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询问我这个妹妹的意见,而是你吴侯的命令,对吗?”
她面无表情,眸中不见一滴眼泪,脸上也不见一丝情绪,仿若万里飘雪后的死寂。
孙权一语不发,碧眸终是溢出某种哀伤,静静地瞧着她。
“如此,尚香遵命。”她双手合揖行了一个大礼,淡淡道。
作者有话要说:
☆、君臣生隙
出嫁前一日,尚香见到了她现在最不想见的凌统,庭院柳树下,他面色疲惫眼眶通红,像是赶了急路一夜没休息。
早春三月,柳絮随风飞舞,星点飘落在她如火如嫁衣的红色衣裙上,灼伤了他的眼。
“你怎么回来了?”孙尚香脸上挤出一个淡然无力的笑,走上前去,故作轻松道,“是赶来参加我的婚礼么。”
凌统定定望着她,声音暗哑,“这不是你心甘情愿的,对吗?你为什么么要答应……”
孙尚香望着柳枝上嫩绿的新芽,轻声打断他,“我没有选择。”
他颤抖着伸手覆上她的肩,目光吃痛,“就算你嫁过去也不一定能维护住孙刘联盟,更何况有周都督在,有我们这些将士在,守护疆域抵抗曹操又何须借助刘备之力?你不必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结果。”
“我没有选择。”她又重复了一遍,偏头看向他,眼眶微红,声音已微微带了哭腔,“凌统你还不明白吗?除非我逃婚,不然我根本没有第二条路。”
她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认真又平静的凝视他,“或者你带我远走高飞,抛下这里的一切,你会吗?”
凌统身体一僵,呼吸凝滞,“我……”看着那双明澈好看的双眸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无尽的落寞与寒冷将他包围,覆在她肩上的手缓缓垂落。
“你不会,因为你是江东的将领。”她替他回答,随即又喃喃自语道,“我也不会,因为我是江东的郡主。”
“我们都长大了。”一句轻若飞絮的喟叹飘散在庭院中。
良久的沉默,两人眼中都慢慢蓄起泪意。
尚香本来想走,然而还是觉得不甘心,走了两步又回身,冲口而出,眼中带泪嘴上却是笑着问:“凌统,你是喜欢我的吧。”
凌统震惊的抬眸,目光中哀伤更甚,然而他刚一张口尚香便一拂袖,别过头去,哽咽道:“算了,别回答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必要。”
不是,她难过。是,她更难过。
凌统也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突然快步上前将她揽入怀中,抱住她的一瞬,他只觉得心口一阵发痛,身体不可自制的颤抖,但他越抱越紧,一点也不想放手。
他沉痛的闭上眼,只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也是最后一个。
她伏在他的肩头,任泪水肆意滑落,想着或许以后都见不到了,那便将一直想说的一并叮嘱吧,“以后打仗你要多爱惜自己的性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想法,因为凌操校尉之死,而你又无法报仇,你恨自己,所以你在战场上就跟不要命似的。”她稍微离开他的怀抱,双手搭上他的肩,抬眸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你要记着,你若战死,有很多人会伤心,包括我。”
他微微点头,然后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目光不舍的缓缓退后,转身离去,从此离开他的生命。
黄道吉日,美景良辰,江东郡主孙尚香出嫁,举城欢庆,百姓夹道欢呼,鼓乐喧天,灼灼十里红妆。
然而孙郡主出嫁此等大事传到南郡时已是一个月之后,这日周瑜正在聚精会神的细看墙上悬挂的西川地图,军吏风尘仆仆赶来并带回孙权的书信。
周瑜立马接过书信展开——曹公在北方,当广揽英雄,又恐备难卒制,故不纳此计,公瑾好生休养,不必忧心京城之事。
周瑜合上书信,沉叹一口气,皱眉不语。主公心思谨慎敏感,做事向来思虑良多偏向保守,有此决断也并不出乎他意料,只是……周瑜在心底轻笑一声,自主公继任以来一直对他信任有加,对他的谋略作为也是大力支持,这好像还是第一次驳回他的上疏,竟是因为刘备。
“刘玄德到京口后可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周瑜将书信放回案上,一边淡淡问道。
“倒是有件大喜事,主公将郡主嫁与刘豫州,两家结成秦晋之好,那日京城场面可壮观了!”
周瑜脸色骤变,“什么?你是说——”心里一急,胸腔内猛地窜上一阵剧咳,带动肋下伤处又是一阵生生的疼,军吏慌了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急声喊道:“将军!”
周瑜一手掩于唇下,一手覆在右肋处,好不容易压下咳嗽,嘴里已是一片腥甜之气,他心里暗道不好,正巧这时乔薇端着药碗走至门外,闻声吓得脸色一白,快步冲进来,“怎么了?”看着乔薇惊慌担忧的目光,周瑜冲她摆摆手,回身拿起案上茶盏喝了一口冲淡嘴里的血腥味,随后对那军吏哑声道,“这段时日辛苦了,你先退下吧。”
军吏行礼告退,乔薇拧着眉走到他旁边,将药碗搁在案上,忧心忡忡的盯着他道:“你的伤处不是渐渐愈合了吗?怎么咳嗽越来越厉害?”
