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腾像是早有准备,不一会儿,就有美姬一列从旁门出,鱼贯入厅,丝竹之声奏响,她们甩开翩翩的衣袖,开始跳起了舞。这些歌姬,都穿着精美无双的锦缎,领头的一个最为美貌,身上还装饰着璀璨夺目的珍珠、美玉和宝石。李未央看着,目光变得越来越冷。这领舞的女子,容貌真可说十分出众,一双秋水般的眼珠,又明又亮,樱桃小口,鲜红欲滴,再配上那柔软的腰肢,翩跹的舞姿,实在是叫人不得不把目光放在她的身上。
一曲舞完,却听见郭腾笑道:“三弟,这一曲如何?”
齐国公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道:“二哥的品位,自然是极好的。”
元英也是微笑:“是啊,便是宫中的舞姬也不过如此了。”
郭腾见连静王也这样说,忍不住笑道:“静王莫要拿我寻开心,我的家妓,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宫中的美人们。不过么,这女子是我从白州所带回,她家乡的人因她生得又白又嫩,宛如极品的美玉,即送了她这么个名字,唤做玉姬。三弟瞧着还成吗?”
这一句话,却让李未央眯起了眼眸,郭腾说这话,倒像是别有用意。
齐国公点了点头,道:“的确是一个美人。”
郭腾弯起嘴角,道:“说起来,三弟在白州可是待过一年的吧。白州美女众多,难道没有瞧上眼的?”
齐国公没有察觉到其他,只是开口道:“我去白州是平叛,哪里有其他的心思呢?”他说的是实话,六年前白州出了叛将陈枫,他率领十万军队前去平叛,陈枫骁勇,又占据白州特殊的地势,他费了不少心思才剿灭叛军。出兵打仗,谁会去注意白州的女子美丽不美丽?再者他一直担心着家中的夫人,更加没这种闲心思了。
郭腾笑了起来,道:“哦?玉姬,你且过来让我三弟瞧瞧,看他可认识你吗?”
玉姬闻言,便低着头走了上去,郭夫人皱起了眉头,不知郭腾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齐国公仔细看了看那玉姬,道:“这位姑娘,我的确不认识——”
郭腾的笑容里藏着一丝恶意:“不认识么?玉姬可是千里迢迢来寻找你呢!”
郭夫人听了浑如一盆冷水浇头,浑身冰冷,李未央一把握住她的手,面上带了笑容,不动声色地道:“二伯父,不知你此言是何意?”
郭腾看了一眼李未央,笑容里似乎带了一些嘲讽:“一个女孩子家,千里迢迢从白州到大都来寻找一个男人,你觉得还能有什么意思?”
众人的面色都是齐齐一变,郭夫人却看向自己的夫君,齐国公的面上比她还要震惊,掉过头又去看那玉姬,却是实在想不起来她究竟是谁。
陈留公主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郭腾,好好的一场宴会,你这是故意搅局吗?”
郭平却是低头喝酒,仿佛没有看到自己兄弟的桀骜不驯。
面对陈留公主的质问,郭腾却面上洋溢着笑容:“母亲,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今天是特意来看望您的,顺便把三弟在外面的红颜知己带进府中来,送还给他而已。”
郭夫人的面色变得异常冰冷,红颜知己,什么叫红颜知己?!自己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个性她会不知道吗?她相信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更别提此刻他面上的表情也是十分的震惊。是震惊,而非是愧疚。
郭腾脸上的笑容异常刺目,他看了一眼陈留公主,目中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感,口中却道:“玉姬,三弟贵人事忙,早已不记得你了,你自己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玉姬的身上,端看她如何交代这件事情。
玉姬盈盈拜倒在齐国公面前,泪如雨下:“国公爷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守城官梁萧的女儿梁玉姬,当初在白州,我父亲因为不肯追随那叛将,被他诛杀,我母亲便殉情自尽了,我孤身一人逃出来,走到半路差点被叛军劫持,是你及时救下了我啊!”
此言一出,李未央便发现齐国公整个人愣住了,他像是终于想起了眼前这个人是谁,面上掠过一丝惊讶道:“原来是你……我不是把你托付给你的叔父照顾了吗?”
玉姬眼泪汪汪地道:“当时您只说等前线事了,便接我和你一起回大都,后来遇见叔父,你反而改了主意,将我托付给他。可惜叔父身体渐渐衰弱,终于撒手人寰,我无依无靠,只能离开白州,想要来大都寻找国公爷。后来在路上遇到了郭将军,他说是您的兄长,我便跟着他来到了大都……”
啧啧,说得真是声情并茂,涕泪齐下,再加上又是这么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任谁看了都要动心的。可是齐国公眉头却皱的死紧:“我跟你父亲一直有往来,他无辜丧命我觉得十分可惜,后来将你及时救了下来,也算保全他的一点骨血。而且你跟着叔父自然要比跟着我回大都更合适,所以我才将你托付给他。”难怪他认不出来,当年这孩子才多大,现在却已经是个丰韵成熟的美人了。
玉姬一副伤心的模样,道:“国公爷,你原本是好心,可是婶娘哪里容得下我呢?我在叔父家中,终究是无依无靠啊!可是我等了好久,盼了好久,也不见你回来!”
