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见乔薇沉着脸气势冲冲的走进来也是一惊,等看见她裙角溅上的泥泞,微湿的鬓发,苍白的脸色,他不由的皱眉,上前拢住她的手道:“你怎么过来了,冷不冷?”
她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急问道:“我刚才听你说袭许,你是想在袁曹相持之际偷袭许都?”他沉默不答,只是垂眸替她暖手,她带着希冀的目光看着他,更加焦急道,“我一定听错了,对不对?”
周瑜平静的目光对上她慌张不安的神情,轻柔的抚上她的脸,弯下嘴角淡笑道:“你没听错,我和伯符是准备在袁曹官渡袭许都,迎天子,你不用担心,这个计划并非一时兴起,我和伯符早就开始谋划了。”
乔薇嘴微张,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唇角已是血色尽失,“许都离江东千里之遥,若举大军进攻怎么可能不被发现?且不说许都有荀文若坐镇,就算你们真的打进了许都,天子与百官公卿岂会承认?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名。”
“即是偷袭,自然是以轻骑奔袭,曹军主力在官渡,又要多方防御,兵力严重不足,连程昱守的邺城也只有八百兵,许都更是空虚,而且衣带诏败露后,天子极为惧惮曹操,张子纲已秘密联络天子,到时我们是师出有名……”
而且徐州一线臧霸的军队已被调去青州,凭二张在徐州的名望人脉,广陵以北可谓对孙策都无阻碍,只要攻破广陵陈登,再通过淮泗水路,便可长驱直入许昌城下。除此之外,袁绍会派人响应,汝南黄巾军不少曾是孙坚旧部,策动他们煽风点火等等也可扰乱曹操视线。
周瑜以为给她解释清楚她便会明白,没想到乔薇只是怔怔的瞪着他,好像一句都没听进去,窗外一记闪电划亮夜空,暗夜里惊雷炸响令她身子一抖,回过神来眼眶渐渐红了,突然气得伸手去推他,带着哭腔喊道:“若是许都有精兵驻守呢呢?若是曹操立马回军呢?若是无法里应外合呢?你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危险!这可是一不小心就没命的事!”
周瑜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不顾她的挣扎哭喊,闭上眼紧紧拥住,他本有许多理由说服她相信袭许条件诸多有利,然而此刻他知道她是听不进去了,她聪慧大胆,若不是太过在乎,又怎会如此激动害怕,他原是不想她担心才拖着不告诉她,袭许计划他们已是尽最大可能的做好了准备,虽不是万无一失,至少也有六七分把握,何况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哪可能有万全之策,此番官渡之战乃是千载难逢之机,就算危险也值得去,不冒险尝试怎知鹿死谁手?不然等到袁曹中的一人一统北方,他们再想北上中原可就难上加难了。
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和温暖的怀抱令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挣扎,神色却是一片令人心疼的哀戚,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我一直以为你对我是坦诚相待的,我还一直未对你有所隐瞒而内疚,呵,恐怕我隐瞒的事你也早就知道了吧……”说着说着泪水就如决堤一般簌簌直落,她抽泣着,言语混乱,声音含糊,“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可我宁愿你不要对我那么好。你不告诉我,我终有一天会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样我会更难过?偷袭许都你说的越轻松就说明越危险,因为你总是想让我以为没什么困难也就不用担忧……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强迫自己不必担心,我做不到笑着去支持你这决定,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去冒险,那还不如让我马上去死!”
“说什么胡话!我不会让你死,你自己也不许轻言生死。”他厉声驳斥她,双臂勒紧,仿佛想把她融进骨血,她啜泣的身子微微起伏,在他的臂弯中似脆弱的风中残柳,两人就这样静默的紧紧相拥,只闻窗外雨打青瓦声,良久,他仿佛下定什么决心,轻叹一口气,注视着她含泪的眼睛,不徐不缓却无比坚定道:“小乔,我们错过了十年,老天既然让你我再次相遇,相知,相守,它岂不会补偿我们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们会相守白头,最后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但在那之前,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你也不会先我离去。”
见她犹带泪痕的脸上浮现出疑惑迷茫的神情,他温柔的替她拭去泪迹,略微低头,带着期望的目光直直看进她的眼里,“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她抽了抽鼻子,泪眼朦胧的抬头看他,“不是在船上,你误认为我是细作……”
“那是重逢,不是初遇。”他摇头反驳她,眼中失望一闪而过,转眼便化为释然,清亮的目光似万千星辰跌落,他轻笑一声,抵上她的额头,低声喃喃到:“十年了,小乔,我还记得,你却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暗夜惊雨(二)
乔薇完全被他的话给弄糊涂了,嘴唇张合几番欲语却不知该怎么问,只能迷茫的看着他,周瑜将她搂在怀里,眼帘低垂,薄唇微抿,这一会的沉默反倒泄露了一丝他心中的紧张,毕竟他隐瞒他知道小乔病情一事已让她反应过激,如果再告诉小乔其实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世,而他却一直没点明,她会不会生气?