“我没事,只是方才一时情急。”他双手撑在案前,目光落在前面虚无的一处,面色苍白,额头冒出一层薄汗,声音越发的无力,“没想到主公竟会将小妹嫁给刘备……”
乔薇双眸瞪大,也是同他一样的反应,惊道:“什么?那刘备可比小妹大三十岁!”
周瑜满目戚然,越想越心凉,其一,小妹从小看大,伯符的妹妹也相当于是他的妹妹,如今她联姻远嫁,牺牲她的幸福,于心何忍。其二,他知道主公此项举动背后意味着要与刘备长期联合交好,这已然与他的想法相背,长此以往若等刘备势力坐大必成大患。
“不对,主公嫁妹此等大事为何之前没有一点风声传来,而且在信中也只字未提。”周瑜双眸渐凝,脸色越发苍白憔悴,难道主公怕的不是刘备难制,而是怕他周瑜远在荆州挟枭雄以令关张?
他细咳了两声,心底渐渐泛上点点不安与疑虑,赤壁之战后他隐约感觉主公和他的关系有丝变化,虽然依旧恩遇有加,但他熟读史书知道诸多功高震主的忧患,他败走曹操威震四方,一种淡淡的隔阂却在二人间悄然滋长。
周瑜轻轻摇了摇头,近两年未与孙权见面,再坚如金石的信任也会受时间距离的阻隔生出间隙,由此引发猜忌,看来他必须得回京一趟亲自面见主公,与之恳谈,消除疑虑,并请主公准许他谋划多时的取蜀计划。
念及此,周瑜握住乔薇的手对她道:“小乔,收拾行装吧,我打算近日回京一趟。”
乔薇皱眉担心的看着他,摇头否决,“不行,你忘了大夫的叮嘱了?你伤还没好怎能又受舟车劳顿?”
“时机不可纵,取蜀谋略必须得我亲自回京面见主公方能成。”周瑜目光坚定,一双墨眸泽泽生辉,却是与他苍白的面容形成极大的反差,他微勾唇角,宽慰似的对她笑道,“我的身体无碍,只是……有些咳嗽罢了,水路不怎么颠簸,何况女儿出世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呢,也是时候回去和孩子们团聚了。”
乔薇知道他下定决心的事别人很难撼动,加上她也十分思念儿女,静静思索片刻,只好轻声叹了口气,点头应允。
与此同时,京口馆舍内,刘备看完一封密件后将之置于烛火上烧掉,简雍与赵云立于他身后,跳跃抖动的火光映得刘备面容神情更加捉摸不定,待信件燃尽烛火又归于平静,他才微皱眉头沉声道:“周公瑾果然密有白事,劝吴侯将孤扣在东吴,当时孔明谏孤莫行,其意甚笃,亦是忧虑会发生此事,看来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啊。”
赵云敛眉抱拳道:“军事此前确实再三叮嘱云此次入吴凶险,定要护得主公安全,主公,我看不如还是尽快离开吧。”
“可现在看来吴侯并没同意周公瑾之计。”简雍道,“吴侯将郡主嫁与主公明显对两家联合表现出极大的诚意,借南郡督荆州一事未必不成,有鲁子敬在吴侯面前大力支持,他如今在吴侯面前说话很有分量。”
刘备叹息道:“孤时危急,当有所求,故不得不往,差点就毁于周瑜之手!”他摇了摇头,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孤原本以为孙仲谋所防在北,当赖孤为援,故决意不疑。现在看来真是兵行险招,非万全之计。借地之事怕是不成了,能安全回荆已是万幸。”
于是翌日清晨,刘备即在馆舍留书告辞,乘轻舟西去,估计等书信送到吴侯手上他们想追也来不及,不料不过半日孙权即乘飞云大船,亲率鲁肃张昭等十余人追了上来。
彼时刘备正在舱内与孙尚香用膳,两旁侍婢俱佩剑侍立,杀气腾腾,弄得刘备坐立不安,这顿饭也是食不知味,突然有军吏回禀发现江面上出现吴船,正飞速向他们追来,刘备闻言心下一惊,立马走至船尾眺望,果然望见孙权就在那艘船上,孙尚香也跟着走到他旁边,神情淡漠,刘备侧目瞟了她一眼,顿时心下澄明,孙尚香面无表情道:“是我让人告诉二兄的,夫君走得那么急岂不是显得东吴待客不周?”