李未央失笑,突然慢慢道:“这位……梁小姐,我父亲在混乱之中救下你,本是一片好心,听你说话的意思,倒像是责怪我父亲好人没有做到底?”
玉姬一愣,随后看向李未央,不知所措道:“我……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李未央淡淡一笑,道:“哦,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父亲救了你,还得管你今后的一日三餐,管你有所依靠,管你嫁人生子,管你幸福一生吗?”
玉姬没想到这位郭家小姐这般厉害,再看对方一双冷漠的眸子让人觉得心惊胆战,她倒退了一步,下意识地看了齐国公一眼,那凄楚的模样仿佛受到了谁的欺负,齐国公却皱着眉头,显然很赞同李未央的话,玉姬没有想到对方如此无情,便只能求助于郭腾。
郭腾重重放下了酒杯,冷声道:“嘉儿,长辈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郭夫人担心李未央吃亏,便向她摇了摇头。可李未央又是什么人,她这辈子何曾吃过亏呢?她的目光沉静若深水,上下打量着郭腾,反倒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郭腾沉下脸,道:“你想要说什么?”
李未央笑了笑,道:“我原来不想说,这可是二伯父让我说的。您口口声声说嘉儿没有资格插嘴,可见是个很懂得规矩的人。”
郭腾扬起眉头,冷笑一声道:“这自然是的,我家中的女儿是从来不会在这种场合胡乱开口的!”
郭平笑了笑,目光在李未央面上溜了一圈,假惺惺地道:“哎,二弟何必跟个孩子生气,嘉儿毕竟是在异国他乡长大,不懂郭家的规矩也是正常的。只是三弟啊,女儿既然寻回来了,就该好好教导,否则将来嫁出去,别人该指着你的鼻子骂你没有家教了!”
齐国公面色终于沉了下来,在他看来,说他可以,说他的儿女却是万万不行的,他刚要开口,却听见李未央笑容满面地道:“两位伯父真的是很懂规矩的人,嘉儿受教了。既然二位伯父这样懂规矩,就请你们让出尊位吧!”
郭平和郭腾同时一愣,对视一眼,面上都浮现起怒意。郭平放下了筷子,怒声道:“三弟,你这女儿到底懂不懂道理,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呢?!”
好好一场宴会弄成这样,回去还要向夫人好好解释,说不定今天晚上连房门都进不了,齐国公哪怕再忍让两个兄长,也不由动了怒,碍于陈留公主在场,不好把话说的太难堪,他只是冷冷一笑,道:“我的女儿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指责长辈,还是请二位兄长听一听她怎么说吧!”
郭平毕竟心机深沉,闻言不动声色地望了齐国公一眼,眼中略带指责,然后他转头望向李未央,道:“你到底有何道理!”
李未央脸上挂着冷漠的笑容:“我越西的礼,乃是不以年纪排行论尊卑的,两位伯父不过普通官员,更加没有爵位在身,怎可和祖母陈留公主、我父亲齐国公同桌而食,尤其大伯父还身在右侧尊位?分明是视礼法尊卑于无物。刚才开宴,我父亲尚未说话,两位本是客人,却自以为得计,竟然先行代主人开口。若是天底下人人如你们这般没有规矩,没有上下,没有尊卑,国威何以壮?君威何以明?天下何以稳固呢?!你们自诩懂得规矩,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要别人来提醒吗?”
元英的脸上挂着惯常的微笑,他就这么笑着看李未央。这丫头可真是毒辣,说的话分明是在提醒对方,你们早已被赶出了郭家,没了继承国公位置的权力,居然还坐在主人的位置上,根本是不知尊卑,寡廉鲜耻!这话别人听起来没什么,可郭平却觉得一瞬间如坠冰窖。
他是嫡子,又是长子,若是当年没有陈留公主进门,没有生下郭素,他今日就是堂堂正正的国公爷,何至于区区一个尚书?!这本就是他心中最深处的痛楚,最厌恶别人提起。郭素一直忍让于他,对方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这爵位是被对方抢走的!所以千方百计地来羞辱郭素……可他没有想到,居然当面指责他的人是郭嘉这个丫头,他几乎当场要站起来给这个侄女儿一个狠狠的巴掌,可是一瞬间对上那双古井一般的眼睛……李未央嘴角带笑,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里面却是带着冷酷的寒芒,他竟不寒而栗,手足似僵。
如梦初醒般,郭平突然意识到,这女孩从入座开始,一直等着这样的机会发作,若是自己开口反驳,怕是要得到更大的羞辱。
他下意识地看了齐国公一眼,这时候应该是他呵斥自己的女儿,然后理所当然地把位置继续让给自己。从前这么多年,郭素一直是这样的谦卑,他应该会这样做的,因为这是他亏欠自己的!可是出乎他意料的,齐国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对方的眼底,燃烧着的是压抑着的怒火。可这发怒的对象,明显不是郭嘉!