周瑜在大事上一向果决,然而此时此刻,面对心爱之人,他不由的迟疑起来,小乔一直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成亲前他几次试探询问她的过去都惹得她不悦,对于她的身世在船上认出她时他就已猜到大概,送她回皖城后他也萌生过派人调查她过去的念头,但当时便被他打消了,没人会高兴自己费心掩埋的过去被他人赤裸裸的挖出来,更何况那些背负鲜血杀戮的过往是她她挥之不去的心病,想来在洛阳时她满门被屠之事更是如影随形,以至于时常在夜晚化为梦魇折磨着她,那日断崖下山洞内她昏迷中说着胡话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脆弱,看见她在梦魇中的无助惊慌他的心竟也心疼得无以复加,还有她伏在他胸口无意识的依恋,那时他就想这样一直小心翼翼的抱着她,不让她再受到一丝伤害。
可他后来不得不派密探了解她的过去,因为她的身体并不好,只是由于她锐利的性格让别人一直忽略这一点,他从那天偷偷唤住大夫关心她的病情后就开始怀疑。此后他越发迫切的想知晓原因,想详细的知道他所错过的她的过去,一丝一毫,完完整整。
然而调查的过程并不容易,乔府的下人皆是他们迁来皖城后招纳的因此知之甚少,乔公与大乔肯定了解她的身世,但想必定是守口如瓶,而洛阳在董卓之乱后化为二百里焦土早已查不出丝毫踪迹,不过对周瑜来说也并非太难,只是花的时间比较长。
就像一层一层缓缓拨开真相外的迷雾,越深入越让他触目惊心,手下密探每多传回一点消息,他的自责内疚就无法抑制的多累积一分。他的确错过了太多太多。
她亲人惨死家族覆灭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她流亡街头饥寒交迫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她抱着必死之心报仇最危险最受伤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那一句“不见不散”犹言在耳,然而一晃,就是十年。
他曾想,如果没有那次失约,也许他会带她走,那么她便不会遭遇如此多不幸。可是就是因为这一次差错,导致的是十年的错过,还有她对他的遗忘。她与他不同,于他而言,那段美如初雪的邂逅是洛阳之行带给他的残酷回忆中无法磨灭的光彩,如醇酒一般,时间越久,味道越浓,而她当时年纪小,又遭遇了太多悲伤,洛阳的回忆是她心里永不愈合的伤口,她选择将那些记忆——包括他在内深深埋葬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紧紧锁住,任其落满世间的尘埃。
他希望她记起他,又害怕她记起他。
乔薇见周瑜久久沉默,星眸中翻涌着太多她不明的情绪,她愈发疑惑,忍不住出声问他道:“怎么不说话了?你方才说的到底什么意思?”
周瑜沉眉闭眼,脸上一片隐忍的神色,“我的确很早就知晓你的身世,我很抱歉,没有尊重你的隐私,而且,我还有一些事瞒着你。”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眸直直注视她的眼,“其实在船上遇见你时,我就清楚你并非乔公亲生之女……”
乔薇惊讶万分的看他,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周瑜伸手轻轻点住她的唇,唇畔勾起一抹安抚的淡笑,“你跟我来,我慢慢的告诉你。”
乔薇满腹疑问的被他牵着转过了一方泼墨写意的屏风,只见周瑜轻车熟路的走到书架后的一排箱柜前,不知从哪儿取出一个雕刻精美的木匣打开,顿了顿,才缓缓取出里面的物什递给她。
一柄短剑,外形花纹与她的那把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中带着忐忑、期盼、还有一丝喜悦。
见周瑜镇重其事的样子她还奇怪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下更加摸不着头脑,她边接过边皱眉道:“这不是我的东西吗?什么时候又到你这儿来了?”电光火石间,剑柄上刻的篆字蓦然闯入她眼帘,她的身子瞬间僵住,“这不是我那把……”
这上面刻的是怀瑜,她那把是握瑾。
握瑾怀瑜。
周瑜……周公瑾……
“握瑾怀瑜,出自屈原的楚辞九章,比喻君子美好品德的意思。”温热的双掌覆上她的双肩,暗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伴随一个温存轻柔的吻小心翼翼的印上她的额发,“我的名字。”
她手中短剑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心里仿佛撕开一条裂缝,那些她不敢触碰的记忆呼啸着汹涌而出,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淡苍白。
她一直以为只要不去想便可以遗忘,可她错了。回忆的阀门一经打开便如洪水般一泻千里,渐渐清晰,她无处躲避,无法抵挡,那段弥漫血色的记忆叫嚣着充斥她的脑海,疼痛的感觉也随之一点点爬上心头,原来她从来没有忘。
夜雨淅淅沥沥的打敲阁顶,水珠顺着飞檐斗拱坠连成线似织成一张晶莹细密的网,她神色呆滞的望着,透过那方水幕,一幕幕掩埋在心底的景象无法控制的缓缓浮现。
……
那是中平六年凉爽秋日下的太傅府,也是洛阳遭遇惊变,大汉开始分崩离析的前夜,空气中似乎都浮动着垂危不安的气息,祖父警惕忧心,不让她外出,可她却天真无畏,一心只想着出门赴一个月前郊外水阁边与那位少年的约。
“祖公,薇儿求您了,让我出去吧。”她以为像往常一样撒娇,一向疼爱她的祖父便会心软,然而这次祖父却出奇的坚定,“乖,听祖父的话,外边世道乱,薇儿待在家里安全。”
“可您以前不是一直教导我做人要言而有信?我都答应人家了怎能失约?”她振振有词。
祖父慈爱的面庞严厉了几分,“我早就下过严令不许外出,你为何不听祖父的话?”