刘备在心里暗笑,吴侯将自己亲妹妹嫁给他,是促进孙刘联盟,也是在他枕边悬了一把刀啊。
刘备下令停船,就江心抛锚,不一会两船相接,搭上舢板,就有人过来请刘备与孙尚香过宴。
孙尚香望了望吴船,淡淡道:“夫君你自去吧,我有些不舒服先下去休息了。”说罢就转身回舱。
刘备整了整衣襟,从容登上飞云大船,孙权未尝诘责,只是笑问道:“玄德何故行色匆匆啊?也不待孤设宴相送。”
刘备拱手行了一礼,笑道:“离开许久公务繁多急需回去处理,且曹操眈视荆州,不能不返,吴侯日理万机,本不想惊动,劳烦诸位如此大费周章相送实乃备之过错。”
“玄德此话严重了,快快入座吧。”孙权热络的拉着刘备入席。
宴罢,鲁肃张昭等人避入后仓,唯留孙权刘备二人还在在甲板上对饮,正喝得酒酣耳热,痛快尽兴,孙权醉眼迷蒙的看了一眼刘备身后一脸肃穆如山屹立的赵云,笑道:“听闻赵子龙将军在长坂坡单骑入曹军阵中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玄德有如此猛将真是令人羡慕。”
刘备笑着摆手,似乎也是半醉半醒,“再怎么也比不上周都督啊,赤壁之战一把火烧退曹操几十万大军,备才是佩服万分。”
孙权手握酒盏,微笑点头,“公瑾确是我江东柱石,不可多得的帅才。”
“不过……”刘备迷迷糊糊的话语一转,“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
孙权双眸一凛,醉意刹那全无,盏中酒水轻荡,只是一瞬他又恢复如常,放下酒盏唇角微勾,似笑非笑道:“刘豫州喝醉了吧?”
刘备醉意迷蒙的呵呵笑道:“备在醉中,吴侯亦在醉中。”
孙权最终放刘备西归,望着渐行渐远的船只,孙权立于船头碧眸轻轻眯起,明知刘备那句话失挑唆,可为何一直在他心头回荡不去?他不可否认那一瞬的震动,竟使他对公瑾的担忧多过对刘备是扣是放的犹疑。不过现在放都放了也不能再后悔,公瑾若是有异议那也日后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取蜀之策
由于周瑜要事先安排好南郡事务,加上乔薇顾及他身体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京城已是两月之后。下了船改换马车,缓缓向城门口行去,周瑜双眸微阖靠在车壁上,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太疲惫陷入了沉睡,乔薇坐在他的旁侧车窗边,静静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
不一会马车已行至城门,窗外立刻就有军吏上前低声请示是先回府还是先去侯府。乔薇偏过头轻声唤道:“周郎。”见他还未醒,她眉间又添上一抹忧色,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臂,提高声音道,“周郎,京城到了。”
周瑜眉眼动了动,缓缓睁开,似还带着丝迷蒙,他揉了揉眉心,掀开车帘望着外面车水马龙的热闹街景,蓦然竟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禁有些怔然,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低声吩咐道:“快点入城。”又转头对乔薇道,“我直接去见主公,你先回家吧。”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是先回家梳洗一番,休息一会,反正也不急于一时。”乔薇皱眉劝道。
周瑜笑了笑,“也好。”
看着他苍白的笑容,乔薇反而生出一股莫名的酸楚,回想起这十年他的辛苦,为她,为主公,为江东,却好像从来不为他自己,这些年他殚精竭虑浴血奋战,一直给人一种神采奕奕不知疲倦的印象,仿佛他是铁打铜铸的身体一般,直到南郡城下那支毒箭,才使人意识到,他真的很需要停下来好好休息了。
乔薇垂眸低叹,希望这次回到家中能让他真正放松下来安心休养。
远远听到车马声,周循便拉着周胤跑到门口,正巧看见周瑜乔薇二人下马,高兴地大喊,“父亲母亲回来了!”说完激动地冲过去扑进周瑜怀里,周循年近十岁,眉眼渐脱稚气,越长越像周瑜,看过的人都说是活脱脱的一个小周郎的模样。
周瑜笑着揽过周循,快步走向许久未归的家中,“循儿可有认真听师傅的话,多读书多练武?”
“当然!孩儿新学了一套拳法,等会打给父亲看。”周循自信满满道。
上了台阶,周瑜看见门后的周胤忙伸手亲切唤道:“胤儿,过来。”
周胤年纪较小,这两三年周瑜因战事很少回家,所以周胤不像周循这么亲近,而是怯生生的躲到了乔薇身后。
周瑜脸上的笑容微僵,眼中浮起深深的歉疚和落寞,乔薇立即轻推胤儿一把,捏了捏他的小脸眼神示意,周胤才磨蹭着上前,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阿父……”
话音刚落,周瑜就低落尽去,将他举起来抱在怀中,朗声笑道:“胤儿长得真快,我都快抱不动了。”
乔薇怕触动他的伤处,忙让他放下来,一家人说说笑笑的走至前厅,很快乳母又将婉儿抱来,周瑜立马小心翼翼的接过,看着襁褓中睡熟的小女儿,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