郭平心头一沉。李未央已经走了过来,迫视着他,冷冷地道:“大伯父,你怎么不回答我呢?侄女儿不懂规矩,正等着你的教导呢!”
郭夫人虽然担心,却也觉得解气,这么多年了,齐国公一直都忍让着对方,但这并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兄弟情义,可某些人却根本不知道感恩,不知道珍惜,非要这样咄咄逼人,怎么能怪李未央给他们难堪呢?!这是他们活该!
郭素的儿子们也都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幕,而郭平、郭腾的子女们都对李未央怒目而视,只可惜,他们谁都不敢发怒,因为郭敦是个火爆脾气,敢去惹他妹妹,怕是要被他活生生胖揍一顿,到时候场面怕是要变得异常难看。
李未央还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等着郭平的答案。郭平只觉得冷汗从他的脖颈划过,浸湿了衣襟,一直蔓延到他的胸膛,他努力撑起属于伯父的威严,死死地抿住嘴角,抬头一脸震怒地盯着对方。
整个大厅都静极了,众人几乎能感觉到呼吸的声音。
元英一直默默望着李未央的背影,郭平和郭腾都是有军功的,手上无一不曾染过鲜血,面相威严不说,性格也是十分的刚毅,寻常女子到了他们跟前要是多说两句话怕是就要腿脚发软。可是李未央却是丝毫都不畏惧,简直比寻常男子还要悍勇十分,元英看着她,却突然笑了笑。
这才是他期待之中的妻子,既有美丽的外表,又有坚强的内心,直面敌人的时候比男人还要凶悍,不是吗?为什么当初他竟然没有看出来,还那样的排斥她呢?就在所有人以为郭平要当众失态的时候,郭平忽然朗声笑了出来,他侧头向左一的郭腾道:“的确,是我们逾越了。”说着,他竟然主动站起,将位置让了出来,坐到了下首。随后,他看了齐国公一眼,道:“三弟,是我一时糊涂,忘记了规矩,还请你不要见怪!”
他又恢复了请罪时候的彬彬有礼,简直和刚才判若两人,就像是会变脸一般,可见心机十分的厉害,忍功也很了得!
齐国公面上掠过一丝快得看不清的悲伤,却只是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陈留公主看到这一幕,心里也是十分复杂,当初她一时怜悯任氏留下的三个孩子,让他们和郭素一起长大,本以为这样对方便会明白事理,谁曾想,养出来的却是三头白眼狼呢……
郭腾冷笑一声,道:“好了,规矩讲完了,咱们也该好好讲一讲人情了吧!”
李未央扬起眉头,似笑非笑:“不知二伯父说的是什么人情?”
郭腾脸上带着一丝冷凝,道:“人家千里迢迢来寻找齐国公,难道国公爷不该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玉姬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泪流满面,如风中的弱柳般,哀凄欲绝地站在那里,刚才还红润的脸色如今已经变得十分苍白,惹人怜惜的模样。郭夫人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郭腾这意思,是非要逼着国公府收下这位姑娘?凭什么?自己的夫君自己最清楚,这些年在战争中救下的孤女弱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谁也不曾就这么厚颜无耻地赖上来,难道救人还救出一把火来了吗?
郭澄闻言,不由道:“不知二伯父所言,是怎样的交代?”
郭腾笑道:“在救助这位梁姑娘的时候,齐国公可是揽住了人家的腰,可还记得吗?”
齐国公面色阴沉,这少女如今不过十八九,六年前也不过十二三岁,在他心中,着实和他的女儿没什么两样,她被人强行掳走,他一箭射杀了叛军,将她救了下来,亲自护送她回去,得知她是故人之女,便留心照顾,再加上他的亲生女儿也是在病乱之中失踪,所以他才对她多加了一分关怀,可却没有想到六年之后,这少女居然上门来寻这样一个说法。
李未央微微一笑,道:“父亲救过的人,全都是无辜的弱者,有男人也有女人,有老妇也有少女,若是他们全都赖上门来叫父亲负责,这齐国公府岂非变成收容之所了么?更何况,当时这姑娘不过十二三岁,又在危难之中,竟然也如此懂得男女之妨,还真是不容易啊!”
玉姬早已不忿李未央说话语气,恼怒道:“郭小姐,我敬重你是国公爷的千金,才会特别忍让你三分,但并不意味着你可以任意羞辱我!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你怎么能话中带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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