这时,父母也被前院的争执吸引来,母亲愁眉紧锁,帮着劝道:“薇儿,我们是为你好,你祖公的话没错,现在人人自危,听说前几天周太尉家的子弟还被西凉兵给截杀了!外边真的乱得紧!”父亲也训斥她道:“你一个大家闺秀成天往外跑算什么事,再说,谁知道你在外边认识的是什么不正派的人。”
“他才不是什么不正派的人!”她急得跺脚,“薇儿不管,薇儿就要出去!你们怕董卓老贼的西凉兵,我可不怕。”
“放肆!以往真是太骄纵你了,引致你如此无法无天。”父亲气得差点挥手打她,幸好及时被母亲拉住,祖父叹了口气,霜鬓似染上丝丝哀愁,“马上回房,没有我的准许不准出来。来人,送她回去。”
袁氏家族四世三公,世受皇恩岂会惧怕国贼,只是他有心讨贼,却无力回天啊……
这是她后来才明白过来的祖父心中所想,然而当时第一次被亲人们合在一起责骂,她只有满腹的委屈,红着眼眶跑回屋,越想越气不过,忍不住钻进被子里呜呜哭起来,她的贴身婢女见不过,悄悄离开了一阵,回来后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姑娘,我偷偷把后门的守卫支开了。”她这才止住哭泣,在小婢女的帮助下伪装出她在屋里睡觉的假象,然后才偷溜出家。
一口气跑出老远,转过街角,她躲在一处廊柱后回望日光下气势恢宏的太傅府,还在为自己的那点小心思而沾沾自喜,变故却陡然逼近。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震得大地似乎都在颤抖,转眼之间府外就被一大队手持刀斧的凶神恶煞的人马团团包围,她瞳孔皱缩,被眼前的情况惊吓的愣在原地,管家跌跌撞撞的跑出府门,颤抖的嗓音泄露了他的害怕,“你们……你们……什么人!堂堂太傅府也敢乱闯……啊!”话音未落,他就被一柄大刀割开了脖子,鲜血汩汩冒出来,身子一软砸到地上,痛苦的捂着脖子垂死挣扎,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她远远地望见这血腥的一幕,吓得连叫的叫不出来,她瞬间明了她说的不怕是多么的可笑幼稚。
那虎背熊腰的西凉兵又狠狠的往管家身上砍了几刀,咧咧骂道:“一双狗眼,连李傕大将军也不认识。”
众西凉兵哄然大笑,李傕高傲的坐于高头大马上,藐声道:“袁绍袁术联络十八路诸侯起兵谋逆,犯上作乱,董相国令,将叛贼宗族满门一概诛杀,鸡犬不留!”
场面猝然混乱,她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汹涌的泪水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绝望的惨叫哭声还有西凉兵的残忍的大笑声冲刺她的耳膜。
“快!快去叫主公——”
“饶命啊!我不想死……”
“你们这些恶贼,必遭天谴!”
奔逃、杀戮、鲜血、尸体、亲人的惨叫、仇人的奸笑、疯狂蔓延的大火、没顶而至的绝望。
后来流亡时她曾想,如果当时她没有偷跑出来,抑或是勇敢一点,冲进去选择和亲人同生共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总好过饥寒交困生不如死,还日日夜夜备受自责与煎熬。也许是老天给她的惩罚亦或是决心,当日的逃避让她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也促就了她日后报仇的孤执。
然则那一刻,只是一个八岁小姑娘的她害怕了,退缩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