后一句话是嗲里嗲气地说的。
“咦,操心!”圆辅双手扶席,紧接着又将身子向后一挺,“说出了心里话。队长,我甘拜下风。操心!你这小子,请客,请客。”
源次郎窃笑着说:
“等她回来了,让她请吧。”
“这可不敢当!”
“不,师父,咱们说点正经的。只要蝶吉回来了,我有办法让大家都打打牙祭。再小器,也能吃上鳝鱼或是鸡。中不溜的是冈政,在雅致的店堂里吃上一顿。说不定大大破费一下,到伊豫纹去。我家里开寿司店,甜东西,东道主又吃不惯。也就是这两三家吧。喏,你就等着好啦。”
“真的吗?”
“嗯,真的。”
“了不起!”圆辅大叫一声,鞠了个大躬,又抬起头,端正了姿势。“到哪儿去了呢?这下子我真盼望她早点回来。”
“听说是八丁堀。”
“果然挺远。几点钟去的?”
“前天晚上就去了。也是这个,”他指指鼻子。“喏,刚才派人来说,今天晚上再迟也回来。对吧,阿升?”
女佣在厨房里答应道:
“唉。”
“喂,阿富!”
那个叫阿富的雏妓,将饭桶和茶壶挪到身边,借着这边的一点光,正在隔壁房间对着托盘扒饭呢。诚然是:
秋夜幼儿独进食。
可怜巴巴的雏妓应了一声,咕嘟咕嘟喝起茶来。
“准回来吗?”
“说是一准回来。”
“太好啦!”
话音未落,门哗啦地拉开了。
圆辅回头看了看,喊道:
“哎呀,回府啦!”
他掉过身去,让开一条路。
源次突然伸过脖子来问道:
“谁呀?”
“是蝶吉姐。什么谁不谁的。”
“是吗?”
源次边说边撂下了猫,端正了姿势。
蝶吉无精打采地回来了。她是一身家常打扮:扎着围裙,腰系缎带,穿了件条纹布外褂。梳得紧紧的银杏返,发髻蓬乱,神情呆滞,面颊瘦削,显得苍老。她凄然而入,谁也不理睬,直着两只眼睛冷漠地往楼上奔。
圆辅觉得希望可能会落空,就盯着她,一本正经地说:
“您回来啦。”
蝶吉只是说了声“回来了”,就绷着脸噔噔地上了楼。
圆辅摸摸他那光秃秃的前额说:
“情绪不佳呀,瞧那脸色多坏。看来是赌花牌输了一笔钱,这下子请吃饭的事也吹了。”
“哪里,师父,输赢跟请不请客一点关系也没有。至于情绪不佳,这一阵子一直是这样。倒不是凉粉做的梆子,反正总是气冲冲的。”
“还是……”圆辅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又心领神会地问道,“那档子事吗?”
源次默默地点了点头。
圆辅压低嗓门接着问:
“说是那事儿给那位神月先生知道了,就和她断了关系。是真的吗?”
源次郎好像不愿意听,死样活气地回答了一声“嗯”。
“倒也难怪。虽然是天生的一对才子佳人,但是身份毕竟有高低啊。学士嘛,本来就很了不起,何况还是华族家的女婿。你说说,世上可真有荒唐鬼。年轻人再怎么相恋,可是身份这么高的一个人,由于艺伎的关系,竟离开了公馆。圆辅原也准备升大学的,正由于这个缘故,才放弃了,干脆当上了说书的。我觉得那个男的弄得没脸见人,但一听说她打了胎,就和她一刀两断,真是了不起。哼,尽管是个在酒席上该怎样交杯换盏都不懂的毛孩子,可是念过书的人到了节骨眼儿上到底有两下子,我算是服了。这么看来,蝶姐不光是迷恋上了男人英俊的外表。你认为两个人有破镜重圆的希望吗?”
汤岛之恋(22)
“哪里的话。只要还有一线希望,蝶姐早就欢欢势势地闹腾开了,才不会垂头丧气的呢。”
“唔。那帮人对蝶姐说:‘艺伎接客而有了身孕,那多寒碜呀。挺着个大肚子,在酒宴上完全败了客人的兴。倒不是食物中毒的癞蛤蟆,反正临盆的时候,肠子都会耷拉下来哩。连在嘴上说说,都不雅。艺伎该不该怀孕,先去问问音羽屋吧。’他们利用姑娘幼稚,欺负她,逼她喝下了药。看起来,这些人全都得被她抱怨。还指望吃她一顿呢,哼,别瞎扯淡啦。”
圆辅说罢,又气馁了。
源次神态自若地说:
“师父,叫你别愁嘛,你怎么老是犯嘀咕。”
“你瞧她那神色。没错儿,不但在八丁堀赌花纸牌输了,又瞧见我这个不共戴天的###人来了,还怎么能指望她请客呢。”
“请的当然是我喽,你只是个陪客而已。”
“咦,你也不大像是够格儿的呀。”
“我才够格儿哪。对不起,我阿源胸中自有成竹。”
圆辅逼问道:
“那么,请拿出打赌的证据来。”
“好,给你证据。师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